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丘推开窗,视线投向远方,竟让她看到远处树林里,有几道模模糊糊的黑影。
隐隐约约能看出那是几个人在围攻一人,但那个被围攻的人丝毫未落下风。
她想,既然那个人被那么多人围攻也没有危险,那么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于是她关上窗,走到角落里,靠在茅草堆上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雨停了,阳光照进屋内。
段瑾走到女孩跟前,把她嘴里的布取下来。
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埋怨的盯着段瑾。
“诶,小强盗!”她突然张口,朝阿瑾唤道,“听着!我现在要洗脸漱口,我还要吃饭!”
段瑾反问道:“强盗?你喊的莫非是我这位少侠?”
女孩翻了个白眼:“放了我,我就喊你少侠!”
“我才不会放了你,昨晚你阴阳怪气地出现在我和辛丘面前,我到现在还是十分怀疑你的身份!”
“什么叫阴阳怪气啊!小强盗你说清楚!明明是你疑心病重,看谁都像坏人!”
辛丘听着两个差不多年纪大的小孩斗嘴,心里觉得一阵好笑。
看来阿瑾也是在如意谷待久了,见到同龄人就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辛丘不顾段瑾的反对,解开女孩身上的绳索,对她说道:“阿瑾要你做他的未婚妻,你乐意不乐意?”
女孩果断摇头:“不乐意!”
“那好,你走吧!”
“啊?”女孩不太相信他们就这么放过她,“有什么条件吗?”
辛丘摇头。
女孩又看向段瑾,段瑾刚刚被辛丘瞪了一眼,已经失去了玩耍的心思,摆摆手说道:“本少侠大人有大量,暂且放过你了!”
女孩犹自狐疑着,走到门口的这段短短路程里几乎是两步三回头。
就在这时,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蜂拥般跑进屋里,然后自动站成两排,静候在两侧。
此等气势和速度,看得辛丘和段瑾赞叹不已。
过了一会儿,一个紫衣少年叠手于身后,气定神闲的走了进来。
“清欢,你又不听话了!这次可让你遇到坏人了吧!”语气竟然是如此的幸灾乐祸。
***
世间最不幸的事情是什么?
贫穷?
貌丑?
还是病重、残疾、年老?
对于段瑾而言,上述不幸都比不上目前的状况。
世间最不幸的事情,就是本想行侠仗义,却被人当做“绑匪”捆绑起来“游街示众”。
苏清欢和她的哥哥苏蕴头颅高扬、意气风发地骑马走在前面,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辛丘和段瑾则手缚绳索地被马拖在身后步行,绳索的另一头分别系在苏蕴和苏清欢的马上。
除此之外,段瑾身上还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道:“我是绑匪兼淫贼”。
这是苏清欢对他的特别“关照”。
周围的百姓对他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哎呀!这么小就当绑匪和淫贼了!”
“一定是他的父母没有教育好!”
“要是我的孩子这样,我早撞墙去了!”
“你看那个青衣女子又犯了什么罪?”
“估计是同流合污吧!”
“可惜可惜!这两人真是白白浪费了好样貌!”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满城雍容华贵的牡丹之盛景,也无法消解段瑾心中的愤怒——要是让他逃脱,他一定要把施加给他这奇耻大辱的人狠狠教训一番!
可是打不过又能怎么办!
想到这,段瑾又泄了气。
在遇到苏蕴等人之前,段瑾一直以为自己虽然年纪轻轻,但武功已经算是出类拔萃,行走江湖基本没问题了。
而辛丘,她擅长的是医术而不是武功——那就让他保护她好了!
但他没想到,偶然遇到苏清欢和苏蕴,他们身边的人可以轻轻松松的打败他!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这么轻易被打败,还是让段瑾颜面尽失!
他,段瑾,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举世无双的大侠——不过现在,还是先想办法克服心中的屈辱吧!屈辱对于练武之人可不是个好东西!
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他偶然遇见的这两兄妹,就来自于高手云集的岚国帝都上京,而兄妹俩身边的人,就是上京数一数二的高手,想必段瑾就不会觉得自己的失败是多么令人羞耻了!
苏清欢笑呵呵道看着一路上咬牙切齿隐忍着的段瑾,再看向辛丘,突然想到辛丘也没怎么欺负过她,这样做好像不太厚道。
于是她指着辛丘对下人说道:“你们替她松绑!”
