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奈汐在上海度过了第一个除夕，是和苏轶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季璟轩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听说他在上海没有亲人，便坚持让他过去吃饭。季璟轩本来想带奈汐一起过去，但她却推脱说身体不舒服，留在了家里。
她不想跟季璟轩说实话，她直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和陌生的人装作亲密地一起吃饭，尤其是在这样原本应该一家团聚的时刻。
电视里正在播着歌舞升平的春节联欢晚会，奈汐给自己下了一碗方便面，冲了一杯牛奶。
吃完之后，她在厨房洗碗。突然有人敲门，“咚咚咚”的声音又响又密。她问了一句“谁啊”，没有人回答。
她小跑出去开门，迎上了苏轶大大的笑脸。奈汐有些愣住了一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址？
苏轶跺着脚，说话时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脸。
“奈汐，我们出去吧！”
奈汐睁圆了双眼，手上戴着的塑胶手套还在往下滴着白色的泡沫。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找，找到这儿来的？”她印象中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地址，就连小艾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冷死了！要不你让我先进去吧。”苏轶挪一下身子，迅速地挤进了屋里，“呀，奈汐你们家很不错嘛。”
奈汐实在是搞不懂，只有简陋的几样家具的客厅，看上去哪里“很不错”。
苏轶自己坐了下来，又抬起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奈汐，请求道：“我想喝水……”
奈汐倒了一杯水，将杯子重重地放到他的面前，几滴水溅在了桌上。
“喝了你就给我快说，来这里干什么？”她的话掷地有声，“还有，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苏轶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剧社的资料里有季璟轩学长的地址啊。”
奈汐想要发火的话被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她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上次在礼堂里季璟轩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她祝福，看样子他们住在一起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
“喂，他不在吗？”苏轶的话将奈汐拉回了现实。
“你叫谁‘喂’，大过年的没有礼貌！”奈汐反驳回去。她觉得今晚的苏轶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他好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苏轶突然站了起来，站在了距离奈汐只有两公分远的地方。奈汐可以感觉到他淡淡的呼吸。
“你……你干什么……”她伸出手，拦在两个人之间。
“呵呵，没什么。”苏轶擦了一下奈汐的脸，他的手上多了一点泡沫，他看着自己的手，说：“原来你也有在脸上留下东西的习惯。”
奈汐的心跳乱了节拍，她还不习惯和男生那么亲密，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鼓在敲，鼓敲的密密实实。她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忙乱地擦脸。
这段时间苏轶经常会去花店帮她的忙，两个人已经熟络了很多。经过大礼堂的事情之后，奈汐总觉得应该对苏轶说些什么，可是好几次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苏轶似乎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有一次它们坐在花店门口的长椅上喝奶茶，月光很好，奈汐忍不住微闭着双眼、倾听夜晚的声音，苏轶却在这时对她说：“奈汐，不管你和季璟轩学长是什么关系，你们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能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那样的话，我们大家都会很幸福。”
奈汐的身体微微一颤，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她想，苏轶应该是猜到了她和季璟轩的关系不一般了。她一时有些慌乱，却又有几分庆幸一一苏轶并没有表达出什么别的意思，这就再好不过了，他没有进一步地提出一些请求，那么他们就可以继续当朋友。奈汐觉得这样最好，苏轶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如果只有朋友的话，他们可以一直这么做下去。
奈汐本来以为他们可以一直那样相处下去，可是为什么苏轶今天会来，她却弄不明白了，她越来越觉得，今天的苏轶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
她一直低头擦脸，苏轶却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他想，眼前的女生分明就是再单纯不过的样子，平常却总是冷漠地对待周围。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初次见面时，就是她那一抹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要将那样的笑容镌刻成画，一直挂在脑海之中。所以，此时此刻的他才站在了这里。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每日都能看见奈汐的笑容很好，可是她真的笑得太少了。他和她在一起，为她剪花枝，帮她做清洁，将自己觉得最好吃的棉花糖推荐给她，为的就是想看到她心底深处的那一抹纯真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必须尽一次力，她可能不会回应，他却必须要给。
想到这里，苏轶对奈汐说：“走吧，我们出去。”没有等奈汐反应过来，他就推着她往门外走去。
“苏轶你干什么！放开我！”
“苏轶你再不松手我就叫救命了啊！”
“苏轶你至少得让我把手套和围裙换下来吧……”
奈汐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逐渐远离。
奈汐从来不知道，苏轶竟然还会开车。
当她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之后，她才终于对手握方向盘的苏轶问：“你的车？”
苏轶眯眼笑着，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的道路：“家里的，我偶尔开开。”
奈汐不再问下去，苏轶的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她也不是很想知道。
“奈汐，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都已经在车上了，问又有什么用。”奈汐将头偏向车窗，看着车外闪过的灯火阑珊。
“是不是除了季璟轩，你对一切都无所谓？”苏轶的话像在奈汐的心里扔了一枚炸弹。
她一时有些语塞，却还是努力装作平静，不想让苏轶发现自己的慌张。
“你喜欢他吧？”
奈汐不再说话，只好闭上眼睛。她并没有想过要隐瞒什么，可是对她，季璟轩并没有给出回应，所以沉默可能反而是比较好的回答。
苏轶的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整洁。他伸出手，按下车里的播放按钮，静静的音乐在密闭的空间里缓缓流淌。
想念变成一条线，
在时间里面蔓延，
长得可以把世界切成了两个面。
他在春天那一边，
你的秋天刚落叶，刚落叶，
如果从此不见面，
让你凭记忆想念，
本来这段爱情可以记得很完美。
他的样子已改变，
有新伴侣的气味，
