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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太平间(2)

为了拯救孙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牺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还要这个太平间里,葬送掉自己五十七岁的老命。想到这恨不得把这血清砸了,他将瓶子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吗?”

于是,他将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怀中,继续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许这里的冷气有助于凝血?或者有助于凝固成一具尸体?他感到极度的寒冷又疲惫,甚至连伤口的痛楚都忘却了。

渐渐低下头来,背靠着冰凉的铁门,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在许多具尸体的围绕中,此地已变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

依然是南明医院。

童建国在太平间陷入沉睡的同时。

小枝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行李车,载着受伤昏迷不醒的叶萧,在狼狗“天神”忠诚的护送下,悄然抵达医院的门前。

阴沉的乌云下,她仰望沉睡的医院,不知里面还躺着多少死人?记忆再一次占领大脑,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疯狂的日子。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惧占据。这间医院留给她的恐惧,已在心头压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无禁忌地走进医院大楼,回头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只温顺的金毛。

小枝看了看推车上的叶萧,依旧蜷缩成一团没有知觉。停顿了几秒钟后,小心地将他推入大楼。

她的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南明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她从小就经常被妈妈带到医院,还会偷看一些小手术,至于死亡的过程更是屡见不鲜。常常有刚死去的病人,躺在担架上从她的身边推过,而十几岁的小姑娘毫不慌张,还调皮地摸摸死人的脚丫,来分辨死者断气的时间。有一次她偷偷溜进太平间,却听到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地逃出来。

鼻息间再次充盈着药水气味,纵然隔了一年也难以消散。艰难地将叶萧推进走廊,两边的房间全都寂静无声,宛如牢房关住了时间——她也曾在此被关过十几天,在严重的流感侵袭下,终夜孤独地守望星空。她也在此得知了父亲死去的消息,仅隔一周便是妈妈的死讯。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间地狱,她被强行软禁在医院里,最终却悄悄“越狱”出逃,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刻,小枝又回来了,虽已见不到一个活人,但每个房间都那样熟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推着叶萧来到外科急诊室,这里有不少急救设备,也包括妈妈用过的外科器械。急诊室里居然还有一台挂壁电视,以前是给输液的病人们看的。

在熟悉的空气中深呼吸了一口,却实在没有力量把叶萧抬到床上。她只能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这么铺在急诊室的地板上,把叶萧从手推车上拖下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叶萧仍处于昏迷中,但总算躺到了担架上。小枝的额头布满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边打转,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主人。

虽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先将叶萧的手枪放进抽屉,生怕万一走火伤到自己。她找来医用纱布和消毒药水,解开他头上本来的包扎,再用碘酒仔细消毒清洗一遍。还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没有更严重的损伤。接着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几乎是完全专业的动作——小时候妈妈全都教过她。

还必须清理叶萧身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脱他的衣服,只能找来一把大剪刀,将他的上衣和半条裤子剪碎了,这才露出他浑身的淤青与擦伤。她仔细地用药水涂抹每一块伤处,包括所有软组织的挫伤。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伤的手肘处,小枝一边涂一边教训狼狗:“谁让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给咬伤了吧?你真该死啊!”

而“天神”乖乖地在边上趴着,保护着主人和她的伤员。它胆怯地垂下头来,变成了温顺的小宠物,因为犯错而被主人训斥。

叶萧被打上不少护创膏布,全身白一块紫一块的,搞得像阿富汗战场归来的重伤员。等到把他全身收拾干净,小枝的后背已全是热汗了。其实他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皮外伤养几天就会痊愈,最严重的不过是被狗咬伤的手肘。关键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没办法做头部CT检查,最怕大脑受到损伤——搞不好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就是脑死亡!

想到这后背的热汗全变成冷汗了,小枝恐惧地抱着他的头,胸口不停地颤抖起伏。原本隐藏挑逗与邪恶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湿润红肿了。

她忍着眼眶里古老的液体,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倾诉:“对不起!叶萧,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该死!我保证不会再逃跑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对不起!你快点醒过来吧!快回来吧!”