辛丘趁机说道:“阿瑾之前也没有真正伤害你,他只是小孩心性,望姑娘宽宏大量,一并放了他。”
苏清欢偏了偏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眨巴眨巴眼睛道:“要我放了他,可以!你们得送我一件贵重的宝物!”
辛丘和段瑾面面相觑——没想到因果报应来得这么快!
“什么宝物?”辛丘问道。
“牡丹君的牡丹……”
苏蕴诧异的看向苏清欢。
苏清欢嘻嘻笑道:“哥,你看我对你多好!”
苏清欢看辛丘和段瑾呆愣在原地,解释道:“牡丹君的牡丹千金难求,我哥久驻洛阳,放下身份多次上门拜访,可牡丹君那个吝啬鬼却一株也不肯给我哥,若你们帮我哥求得一株牡丹君亲手栽培的牡丹,我就放过你们……”
苏清欢不知道的是,辛丘和段瑾之所以表情呆愣,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牡丹君的鼎鼎大名,也不是他们不知道牡丹君的牡丹有多难得到,而是因为——他们的洛阳之行,目标就是“牡丹君”。
辛丘深呼一口气,答道:“我答应你……”
苏清欢言出必行,立刻示意手下解开辛丘的绳索。
段瑾激动地把捆缚住自己的绳索在苏清欢面前举高。
然而,苏清欢却皮笑肉不笑道:“辛丘一个人去,你留在我这,要是你们两个人都跑了,我找谁要牡丹去啊!”
段瑾气馁的低下头。
辛丘的绳索解开后,走到段瑾面前,安慰道:“阿瑾,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请问,”她转身问苏清欢,“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芙玉街苏府……”
辛丘点头,转身离开。
洛阳城“牡丹君”名震天下,与上京“书客君”,颍州“清流君”,浮图城“撷芳君”并列音懿大陆四大君子。
这四大君子都是无一例外的才高八斗之人,精通诗、词、散文、书、画、琴、棋、军事、政治、清谈、茶道、园艺等等,既可以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也可以是书法家、发明家、文学家。四大君子位列鲛血榜之才子榜的前四名。
牡丹君算是四大君子中的“隐士”,处事最为低调,才子素来亦成佳话,但在牡丹君身上,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才华轶事,而是他的身世。
据说牡丹君的母亲是一个卑贱贫困的女子,在她年轻时,旭国最后一位皇帝陵苏为了应对亡国危机,听取丞相周玥的建议,着手官制改革,允许女子像翼风国时期那样,通过考试入仕为官,牡丹君的母亲虽身份卑贱,但胸怀大志,希望通过苦读增长才识,参加入仕考试以改变命运。
然而,她实在是一贫如洗,没有任何物质钱财可以支撑她读书入仕,于是她把自己卖给了洛阳城的一位富商,并说道:“你出资供我读书入仕,我会为你生一个儿子,并且把他培养成比你优秀千百倍的人物,你的家族将会变得跟那些天生的贵族一样显赫,你的财富将比现在增长数千万倍……”如此明晃晃的以婚姻做交易,在当时惊动一时,人人口诛笔伐之。
富商纳女子为妾后,果然信守承诺资助她读书,然而,就在女子已经学成,开始准备入仕的考试时,旭国亡了。
皇帝陵苏的改革中断了,女子的不凡之梦破碎了。
再说到女子对富商的承诺,女子嫁给富商的第一年,便为富商生下了一个儿子,男孩天资聪颖,再加上母亲的悉心培养,自幼比同龄人优秀百倍,然而,有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男孩天生眼盲。
能栽植万紫千红的名贵牡丹,却看不到一抹黑夜之黑以外的颜色,这,便是牡丹君……
辛丘来到牡丹君所居别苑,当守门人问她是何人时,她不禁想到在萨兹呼克由于不是如意谷谷主而惨遭南突阙王拒绝相见的经历,辛丘犹豫片刻,说道:“我是如意谷谷主……”
守门人听闻,立刻恭谨无比的说道:“原来是如意谷谷主,主君恭候谷主月余了,请谷主随小的来……”
辛丘跟着守门人来到了别苑的游园。
辛丘仿佛置身于世外仙境之中,眼前处处是惊艳之景:廊腰缦回,亭台伫立,流水潺潺,鸟语唧唧,“豆绿”、“白雪塔”、“青龙卧墨池”、“御衣黄”、“洛阳红”、“洛阳锦”、“姚黄”,各种珍稀品类的牡丹竞相绽放,处处姹紫嫣红,显得十分热闹喜庆。
不过她并未想到会看到此番景象,她以为依照牡丹君的坎坷身世,她看到的会是寂寥清冷之景。
“主君,如意谷谷主到了……”身旁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走的思绪。她终于回头看向了牡丹君。
看到牡丹君的第一眼,她的脑海中立刻想到了古人的几句诗:
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
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
眼前的人不仅仅只是丰神俊朗,他绝对是辛丘见过的人当中最具诗人气质的人。