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
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
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奈汐觉得蔡健雅的声音真好听。车子一直往前开，奈汐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
未来会时什么样子？
她闭着双眼，恍惚中似乎看到高中时的季璟轩，他骑着自行车在银杏树下转圈，叶子纷乱地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他却还是向后座的人微笑。
那个后座上的女生究竟是谁，她想要努力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等到奈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下了。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苏轶正靠着车站在外面。远处有强烈的灯光射过来，可是因为距离太远，打在苏轶旁边的光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圈。他站在散在空气的光晕中，挺拔修长的身影似乎也有些不太真实。
奈汐推开车门，下了车。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河堤，青石雕砌的堤岸上方，两排红红的灯笼挂在搭好的架子上，满是喜庆的气息。
“啪”的一声，天空中绽放出巨大的礼花，五颜六色的烟火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
奈汐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呀！”
苏轶转头，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看向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看不出你胆子原来这么小。”
奈汐看了看周围三五成群的人，心里有了一个俗气的推测。她挑着眉毛问：“你，不会是要带我放烟花吧？”
苏轶居然拍了拍她的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像是这么土的人吗？”
奈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次看到电视剧里两个人一起看烟火的情节，她就会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旁边的广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那里的电子大屏幕在直播节目，大家应该是看到了精彩的表演吧。
“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奈汐问苏轶。
苏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两盏花灯，眼睛里带着耀眼的光芒，说：“我要带你去放许愿灯。”
奈汐刚刚放下的心又凉了一截，她转头发出轻轻的叹息，小声地自言自语：“这和放烟火一样土啊……”
几分钟后，她和苏轶就已经站在了河边的台阶上。这是政府特别为群众修建的台阶，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在节假日的时候来这里游玩，很多人都将愿望写成纸条，放在点着蜡烛的许愿灯里，然后放它们飘远。
此刻河面上已经漂着几十盏大大小小的花灯，或明或暗的烛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派安详宁静。
苏轶将两张便利签拿出来，递给奈汐一张后，又掏出了一支笔。
“能不能不写？反正灯肯定是会沉的。”奈汐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做着从前嗤之以鼻的傻事。
“那可不行，反正都来了，就当纪念这特别的一年吧。”苏轶一边在便利签上认真地写着什么，一边回答，“再说，灯始终会沉这样悲观的话，也太不吉利了。”
苏轶写好之后将笔塞到奈汐手中，说：“愿望是我们对自己的未来做出的承诺，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承诺呢？”
奈汐看了看苏轶，又看了看手中的便利签。是啊，她不是也对未来存有希冀吗？就是此时此刻，她不是还在期盼着季璟轩能够忘掉过去的阴霾，忘掉父亲的出现给他带来的矛盾，开开心心地生活吗？她的内心，也还是希望季璟轩能够正式地对自己说些什么的。奈汐的眼里有了坚定的神色，也借着路灯的光开始写起来。
两个人都完成之后分别将自己的“愿望”塞进了花灯，半蹲在了河边。他们一起将花灯放在河面上，奈汐轻轻地用了一把力，她的许愿灯便离她越来越远。苏轶的灯却总是在原地转着，他着急地用手向外拨动河水，许愿灯才开始飘远。
奈汐站起来拍了拍手，说：“人笨，灯也笨。”
苏轶也站了起来，不服气地说：“是灯本身的问题，关我什么事，不许这么人身攻击！”
“懒得理你。”
苏轶笑了一下，突然谄媚地说：“你刚刚许的是什么愿望？”
“凭什么告诉你？”奈汐已经习惯和他斗嘴。
苏轶贬了眨眼睛，说：“我把愿望告诉你，我们交换。”
“这样啊……”奈汐也有了一些兴致，想要逗一逗这个不说一声就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的人，“你说说看，要是你的愿望听上去还有趣的话，我就告诉你。”
“一言为定？”
“嗯。”
苏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奈汐。隔着江面射来的灯光变换着颜色，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也变得五彩缤纷。苏轶站在江边，脸色被映衬得不自然。可是他却一直笑着，像是能融化冰雪的温暖笑容一直维持在脸上。
他开口说话，一字一板，清清楚楚。
“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的。”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周围的欢呼和烟火都只是成了黑白的背景。在停滞的沉默中，奈汐在苏轶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奈汐的心里竟有些慌乱一一他终于还是说了。
一会儿之后，她转身踏上台阶。
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只是牵了牵嘴角，随意地说了一句：“这个，一点也不有趣。”
她想要快点离开，回到自己那个没有暖气的公寓，然后蒙上被子好好地睡一觉。她想要忘记方才发生的事情，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
苏轶却比她的速度更快，在她的前面挡住了她。
奈汐别过头去不看他，说：“我要回家了。”
苏轶却扶住了她的肩膀，说：“奈汐，不要装作若无其事，你分明听到了我说的话。”
“我们改天再说吧。不，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了。”
“我不是想逼你，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回答我，甚至狠狠地拒绝我，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奈汐语塞了。面前的苏轶说话的时候是那么果断，再不是那个马虎得脸上会沾着黑芝麻糊的男生。
她垂首，声音微弱：“苏轶，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很多年了。”
苏轶吸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似乎嘴角还隐含着一分笑意，说：“我知道。”
“所以，我不可能……”
奈汐的话还没有说完，广场那边沸腾的响声就将她的声音淹没了。上千人聚在一起大声倒数着“十，九，八，七……”
“我不可能……”奈汐想要讲话说完，捂着耳朵继续喊着。
“四、三、二、一……”