担架上的叶萧依旧双目紧闭,那表情就像刚刚死去的战士,躺在爱人的怀中不再苏醒。

终于,两滴温热的清泪,从二十岁的女孩眼中坠落,垂直滴到叶萧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泪穿心。

小枝的眼泪,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渐渐融化凝固在他脸上的冰,渗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

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同时也让小枝的嘴唇抖动起来,她像做梦一样眨了眨眼睛,嘴里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叶萧的眼皮也在缓缓颤动,直到睁开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里是一个白色的世界,朦胧的世界,覆盖着一层薄纱,面纱后面是另一双美丽的眼睛。

虽然还是那样模糊,无法认出这张脸是谁?心底却已被这双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觉竟然如此强烈,疼得他瞬间就喊了出来。

“啊,你哪里疼啊?”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为他而忧愁,她几乎紧贴着他的脸说,“终于醒过来了!”

喉咙里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看了看这个白色的急诊室,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的担架上,同时还赤裸着上半身。旁边蹲着一条巨大的狼狗,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了?”

“天哪!你全都忘记了吗?”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无限哀怨地轻声道,“你——连我都忘了吗?”

“你?”

叶萧不置可否地努力睁大眼睛,视线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他明白心里确实有张脸,尤其是一看到她就会感到疼痛,仿佛这张脸就是一根针,直接插在他的心脏深处。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而是南明城里的欧阳小枝。”

她的特地强调让叶萧点了点头,但眼神依旧是懵懂的,他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小枝……那么……那么我……我又是谁?”

“什么?”

“我……是……谁?”

叶萧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你真的忘了吗?”小枝这下真的绝望了,她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坐在急诊室的地板上,“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叶萧——”

“等一等!”他立即打断了小枝的话,挣扎着把头抬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叶萧?”

“是啊,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叶萧!”

“叶萧——”

他又闭上眼睛想了许久,刹那间脑子重新通电了,几乎从担架上弹起来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叶萧!我还记得我是中国人…….我的职业是警官……我从上海来到泰国旅游……我们离开清迈就迷了路……在一场大雨里走进隧道……沉睡之城……天机的世界……”

叶萧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将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倾倒了出来,小枝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喜地说:“你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吗?”

“记忆?”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时看了看旁边的狼狗,“没错,我就是叶萧,你是小枝,而这条狼狗叫‘天神’。我们刚才在体育场里,你跑到了看台的最上面,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结果发生意外摔了下去!”

“是的,你都记起来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绳子,所以没有受严重的伤,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医院。”小枝激动地将他扶起来,“对,这里是南明医院的急诊室,我刚才重新给你包扎上药了。”

“对,这里是医院,该死的医院,却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部清清楚楚,体力也开始恢复了,可以在她的搀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还记起了什么?”

叶萧对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尴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皱起眉头转动大脑。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么阴影覆盖着记忆,所有的时间点都被连接,如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

“全部!我全部记起来了!天哪!包括我曾经丢失的那段记忆!”

同一时间,同一空间。

依然是南明医院。

当叶萧和小枝坐在急诊室里,离此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外,受伤的童建国躺在太平间,被很多具尸体围绕着。

下沉……下沉……下沉……

童建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地下,沉入古老的地宫之中,泥土将他彻底封闭起来,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突然,不知从哪挣扎起一点微弱的火光,燃烧在一座座坟墓中间。他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头顶缓缓飞舞,发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啸,那是太平间里无法散去的幽灵?还是来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

不,他不愿意就此离去,不愿意在太平间里走到终点,更不愿意被这沉睡之城的命运吞噬。

假如命运可以预见,那么就让命运见鬼去吧!

死神的黑天使们,也请你们先去见鬼——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刹那消失,地底的冰凉让他跳了起来,伤口再一次以剧痛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是的,只要还活着,怎能轻易死去?