牡丹君身着一袭松垮的白衣,半绾的墨发只用一根玉簪别住,他盘坐在地上,手中拿着葫芦瓢,微微弯腰,给面前的牡丹浇水。
当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时,辛丘看到他的一双眼睛漆黑无神。
辛丘身旁的人无声退下,游园中只剩下辛丘和牡丹君二人。
牡丹君虽双眼不能视物,但他的感觉极其灵敏,从他刚刚给花浇水却能使水不洒到别的地方便可看出。
他“看向”辛丘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依谷主看,这些牡丹如何?”牡丹君问道。
辛丘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会是问这个,她扫视了一眼各色牡丹,答道:“很美……”
“仅仅是很美?”牡丹君不由加深了笑意。
“很热闹……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牡丹君点点头:“世间百花殊色,牡丹独占九成——谷主喜欢牡丹吗?”
辛丘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忘了牡丹君“看不见”。
牡丹君却仿佛已经洞悉,接着问道:“那谷主可有喜爱的花?”
辛丘答道:“没有……”
“……”
两人的话题由于辛丘的迟钝,似乎就此打住。
辛丘补充了一句:“我曾经很喜欢赏花,但自从一个人跟我说了一句话后,我就不太喜欢了……”
牡丹君漆黑如墨的瞳仁微微转动,将葫芦瓢放在地上,极感兴趣的问:“冒昧问一句,是什么话?”
辛丘觉得牡丹君的好奇心真是特别强盛!他在辛丘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形象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
“她说,我将会死在一个如凤凰花、虞美人般的人手上……”
“什么叫如凤凰花、虞美人般的人?”
“她指的应该是那种明艳热烈的人吧!”
“你信?”
“她说的话有时候挺灵验的……”
两人继续闲聊了一会儿,辛丘开门见山道:“牡丹君写信说有事求助于……本谷主,不知是何事?”
***
阳光从窗缝中穿透进了密闭的屋内,可尽管如此,屋里依然漆黑一片。
这里是一间储存杂物的仓库房,是小灰最喜欢待的地方。
小灰是一只长着三根细短胡须、头顶上有一小撮白毛的老鼠,在仓库房中,它可以自由穿梭而不必担心生人闯入。
此刻,它正在房梁斗拱中间雕着一个立双式的青色龙头上打盹,每当躺卧龙头时,它会感觉自己仿佛人类中的帝王在俯瞰天下,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令它浑身酥麻。蛛网在在它身侧盘结,阿蛛正在辛勤结网,突然,细小的灰尘随着房屋的轻微震动从房顶飘落,粘在阿蛛结的网上。
有人进来了……
小灰懒洋洋的睁开眼,黑暗中传来“人类”轻微的对话声,小灰的好奇心顿时被激起。
“突然出现的这么多高手是从哪冒出来的?”
“应该不是他的人,现在他身边最多就两个人……”
“那么,会不会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的……”
“很有可能,看样子,这座府邸的主人身份并不简单……”
“上次战役我们损失惨重,现今援手未到,我们要等一等吗?”
一阵长久的压抑的沉默。
小灰听得兴趣盎然,翻了个身,趴在龙头上,准备仔细偷听。
此时它绝对想不到,它的好奇心将会害死自己。
“什么声音!”
顶尖高手的听力常常优于常人,小灰无意间翻身摩擦梁木的声音,被下方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灰一听到下方传来的声音,便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它感到浑身发冷,不由想到世世代代流传在鼠辈中的那个说法:鼠即将死亡的时候,就算是生前再养尊处优、衣食无忧,它也会感觉到来自废弃地沟的寒冷。
小灰不想屈服于命运,它嗖的一声蹿了起来,飞速地在房梁上奔跑。
“嘭……”
小灰不可置信的看着穿透自己身体,将自己死死钉在梁木上的暗器,不甘地瞪大了眼睛。
它明明跑得这么快……为什么……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束缚……
“原来是一只行动迟缓的死老鼠……”
下方的人随意瞥了一眼后说道。在他们眼中,即使是人,其生命也卑微渺小,更何况是一只老鼠。
刚才的讨论继续。
“光是他身边的那个老女人就拖延了我们这么长时间,而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没有出过手……”
“嗯,我们应该长远布局……”
“那么,不如等他离开了这座府邸,我们的援手抵达了再动手不迟!”