“当一一”新年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奈汐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她好像闻得到对方淡淡的呼吸，久久地不曾离开。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动弹不得，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木桩。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劈啪作响，她觉得她的牙齿都在发出上下撞击的清脆声音。
她紧张，她忘记了要推开他。
“新年快乐！”夜空中爆发的烟火更加绚烂，人群的欢呼更加热烈。
苏轶站在比她高一级的台阶上，俯身给了她一个带着柠檬清香的吻。奈汐可以看见他微微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如翕动的蝶翼。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生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弧度。他面对她，笑容像是江面上拂过的一阵清新的风。最后，他揉了一把奈汐的发，说了一句“奈汐，新年快乐。”
（2）
阳光充足的下午，原本安静的房子里，手机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季璟轩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拿起客厅桌上奈汐的手机，看了看之后提高音量喊了一句：“奈汐，电话。”
“不用管它。”奈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带着几分逃避。
铃声还在想着，季璟轩又问了一句：“是一个叫苏轶打开的，你不接吗？”
“不接！”
吹嘘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接过苏轶的电话了。本来这几天要去花店上班的，她也找借口向穆姐请假了。可是苏轶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她。自从新年的假期结束之后，奈汐又回咖啡馆上班了。从她第一天返工开始，苏轶每天上午都会到咖啡馆来，他总是会选他第一次来时坐的位子，然后点一杯维也纳冰咖啡，一坐就是一天。奈汐无论是在工作台，还是在为客人送咖啡，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狂热地注视着她。苏轶总是会在奈汐闲暇的时候给她偷偷地发一个信息，无外乎就是“加油”或“下班后我送你”之类的话，奈汐不知道怎么劝苏轶，只有每天都提早下班，然后从咖啡馆的小门出去。奈汐的心里像是有一团找不到头绪的麻线，乱七八糟的，苏轶像是一颗不知不觉种在她心间的种子，虽然理智告诉她，她并不爱苏轶，可是她已经习惯了苏轶的关心，习惯了他那种没心没肺的时时刻刻都摆在脸上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苏轶在小门外拦住了她。
奈汐本能地往后退，除夕夜发生的事情又闪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紧靠着斑驳的红砖墙，手掌撑在墙面上，有摩擦着的生硬触感一一她在用这样的姿态拒绝面对苏轶，她不害怕他，而是在害怕自己。
奈汐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苏轶喘着大气，看样子是一路小跑，赶在奈汐走之前冲过来拦截她的。尽管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眼睛里的炙热却很清晰，像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奈汐团团围住。
他看到了奈汐的惊慌，自己也变得有些局促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想要将心中的不安都赶出身体。
苏轶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奈汐，脚步坚定不移。
奈汐竟不自觉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一张小脸皱得不像话，心脏快要跃出胸腔一般一一她感觉到苏轶就在她的前面，气息温热地围绕着她。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迷了路的小猫，自然，美丽，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又充满怜惜。
半晌，她竟听到了苏轶的轻笑。
“呵呵……”
奈汐微微地睁开眼，一丝光芒跃入了眼帘，苏轶的笑容也钻进了她的眼睛，他笑了，又缓缓地低下了头，带着一种需要独自品味的喜悦。
奈汐睁大了双眼，心里的紧张竟消失了一半。只要看到苏轶这样和熙的笑容，她就觉得熟悉安心，这样的苏轶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苏轶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为什么我吻你的时候，你的眼睛挣得那么大，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却闭上了眼睛？”
奈汐四肢僵硬，身体紧紧地靠在墙上。她本可以跑开的，可是双脚却像被人绑住了似的，怎么样也迈不开步子。她只有用尽全身力气回答：“苏轶，你不要再过来了……我，我们是不可能的……”
苏轶仰起的脸上有微微的黯然，但他很快将僵住的笑容放大，用平常的语调说：“我说过，你可以不喜欢我的。我知道，没关系的。”他努力装作无所谓，可是奈汐还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颤抖。
天色逐渐昏暗，小门外的巷子黑得很快。一转眼，奈汐只能看到苏轶模糊的身形了。
她的心里思绪翻涌，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自己的心里话告诉，那一个吻，就像是苏轶在她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长出了枝桠，它要慢慢长大，让自己原本贫瘠的内心变得繁茂葱郁。奈汐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它的扩张。她是喜欢苏轶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男生那么真切细腻地感受着她的孤独与决绝，他对她的好是丝丝入扣的，让她整个人有了温暖的一面。可是，苏轶太耀眼了，他的光把自己小心翼翼树立的防备灼伤，那如若有一天苏轶也离开了，她的全身将会带着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一一奈汐不想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她只想努力地维持着生活的现状，她只想要和季璟轩好好地生活。她已经辛苦地爱了季璟轩好多年，这种辛苦对她来说，比习惯更甚。那是她的呼吸，是她的血液，是她不能缺少的精神信仰。至于苏轶，他是她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她真心地希望他能幸福，永远这样无忧幸福下去。
可是，这样的想法对于苏轶来说，会不会太自私了呢？她只想着要保护自己，把自己对季璟轩的爱筑成一座围城，让城外的人无法进入一一即使苏轶是那么努力，也只能在城门外与她对话，一旦他试图闯入，她便紧紧地关上了门。
奈汐在昏暗中走向低头不语的苏轶，静静地伸出手，手掌准确地抚上了苏轶的脸庞，触到了一行被风吹得冰凉的泪水。
她下定决心要让苏轶对她的爱情灭亡，于是一字一板地开口道：“以后，我们尽量少见面吧。很快你就会忘记我，会遇见更好的女生。我，心里住的是另外的人，以前是，我想以后一直都会是。”说完这番话的奈汐像是完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欣喜。
然后，她将手收回，心里生出一句长长的叹息。
她向巷子口走去，步履纷乱。
在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奈汐已经看到了街道上的霓虹灯，巷子里反射出一道暗红的光，那一块几尺见方的石板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奈汐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悲伤却充满力量的声音。