童建国往前走了几大步,脚下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属柜子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回音。

“老子还活着。”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在太平间里来回踱着步,驱赶四处袭来的冷气,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总不见得在这里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冻死!童建国猛然拉开旁边的抽屉,立刻呈现出一具老年的男尸。

尽管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他还是本能地恶心了一下,不过这更有利于他恢复清醒。

他对躺在抽屉里的死者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他把抽屉塞回柜子,接着打开了第二个抽屉。结果看到一具年轻的女尸,却是腐烂得不成模样了。此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了,接二连三地打开其余的抽屉。他就像进行人口普查一样,依次检查了太平间里所有的居民,就差给每个人拍照存档了。

其实,他只不过是为了活动身体,能够在死亡的低温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亨利·丕平

瞬间,童建国的脸色变得和抽屉里的尸体一样难看。

他并不是对尸体感到恐惧,而是对这个死后自己爬进太平间的人感到敬佩。

“终于找到你了!”

轻轻地苦笑了一声,看着亨利死不瞑目的双眼,死者满脸的黑色血污,无法掩盖折断了的鼻梁。

一个多小时前,童建国在医院大楼里发现了他,在追逐的过程开枪击中了他的腿。结果法国人从楼顶摔了下去,头部着地当场气绝身亡。然而,就在他在大楼的医学实验室里,找到救命的鱼毒血清之后,却发现躺在楼下的亨利的尸体不见了。

尽管他从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但仍然心惊胆战,以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杀戮的妄想症?

他跑回医院大楼,依次打开每个房间,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尸体?抑或还藏着第三个人?就这样寻找了好长时间,几乎查遍了所有楼面。当他再次回到底楼,突然听到在未曾检查过的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赶紧小心翼翼的摸过去,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在昏暗的廊灯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喊声。他隐蔽地躲在转角后,发现那个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莲娜!而那浑身黑色衣着的男子,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童建国从裤管中拔出了手枪,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着伊莲娜往外走时,他果断地举起枪来喊道:“把她放开!”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莲娜不幸地做了一回挡箭牌,随即童建国的胳膊中弹,倒在地上成为黑衣人×的俘虏。

此刻,童建国也来到了太平间中,意外地与死去的亨利再度相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他也会变成和亨利一样的尸体?童建国无奈地嘲讽着自己,随后将亨利塞回到铁皮柜子里,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倒霉的脸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神秘的黑衣人×,虽然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人,但那双杀人的凌厉目光,对于童建国来说又是那样熟悉。

他断定这个×一定杀过人,而且杀过绝对不止一个人。

自从进入天机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团就只见到过小枝一个活人。据说还有一个老人出现过,但仅仅存在于顶顶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是他见到的第二个活人,×是否沉睡之城的居民呢?这一点童建国颇感怀疑。至于×的手枪倒不难解释,反正警察局和军火库都无人看守了,无论小左轮还是AK47都可以随便用。

×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要绑架伊莲娜?明明可以一枪打死童建国的,却又把他关在了太平间里,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死得更难过?

一切都是问号。

童建国像陷阱底下的野兽,在太平间里来回走动。左臂的枪伤仍隐隐作痛,如果不把子弹取出来,这条胳膊迟早会废掉。

此刻,脑子似乎也跟随脚步在徘徊,许多记忆再度涌上眼前。心底又一次默念起“该死”!他已如此之近地接近秘密,却被囚禁在这座坟墓中等死。

是的,那个秘密,南明城的秘密。

在流浪金三角的岁月里,在舔着血的雇佣兵生涯里,在一次次被敌人杀死的恶梦里,耳边都会隐约响起“南明”这两个字。

他曾经梦想潜入传说中的南明城,彻底离开杀人与被人杀的深渊。但南明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旦想要捞起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多次的尝试失败之后,童建国终于放弃了这个选择,黯然告别了吞噬他大半个生命的金三角。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那就是南明城的——马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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