“行,所有人听令,暂时停止行动,撤退隐匿!”
最后,对话声消失了,夕阳西下,阳光从青瓦缝隙中穿透进屋,照在了小灰的尸体上……
***
天刚蒙蒙亮,皇城中的百姓还透着刚苏醒的慵懒,清秋世家清府门口的侍卫就整齐划一的静候两侧,等着从颍州归来的世子。
事情要追溯到一个月前,颍州的一个大型铁矿突然轰塌,导致数百矿工被埋于地底,矿工家属愤怒无比,在几次聚众闹事被压下来后,他们联合地方反动势力,闯进官府劫持了颍州太守徐畅,导致颍州城一片混乱不安。
因为颍州是清秋世家侯爷世袭的封地,颍州之事向来都是由清秋世家处理,而清秋侯清赫病重多年,所以丞相周昭向皇帝请旨让清秋世子清尹晨前往颍州处理矿难一事。
当太阳从东山头欢脱的露出半个脑袋,他们恭候已久的世子的马车终于从街口疾驰而来。
驾车人在府门口阶梯前稳当的停下了车,随即,清秋世子清尹晨绕过仆从的搀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侍卫们齐声喊道,声音雄厚有力。
清尹晨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阵仗,便猜出这些人已经在此等候了一晚上。
他看不出喜怒的说道:“还以为,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清府管家笑呵呵答道:“这是候夫人的意思,世子刚处理完颍州之事,也算是立功归来,虽说世子心怀仁慈体恤下人,不想让下人们彻夜等候,但夫人说这必要的礼数还是少不了的…”
清尹晨扫视了他一眼,知他只是依命行事,便也没再说什么。
清尹晨回府后,径直去了清秋侯夫人周韶之那里。
“母亲…”
当周韶之再次从深沉压抑的噩梦中惊醒时,感觉恍若隔世。
她依稀记得,梦中的她孤寂的徘徊在宫殿外,漆黑宫殿内紫纱飘来荡去,衬托着宫殿的空旷颓败。
紫纱后,一个单薄的身影伫立不动,微弱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就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直直的盯着一个方向。
周韶之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那便是走到那人面前,看一看他的模样,听一听他的声音。
可无论她如何用尽办法试图接近紫纱后的身影,却总是跨越不了殿门…她在殿外大喊,喊着喊着竟然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
那个紫纱后的身影就此定格成了一幅死寂的画面渐渐模糊,而她就像个画外人渐行渐远。
周韶之想:那种绝望孤寂的感觉她再也不想触及了…
她大口喘气,刚刚缓和了心跳,却在看到锦幔之外的人后再次吓了一跳。
待看见伫立在锦幔外的人是清尹晨,她的脸上便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晨儿,你回来了…”
周韶之知道,颍州之事比较棘手,颍州虽是清秋世家的封地,却脱离了清秋直系的管辖,一直是清秋旁系的地盘,而被劫持的颍州太守徐畅,是清秋直系早年安排在颍州监视旁系的眼线。
颍州有了徐畅的存在,清秋旁系的行为处处受限,所以清秋旁系一直把徐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矿难便是清秋旁系策划,目的是除掉徐畅这枚眼线并趁机栽赃陷害清秋直系。
所以,清尹晨此番前往颍州可谓任务艰巨,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周韶之饶是再相信他的能力,还是在他出发后担忧不已。
如今看清尹晨平安归来,周韶之感觉内心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清尹晨不急不缓的说道:“母亲放心,颍州之事已处理妥善,太守徐畅也安然无恙…”
清尹晨一身白衣折皱,清逸出尘的眉眼犹带着千里风尘的疲倦,但他面上却是毫无波澜,整个人如清风皓月般散发着宁静淡远的气息。
周韶之欣慰道:“辛苦晨儿了…”
清尹晨笑了笑:“孩儿不辛苦,不知母亲这些日子可还好?”