“奈汐！我不会放弃的！无论你会不会爱我，我都会一直等你的！”
苏轶的话像是一把劈开了混沌的尘埃的刀，又像是一道利箭陡然射进了奈汐的心房。奈汐的脚步蓦然停住了，她觉得呼吸困难，脑袋里空白一片。她不敢回头，生怕面对苏轶倔犟的脸庞。
终于，奈汐还是穿过小巷，离开苏轶，走向了霓虹灯闪烁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想，她可能会失去苏轶这个朋友了。
奈汐第二天便辞去了咖啡馆的工作。
奈汐知道，后来苏轶也是再来到家里的。他不断地拍打着那扇木门，季璟轩不在家，奈汐也只能躲在房间里，不发出声音。
他总是会来，奈汐始终没有为他开门。他能够想象，苏轶在门后的面庞，是怎样日复一日失去了光彩。
苏轶给她打来电话，奈汐也会像今天一样不去处理。
奈汐不接他的电话，不见他一面，是希望重逢的时候，苏轶能摸摸自己的头说，那天晚上不好意思，是我太冲动了。
那样的话，就最好了。
奈汐不接电话，季璟轩纳闷了一下，又将手机放回了桌上。
他暗自思忖：苏轶？名字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熟悉。他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对了，是话剧社这一批的新成员，总是背着大包的那个男孩子一一奈汐怎么会跟他认识的？
季璟轩有些疑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将几本专业书整理好，准备到市里的图书馆去自习一一学校放寒假，自习室都关门了。
踏跟奈汐打了一声招呼，就要出门。
打开门，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毛线帽子的女生正抬着手要敲门。
季璟轩惊喜地说：“郝嘉嘉，你怎么会来？”
“路过这边，听说最近你搬到这里来了，就想过来看看。”郝嘉嘉看着季璟轩的装扮，问了一句，“怎么，你要出门吗？”
“本来准备去图书馆的……”
“唉，看来我来得不巧。”郝嘉嘉的语气中也带着可惜。
“季璟轩，你还没有走吗？”听到门外有人在交谈，原本在房里的奈汐也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走了出来。她没有想到会有女生来找季璟轩，更没有想到会是那个她只是在舞台上见过的郝嘉嘉。
在见到郝嘉嘉的一刹那，刚刚还在苦恼着的奈汐脸上立刻换了颜色，她死死地盯着郝嘉嘉，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高挑的女生。郝嘉嘉是典型的北方女生的类型，鹅蛋脸上有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皮肤并不很白，却很健康的样子。郝嘉嘉朝她笑，不是那种浅浅的客套的微笑，她率性地笑着，露出了洁白的一排贝齿。
她果然是跟自己不一样的女生。奈汐看够了，便将脸拉成一张防备的面具，她低低地开口，话语中带着戒严的意味，故意问道：“这位是？”
郝嘉嘉自己却主动做起了介绍：“你好，我是季璟轩的同学，叫郝嘉嘉。上次在礼堂，应该见过一次的。”
说完，郝嘉嘉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去，想要去握奈汐的手。她是知道奈汐的，季璟轩曾经在无意间跟她提过几次。上次在大礼堂，因为是在舞台上，她也只是随意地瞥了几眼。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奈夕，她才能够切实地理解季璟轩。奈汐看上去那么苍白瘦弱，眼睛很大，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要把对方吞没一样。郝嘉嘉想，依照季璟轩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这样一个倔犟无助的女孩的，而自己，在季璟轩的眼里，可能就像是一株仙人掌，无论怎样也能独自活得很好。季璟轩只能和仙人掌做朋友，而他必须像一棵苍天大树，庇佑这奈汐这样孱弱的小草。
就在一年多以前，郝嘉嘉也曾经想过，自己也许也能像现在的奈汐一样，日夜陪伴着季璟轩，给他无微不至的帮助与关怀。她是那么喜欢和季璟轩在一起，陪他彻夜练习台词也不觉得累。可是郝嘉嘉后来知道了季璟轩与奈煦、米乐的事情，便强迫自己将那团还没有熊熊燃烧的爱火熄灭一一自己的那份感情，与其让季璟轩更加苦恼，她还不如就做一个他的亲密好友，听他诉说心事，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季璟轩的爱情就像是橱窗里昂贵的皇冠，她没有佩戴它的缘分。
看开了这一点的郝嘉嘉一直都与季璟轩以好友的关系相处，直到今日。
面对冷漠的奈汐，她的手一直伸着，可奈汐却没什么反应。
奈汐转了身，向季璟轩走去，她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印象了。”
她就是没办法喜欢郝嘉嘉。或者说，她就是没办法接受别人说郝嘉嘉和季璟轩在交往的事情。
“奈汐，我和郝嘉嘉出去自习，就不回来吃晚饭了，你自己吃吧。”季璟轩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发胀，尴尬地笑着的郝嘉嘉，紧紧地挨着他站着的奈汐，他本来还想让这两个女生做朋友的，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了。他拉着郝嘉嘉，飞快地出了门。
公交车上，季璟轩向郝嘉嘉道歉：“对不起，奈汐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她平时挺好相处的。”他真诚地说着，希望郝嘉嘉不要太介意。
“没关系，我们是哥们儿嘛”郝嘉嘉爽快地说道。
“一个女孩子，整天兄弟啊哥们儿啊，不觉得江湖气吗？”季璟轩开起了她的玩笑。
郝嘉嘉的心里掠过一丝自嘲一一如果不和他做哥们儿，她应该用什么身份去靠近他呢？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她绽开笑容，顺势双手作揖，用TVB金庸武侠剧中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说：“在下见过兄长、今后就承蒙照顾了。”说完她自己也笑出了声。
“淘气！”季璟轩淡淡地笑着说。稀薄的阳光透过车窗打在他的脸上，心情似乎变得久违的晴朗。
他将头斜靠在车窗上，细细地回忆着过往。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好在有郝嘉嘉的陪伴，让他支撑过了最难捱的时光。
独自照顾母亲那段身心疲惫的时光。
强烈地想念米乐的时光。
还有母亲自杀的时候，深深自责的时光。
当他从要开往厦门的火车上飞奔着往医院赶时，那一段车程是他人生当中最黑暗的记忆。母亲去世以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都没有出门。最后还是郝嘉嘉过来找他，带着锁匠撬开了他的房门。
他靠在床这，眼里一片干涸，好像把泪已经流干了。东西被摔得乱七八糟的，玻璃碎片和撕碎的书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顾奶奶跟着郝嘉嘉进了房，只有不断抹泪。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可是他听不进去任何的声音，只会木然地望着前方。
郝嘉嘉将顾奶奶劝了出去，慢慢地靠近他，蹲了下来。
她一边收拾着旁边的东西，一边轻声说：“季璟轩，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理会，只是感觉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心脏又开始流血。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只有郝嘉嘉知道，就是因为他要回厦门去见米乐，母亲才会以为自己抛弃了她，才会拿起水果刀在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下去。
郝嘉嘉说：“你也不想要这样的。”
他开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我要是不去见米乐，她就不会死。”他终于落下了泪。
郝嘉嘉放下手中的东西，扶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太累了。”