周韶之点点头,“难为晨儿刚回来便跑来看望我,我很好!晨儿也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还有,你父亲近日身体稍有好转,你有空便去看看他吧!但别经常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养病要紧!”
“是…母亲!”清尹晨行礼而出。
阴暗的光线像蛛丝蔓延房间各个角落,整个房间像弥漫着一层雾气,檀木桌,沉香炉,落地屏风等摆设幽昧难明若隐若现,如积压着厚厚的历史沉淀和岁月沧桑。
床边,一个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男子半靠在雕花床架上,借着窗边透出的光翻看书籍。
他时不时掩拳咳嗽几声。
当他听闻声响,慢慢的抬起了头。
这是一张清俊秀逸却孱弱的脸庞,跟清尹晨的容颜有五分相似。
只不过,清尹晨的眼神多是淡然宁静,而他的眼神,却像被撕开的黑夜笼罩着荒芒雪野,透出无边的死寂。
那眼神在看到周韶之时闪过一丝惊喜,但那丝惊喜很快便消逝了。
“韶之……”
周韶之走到他的面前,却并未坐下,而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
“你近来怎么样了?”
“还好,不至于病死就是了,你怎么有空来了?”
“我是来告诉你,晨儿回来了……”
清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那就好,晨儿他……我总是放心不下……”
“我也是……虽然他被人称之为‘书客君’,但在我心中,他始终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韶之……”看到她露出温情脉脉的表情,清赫有一瞬的痴迷。
可周韶之很快低下头,快速说道:“你好好休养,我就不打扰你了……”
眼见周韶之转身离开,清赫又着急起来:“你这么快就要走……”
周韶之并未答话,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她忽然转过身来,弯下了腰,清赫的嘴角刚要上扬,周韶之便端起药碗递给他,神情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残忍:“记得按时喝药……”
清赫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
他缓缓收起脸上的一切表情,目光再次变得死寂。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立即去做……”哪怕,交出自己的生命。
周韶之并未因为这哀伤语气而动容,清赫留给她一句落寞的情话,而她留给了清赫一个离去时的清冷背影。
他们夫妻二人此刻都没有注意到,门口站着的白色身影。
傍晚时分,周韶之前往清秋府邸的“鹤汀”寻找清尹晨。
清尹晨孤身一人站在鹤汀之上,神形萧索。
周韶之唤道:“晨儿……”
清尹晨转过身来,对周韶之露出温和的笑容。
“母亲……”
“晨儿,清秋世家的故交——浮图城城主左霄的养子于一个月后大婚,你备好赠礼,即日前往浮图城!”
说实话,清尹晨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之事,与其与诸多萍水相逢之客觥筹交错,倒不如和择蕴、季苓等好友饮酒烹茶来得痛快。
但他还是点点头:“好……”
他早已习惯不动声色的接受并做好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母子二人看着鹤汀上飞舞着的白鹤,各自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周韶之转头看着清尹晨,几番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直说无妨……”清尹晨忽然说道。
周韶之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晨儿,说实话吧,此次浮图城之行,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清尹晨微讶的看向周韶之。
定定地看着清尹晨,周韶之产生了一种豁出一切的决心。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你生下来便患有胎毒导致多年卧病在床吗?还有,你一定很疑惑,为何我与你父亲明明是结发夫妻却疏离淡漠至此地步……”
“如果说,这一切事情都是颗颗碰撞的珠玉,那么浮图城一行,就是那根串联珠玉的丝线…循着它,你可以找到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
清尹晨的神情依旧淡然如水,可双眼却缓慢的眨了一下,那一眨眼如蜻蜓点水时缓缓于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切事物都活了过来……
他其实并不惧怕母亲话里的含义,因为,那隐秘而痛苦的真相,他早已知晓。
但是,对于浮图城一行,他还是期待能获得额外的收获。
待清尹晨一走,周韶之便对身后的人说道:“如你所愿,我把他派到浮图城去了……”
身后缓缓走出一个黑袍人,其隐在衣帽内的面容使人无法看清。
“夫人似乎还有一丝犹豫不决?”
周韶之面露难色:“此番行程祸福难料……”
“新皇登基,清秋世家被官兵抄家,清赫与清尹晨皆被问斩于闹市之中,整个清府,只留下了你一人……”
“如果你不让他去浮图城,这就是你们清家未来的结局……”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此言了,周韶之还是不禁冷汗涔涔:“不要再说了,我早已见识过你预言的可怕性,我一切听你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