后来，他伏在郝嘉嘉的肩膀上大哭了一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跟厦门的所有人联络，只是打了一个电话给高中的好友陆翎飞，拜托他好好照顾米乐。他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再后来，他搬出了小巷子，直到遇见来找他的奈汐。
每次翻出这段回忆他都会觉得身体内有什么地方在隐隐作痛。刚才还在嬉闹的郝嘉嘉推了他一下，问：“怎么了？”
“没事。”他重新收拾自己的情绪，“到站了，下车吧。”
虽然是在春节假期，图书馆里还是有很多人在看书。季璟轩和郝嘉嘉找位子坐了下来。
“家里不能学习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郝嘉嘉压低着声音问道。
“图书馆能随时查资料，我想多学一点儿。”季璟轩同样小声地回应，“别多说了，别人会有意见的。”
郝嘉嘉无奈地翻着手里的书，但心思根本不在书上，眼睛一直随意地看着周围。
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用力地摇了摇季璟轩的手臂，着急地说道：“你看你看，那是奈汐吗？”
季璟轩一团疑惑，抬头看了一眼。自习室的门口，奈汐正站在那里四处张望。
“她怎么会来这里？”季璟轩心下吃了一惊，自言自语般说。
“你快去看看，她肯定是来找你的。”郝嘉嘉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脱口而出。
季璟轩站了起来，他略微站了几秒钟，眉头微蹙，想着待会儿要跟奈汐说什么。终于，他放下书，朝奈汐走过去。
他看着欲言又止的奈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安静地把奈汐带到了走廊一端，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奈汐看着他，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有满腹的话语与委屈，却还是摇了摇头。
“那……”
“我也想跟你一起自习。”奈汐咬着嘴唇，怯怯地说。在季璟轩与郝嘉嘉一起离开后，她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郝嘉嘉这么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可是究竟是怎样的威胁，她又说不清楚。她觉得郝嘉嘉和季璟轩，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山治可以在脑海里建构他们一起聊话剧、聊教授、聊大学、聊梦想的画面，而这些，季璟轩都是没有跟她说过的。即使奈汐很小心地不去触碰这些，但季璟轩终究不仅仅是小公寓中的季璟轩，他还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大学生。那样的他，或者才是他应该成为的模样。看着郝嘉嘉和季璟轩共同远去的背影，奈汐终于还是踌躇着坐上了后面的公车。
她现在说着“自习”这样抽劣的借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她没有上学，哪里会需要自习呢？
季璟轩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奈汐的意思。他用劝慰的语气说：“奈汐，我很快就回家，你在家里等我吧。我答应你，回家吃晚饭，好不好？”
“我不要，我想跟你过一样的生活。”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是如果不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她就会重蹈三年前的覆辙，季璟轩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不想做被他照顾的朋友，或者说是曾经女朋友的妹妹，她想和他吃同样的食物，住同样的房子，用同样的东西。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来上海。
现在，她想和他在同样的环境，读同样的书，聊共同的话题，就像，就像郝嘉嘉一样。
奈汐就这样不甘示弱地站在季璟轩的面前。季璟轩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好吧”。
季璟轩和奈汐一起坐在了郝嘉嘉面前。三个人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起来。郝嘉嘉似乎也没有料到奈汐会跟着季璟轩进来。她诧异地起身，手脚有些局促一一刚刚在季璟轩家中所受的冷遇让她现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奈汐果然没有正眼瞧郝嘉嘉，她只是略微颔首，算是打了一下招呼。她坐下，随便拿过一本厚厚的书，打开第一页“看”了起来。
她偶尔打量一下面前的郝嘉嘉，眼睛里似乎藏着两柄锋利的短剑，郝嘉嘉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敌意。
郝嘉嘉觉得浑身不自在。
奈汐突然换了一种神色，朝季璟轩斜靠过去。她拿着书，指着一处地方对季璟轩说：“你帮我看看这里是什么意思。”
季璟轩看了一眼书，侧了侧身，躲过了奈汐要靠过来的身躯，无奈地回答道：“奈汐，不要胡闹了……”
奈汐却毅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季璟轩的手臂，说：“没有胡闹，跟我说说看，我会理解的。”
场面在季璟轩和奈汐的推攘中更加难看了。
郝嘉嘉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说：“季璟轩，我还是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
奈汐带着一种达到目的的快意也站了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和季璟轩向来亲近惯了。”
“这个……”郝嘉嘉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奈汐比她想象中还要任性固执，她想了想还是说，“不打扰你们了。”
“下次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奈汐的眉毛一挑，“客气”地与她道别。
季璟轩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将奈汐的手不着痕迹地挣开，又抽开椅子说：“郝嘉嘉我送你吧。”
郝嘉嘉急忙摆了摆手，说：“不用，你陪她吧。”她走得那么匆忙，简直带着逃一样的姿态。
等到郝嘉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那头，季璟轩也开始将桌上的书放进包里。他不发一言，手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看得出他是在压抑自己，将愠怒化成了手上的力道。他大步地走出自习室，没有理会身后的奈汐。奈汐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走到图书馆的楼下时，季璟轩猛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说：“奈汐，在干什么？”
奈汐只是低头咬着唇，不说话，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双眼带着迷蒙的雾气，声音中带着一份无力，解释道：“我跟郝嘉嘉只是好朋友，你现在这样，我以后怎么跟她解释？”
“好朋友？不是正在和她交往吗？”奈汐抬头，大大的眼睛中带着反抗的神色，她平淡的反问中有一丝负气。
季璟轩勉强牵出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就是好朋友而已，没有交往。”
“真的？”
“真的。”
奈汐一直不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过来，换上了一份外人难以察觉的愧疚，她小声地说：“那……帮我跟她道歉吧……”
季璟轩轻轻地笑了笑，说：“下次你见到她，自己跟她说吧。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说完以后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不知道这两个人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见面。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这样的决定让他即将面临一种全新的生活。
（3）
就在寒假即将要结束的时候，季璟轩将一张银行卡递到了奈汐手里。
“这是什么？”奈汐不解地问。
“里面有一万块钱，你拿着吧。”季璟轩不咸不淡地说着。
奈汐追问：“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钱，我是问，为什么要給我钱，你不是要存钱做学费吗？”
季璟轩的神情比以往凝重，他认真地看着奈汐说：“我要离开上海，不回去上学了。奈汐，你拿着钱回厦门吧。”
季璟轩说的极为认真，奈汐却觉得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甚至觉得双耳在一瞬间什么也听不到，整个人像陷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她只能失去了重心一般不停地往下坠。等到她终于缓过神来，立刻抓住了季璟轩的手臂，不断地发问。
“为什么不上学了？为什么要离开上海？你要去哪里？”她一连串地问道。
季璟轩让奈汐先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先冷静一下。然后季璟轩坐在了沙发上，开始慢慢诉说。
“奈汐，今年六月，米乐……米乐就要参加高考了……”再次提到这个很久不敢说出口的名字，季璟轩还是不能平静，心里像卷起了风浪。
他现在要开口说的这些话，已经藏在他心里许久了。每一次想要开口和奈汐说清楚，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对自己说，没有将这些说出来的原因是担心奈汐接受不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在逃避，是不想将米乐的名字再一次从心底掏出，放到太阳之下公之于众。或者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为米乐以及与米乐共同拥有的那段回忆建造了一所房子。他将她妥帖收藏，因为每想起一次，就是如同牵扯全身神经一般的疼痛。
奈汐听到他提到米乐，也是微微一怔，然后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
季璟轩强压心中的难受，接着说：“我在离开厦门之前曾经和她有过一个约定。我们约好了，我先来上海，她跟着考过来，这样我们就能在上海相见了。”他的语速越来越慢，也许现在回忆起这个约定，就像在撕扯着他的心一般，“现在，我已经背叛了这个约定，以后也不能再见她了。”
“所以，为了逃避她，你要离开学校，丢下上海的所有？”奈汐听着季璟轩的叙述，心里竟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你不见她，不理她，就这么抛下一切，值得吗？”
奈汐的话让季璟轩微微战栗，是的，为了米乐，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现在还是要为了她抛弃学业。他不能回答值得或是不值得，他只是清楚地知晓，如果他与米乐再相见，两个人都会活在过去的阴霾之中，那么无论是他或米乐，都将逃不开回忆的桎梏。也许这一次是他自私了，他现在还不能面对她，只能选择逃离。这一次他是想要真正地放手了，让米乐自由地生活。
季璟轩埋下头，声音暗哑：“见到她，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心软……”奈汐看不见他的眼里是否有泪。
果然是这样啊。奈汐明白了，自己心中涌起的那阵酸楚其实是不能形容的忌妒，她是那么忌妒米乐，为什么她可以一直占据着季璟轩的思想，让季璟轩为她牺牲那么多，甚至包括自己的学业和家庭？可是自己呢，付出得再多，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一个依赖者。季璟轩的身边永远都没有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奈煦，还是米乐，甚至是郝嘉嘉，奈汐觉得自己怎样努力，都只是一个拿着号码牌在排队的人，她永远在排队，永远都站在队列的最末尾。
奈汐转过头，偷偷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再回过头的时候，她强打起精神说：“高考不是要到夏天了吗，为什么不再待一个学期呢？”
季璟轩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见到了我父亲的事？”
奈汐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勉强将心里的难受掩埋起来，不明白地问：“嗯，我记得。可是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前两天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税务部门已经开始查他的账了，银行也发出声明，如果再不还款，就要他发出破产通知。我想挂他的电话却还是一直听着，他后来就一直在电话那头哭……挂了电话之后，我做了决定。我要去深圳，到他的身边去。”
对于奈汐来说，这个消息不亚于刚刚听到季璟轩要离开上海时的震惊。
“你去深圳做什么？”她深吸一问道。
“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起码能陪他度过这段时间吧。”
“就是说，你其实早就打算要离开上海的，只是父亲的事情让你提早起程？”
季璟轩微微点了点头。
奈汐苦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几乎要听不见：“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待在这里，以为能就这样和你一直生活下去，以为我又有了家，可是到头来你却告诉我，你也终究要离开，而且，你并不打算带着我一起走？”
“对不起奈汐……”季璟轩想要解释，奈汐却再次打断了他。
“不用道歉，是我自己来找你的，你也没有承诺过我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约定，我们之间没有过去，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奈汐的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自己听着却又潸然泪下。
季璟轩努力地开口说：“奈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可是你要相信，我真的没有想要隐瞒，我也不是想破坏这样的日子。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安心。”
“不要再说了……”
“我一直没跟你说，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我想，或者等你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失落了。总之是我不好。”
“一个人，怎么可能生活得很好……”
“奈汐，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来求得你的原谅。你还没有来之前，我在一家酒吧工作过一段时间，存了一笔钱，以前本来打算米乐来上海之后带她出去旅游的，所以一直没有动过。你拿着它，留在上海找个学校念书也好，回厦门去也好，以后好好生活吧。”
奈汐看着手中的银行卡，低头的时候，泪珠大颗大颗地滴在了上面。
她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季璟轩，将卡递了回去。
“还给你，我不要。”
“不要这么固执，你无依无靠，没有钱根本活不下去。”季璟轩劝说着。
奈汐的脸上写满了坚定，那是一种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的决心。她牢牢地将银行卡按在季璟轩的手中，说：“我不留在上海，也不回去。”
“那你怎么办？”
奈汐将泪擦干，清楚地说：“深圳。你季璟轩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奈汐你又开始闹脾气了……”
“我再说一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今天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阳光透过窗帘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在这一整个下午，两个影子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曾变更。
（4）
奈汐正式辞去了花店的工作。以前在咖啡馆的同事小艾听说她要走了，心里有万分不舍，但也只能祝她以后能幸福，穆姐还送给她一包百合花的种子。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真的要离开了，奈汐对于“再见”这两个字仍有些说不出口。大家的挽留和关心甚至让她心里滋长了几分自责，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重过身边的这些人，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季璟轩一个人。
季璟轩很快将公寓转租了出去，要接着他们继续租房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从周围的小城过来。
第二天出发的车票已经握在了手里，行李也大包小包地堆在了空荡荡的房间里。
季璟轩说：“如果还有什么人需要告别的，去跟他们说一声吧。”
奈汐犹豫地攥着车票。她不知道苏轶算不算是她需要去告别的人。明明是想要拒绝苏轶的，可是真的就要彻底离开了，又觉得心里少了什么，有些空落落的。
苏轶一直都在试图重新联系她，这一点她很清楚。小艾与穆姐都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是苏轶总是整天整天地在店门外等候，怎么劝也不离开。她们不知道苏轶和奈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那个大男生的真诚和执著打动了她们，让她们觉得好像不理他，就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她们苦口婆心地劝奈汐，见他一面吧，见他一面吧。
奈汐静静地听着小艾和穆姐说的话，心像一块沾了水的毛巾，被人越拧越紧，最后变得干巴巴的。她是喜欢看苏轶笑的，遇见季璟轩后，她的人生就似乎一直布满阴霾，苏轶的笑容像一阵清新的春风，拂走了她的不快。
咖啡馆小门外的巷子里，她是真的以为自己要失去苏轶了，那个时候痛下的决定让她难受极了。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已经选择了季璟轩，无论以后她会走的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走向季璟轩。苏轶的寻找和等待让即将出发的她放心不下，这个认死理的男生可能真的会一直等她吧。
她必须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奈汐她终于决定，她还是要亲口对苏轶说一声再见。
她怀揣着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拨通了苏轶的电话号码。想来，这居然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嘟一一嘟一一”的长音一直机械地重复，奈汐有些失望。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那端有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苏轶。”是熟悉的苏轶的声音，他似乎是感冒了，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情绪也有些低落。
“我是奈汐。”她勉强开口，耳边却立刻爆发发出一阵追问。
苏轶的声音中带着惊喜和兴奋，因为没有想到奈汐会打来电话，他回答的时候竟有些撕扯着嗓子：“奈汐？！奈汐，真的是你吗？”
“嗯。”奈汐尽量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只是说出了短短的一个字，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做到。她的声音是颤巍巍的，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苏轶更加激动，他大声地问：“奈汐你在哪里？不要再躲我了好不好，我们见一面吧，就见一面？”奈汐因为他的追问而更加羞愧，决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很久没有说话，电话也被握得慢慢发烫。
电话中的背景声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苏轶应该是换了一个更加空旷的地方，奈汐能听见电话中掠过了呼呼的风声。苏轶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更加单薄，但丝毫掩饰不住他的急切。苏轶喊道：“奈汐，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我不希望自己的爱会给你造成负担。我会一直耐心等待，直到有一天你能够回头看到我的存在。你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也不用改变自己的生活，答应我，遵照你自己内心的选择，就可以了。”苏轶的话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深情，奈汐听着，眼角竟然溢出了泪。
她不想让苏轶听见自己的抽泣，只有拼命地抬头，张开嘴急速地呼吸。奈汐记得，自己是要跟苏轶说再见的，即使不舍，即使难过，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承受与季璟轩分离，所以与苏轶的这场相识，只能任其由时间掩埋。奈汐终于狠下了心，说：“苏轶……你听我说，我们这次，是真的不能再见面了……我……我要走了……以后，以后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奈汐说得很慢，她想让苏轶将她的话仔仔细细地听清楚，“苏轶，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是，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这一辈子，我的眼里、心里、脑子里，好像都已经装满了季璟轩……”
“那么……我呢？”苏轶明显地顿了一下，刚才的激动与兴奋也带上了一抹失望。此刻，奈汐的话就像是一盆冰凉的水，从站在冰天雪地当中的他头上浇下，让他一颗炙热的心也全部凉了，他鼓起最后一点勇气，气若游丝地问：“这么久了，我在你的心里，一个位置也没有吗？”这些话他本来并不想问出口，他本来只打算一个人喜欢着奈汐，可是，奈汐要走了，无论他怎样表达自己愿意等待的心情，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奈汐的心，根本不在他的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部都只会因为季璟轩而灿烂。
苏轶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他生着病，站在寒风猎猎的阳台，觉得世界一片灰暗。他最后等待着奈汐的宣判，只要奈汐说她在乎他，曾经想着他，那么他就会一直守在原地，等她回首。
等待的时间，一秒钟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奈汐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呼吸，气息绵长而微弱，她开了口，声音中带着坚决：“苏轶，我从来部没有想过我和你会发生什么，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
苏轶觉得身子开始有些轻飘飘的，双脚似乎已经脱离了地面。他犹如遭受了猛的一记重锤，就连手指都在发着抖。
奈汐的话还没有停止，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让他死心。
“苏轶，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深深地爱着季璟轩，直到死，我都不会与他分开。从我来到上海开始，我便是那样想的，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忘了我吧，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奈汐像是在对苏轶说话，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像是内心真切的表白。也正是因为这样清晰地说出了口，她才能够了解，自己在爱着季璟轩的这条道路上，已经无法回头了。
苏轶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颓然地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他的哽咽声，在电话里听着显得十分苍凉。
“奈汐……”
他只能说出的，只有这两个字。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却知道再也唤不回她了。
奈汐没有挂断电话，拿着电话的她听见了苏轶的难过，这是第一次，苏轶哭得那么伤心。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仿佛是利刃在剜着她心脏。
无声的电磁波在城市上空飘荡，传递着两个人即将分离的消息，天色欲晚，四周沉寂而昏暗。
半晌，奈汐问：“苏轶，你……还好吗？”
“奈汐，你要去哪里？”
“深圳。”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你的心意……以后，抽时间还是回上海来看看吧……我会像以前说的那样，不给你造成负担，一个人好好地生活。”苏轶的冷静是强装出来的，他想，他现在只能放她走；祈祷着她以后能回来，再好好地与她交谈。
也许，这才是自己与奈汐能够继续相处下去的最好方式。
他的心里还能存着一丝期盼，他日如果他们能再重逢的话，也许他就能变成奈汐希望他成为的样子。那么，那时的他们，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奈汐说：“时间不早了，我得挂了。”苏轶急忙补了一句，说：“奈汐，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再见了。”
奈汐终于挂断了电话。苏轶在台阶上俯身吻向她的画面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当中，她仿佛还能清楚地忆起他身上的柠檬气息。
她记起他说，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她最后将那个画面定格，然后在心里将它打包，藏进了内心最隐蔽的角落。以后，她再也不会打开了。
她最后说：“苏轶，谢谢你，再见。”
苏轶，再见了。
（5）
汽笛长鸣，火车像是一只嘶吼着的墨绿色的兽，缓缓地向前移动。
奈汐坐在季璟轩的旁边，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站台和人群，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她看向季璟轩，发现他也只是直直地盯着窗外。
“你在想什么？”奈汐问。
季璟轩回过神，淡淡地说：“没想什么。”
“你在想……米乐？”奈汐重新提起米乐，不确定季璟轩会不会生气。
他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艰涩地说：“嗯，我是一个背叛者，她应该会满怀希望地来上海……希望她以后能忘了我，她也应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来保护她。”
奈汐有话想问，眼睛里都是疑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季璟轩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说：“有什么事？你想说就说吧。”
奈汐说：“季璟轩，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如果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好。”
这个问题在奈汐的心里堆积已久，在奈煦死后，她无数次地想要问出口，可是每次面对季璟轩，她又退缩了。她想，无论是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对她来说，都并不是她最想听到的回答吧。可是这一次离开让奈汐鼓足了勇气，季璟轩是因为米乐而离开的，她想，可能在季璟轩心里的那杆天平，早已经向米乐倾斜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也许从这一点上看，她想要问的问题，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固执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问道：“米乐和奈煦，你究竟更爱谁？”
问题很短，却很残酷，奈汐知道。
“这个，重要吗？”季璟轩淡淡地反问。
“重要！起码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在奈汐的心里，奈煦美好得如同不应该在凡俗的世上存在一般，虽然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姐姐说过，但是她却病态地怀着一份不能言说的崇拜。如果最初和季璟轩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奈煦，她也不会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他们，将自己内心的忌妒和难受深深掩埋起来。
这样的崇拜，让她得知季璟轩和米乐在一起之后，几近崩溃。她无法恨季璟轩，她只是恨夺走季璟轩的米乐。
“不能回答吗，米乐和奈煦，你更爱谁？”奈汐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
“她们对于我来说，都是很珍贵的宝藏。”沉思良久，季璟轩的思绪似乎飘得很远，眉宇间带着一丝隐隐的愁绪，他缓缓地说，“我感谢上天，在我们最美好的时候让我们相遇。奈煦，你的姐姐，她像是寒冬里的温暖，我和母亲初到厦门的时候，日子真的很艰难，大家的议论，生活的窘迫……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阳光，陪我度过了那段日子，而米乐像是炎夏中的清风，奈煦车祸之后，我整个人都没有了生存的动力，米乐的鼓励给了我勇气，就像夏日的微风和清泉一样。她就是那样清澈的女孩，可能没有力量，却总是固执地做着觉得是对的事情，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弃。”
“所以，你更爱米乐吗？”奈汐垂首，声音中带着无力。
季璟轩将视线从车窗外拉回，他看着奈汐微微一笑，脸上是安慰的神色，他说：“奈汐，你说过，如果我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吧？”
“那，好吧。”季璟轩的回答并不直接，但奈汐是如此了解季璟轩，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话背后的含义，更何况，季璟轩在说到米乐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代表着他正沉浸于幸福之中。
奈汐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她垂着脖颈，让旁人看不到她的伤感。她想，季璟轩，如果奈煦是冬天，米乐是夏天，那么我呢，我有没有在你的生命中有过一分钟的出场？
待脸上的泪干透，奈汐整个人才靠向后面，闭上了双眼。好像就在前不久，她还以为自己能代替奈煦和米乐，能够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季璟轩过来牵她的手。她以为她不说，他们之间也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只要过一段时间，几个月，半年，或是一两年，她总会等到那样的时刻。可是季璟轩平淡的话语让她从云端坠人到谷底，她的心成了一碰即碎的瓷器，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让旁人听到她的哽咽。
列车越开越快，新的生活离他们越来越近。
可是这样的新生活，究竟是悲哀还是幸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