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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杜洛瓦不由叫道:“见鬼,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杜洛瓦突然觉得口渴。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滴水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淋浴器。杜洛瓦走过去,对着喷头喝了几口水,然后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地下室里阴森恐怖,就像一座坟墓。地面不断传来车辆驶过的“轰隆”声,就像远处的阵阵雷鸣。现在几点钟了?昏暗的地下室如同监狱一样,除了送饭人的到来可以给点提示外,再没有别的时间标记。杜洛瓦等了很久很久。

最后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雅克·里瓦尔终于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布瓦勒纳。一见到杜洛瓦,里瓦尔大叫道:

“一切安排好了。“杜洛瓦以为对方写了道歉信,事情就此了结;欣喜万分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啊丨……谢谢!”

没想到,里瓦尔接着说道:

“这个朗格勒蒙倒也干脆,答应了我们提出的所有条件。双方距离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再举枪射击,各发一颗子弹。胳膊由下往上移动,这样打得准得多。布瓦勒纳,瞧,我刚才是这么对您说的吧?”

说完,里瓦尔举起枪,连发几颗子弹,以说明由下往上移动更容易保持胳膊平衡。

里瓦尔说道:

“现在,我们去吃午饭吧,十二点钟过了。”

他们来到隔壁一家餐馆。杜洛瓦一言不发,只顾着埋头吃饭,以免泄露内心的恐惧。然后,他和布瓦勒纳一起回到报馆。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仍然机械地工作着。大家都觉得他非常勇敢。

当天下午,雅克·里瓦尔来到报馆,通知他第二天早上七点,两位见证人会乘一辆双篷四轮马车去接他,带他去决斗地点一维斯奈园林。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杜洛瓦预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事前根本没有人来问过他的意见,也不管他是否同意,甚至一句话也没让他说,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杜洛瓦在布瓦勒纳家吃过晚饭,回到家已经差不多九点了。布瓦勒纳一直忠于职守,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他。

现在终于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迈开大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分钟,心慌意乱,完全无法思考,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明天的决斗;除此之外,便是焦虑,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虽然他曾经当过兵,杀过人,但那时子弹是射向阿拉伯人,就像围猎时打野猪一样,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

不管怎样,决斗一事在所难免,该做的他都做了。以后人们谈论他的时候,就会对他表示赞同和欣赏。想到这里,他仿佛受到了巨大刺激,大声说道:“这家伙真是个畜生!”

杜洛瓦坐下来,开始陷入沉思。下午,里瓦尔已经把对手的名片给他了,并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回家后,杜洛瓦顺手把名片扔到一张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起这张白天已经看过几十遍的名片,上面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尔街一百七十六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杜洛瓦仔细地端详着眼前两行看似神秘莫测而又令人不安的文字。“路易·朗格勒蒙”,究竟是谁?多大年纪?多高?长什么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为一时心血来潮,竟然为了一位老妇和肉店老板吵架的事,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怎么不叫人气愤不已。

杜洛瓦再次大声喊道:“畜生!”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名片,继续思考着。一股怒气和憎恨不禁从心头升起,同时掺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整件事情真是荒唐透顶!想着想着,杜洛瓦突然抓起一把修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命地戳过去,好像将一把匕首刺向对方的胸膛。

一场决斗在所难免,而且用的是手枪!为什么他当初没有选择击剑呢?如果用剑的话,充其量是胳膊或者手臂受伤,但是用枪,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杜洛瓦自言自语道:“勇敢一点!”

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往四周看了看,心里紧张万分。他喝了杯水,然后上床睡觉。

上床后,杜洛瓦熄灭灯,闭上双眼。

尽管房间阴冷,盖着一层薄被的他仍然感到浑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平躺四五分钟后,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又转向右边。

杜洛瓦感到口渴无比,于是爬起来喝水。一种不安的情绪抓住了他:

“我是不是害怕了?”

为什么房间里任何一丝响动都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就连那架挂钟每次报时前发条发出的嘎吱声,也会让他颤栗不已。他觉得胸口憋闷,必须张开嘴,大口地吸气杜洛瓦暗自思忖:“我害怕吗?”俨然一副喜欢刨根究底的哲学家模样。

当然不。既然他已经决定通过决斗来解决此事,就不应该再犹豫,也不应该再害怕。但是此刻,他的内心是如此激动,不禁想到:“人们是不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想到这里,他愈发紧张起来,感到十分不安和恐惧。如果真的有一股比意志更加强大、不受控制、难以抵抗的力量制服了他,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是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参加决斗。但是,如果怯场呢?失去知觉呢?如果这样,他就会失去一切:地位、名誉以及前途。

杜洛瓦突然很想爬起来照照镜子,于是他点燃蜡烛。光洁的镜面映出一张充满恐惧的脸:双眼圆睁,面色苍白,杜洛瓦不敢相信镜中的人就是自己。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杜洛瓦的心又开始枰枰乱跳起来。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床,仿佛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刚才掀开的被子,两颊深陷,和死人差不多,两只惨白的手一动也不动。

此时此刻,这张床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惧。为了不看到它,杜洛瓦打开窗户,朝窗外望去。

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让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不断地喘气。

于是,杜洛瓦决定生火。炉火慢慢地燃起来,但是他仍然不敢转身看那张床。由于紧张,他的手每次碰到东西就会不停地颤抖;脑海里一片模糊,举棋不定,只觉得痛苦难奈,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的。

杜洛瓦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应该坚强点、坚强点”

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要给父母写封信,万一有什么意外,也算有个交代。”

杜洛瓦重新坐下来,拿出一叠信纸,提笔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目前这种状况,使用这种称呼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于是,他撕掉第一页,重新写道:

“亲爱的父亲、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和别人决斗,也许……”

杜洛瓦不敢再往下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死,他就觉得害怕。他就要去决斗了,一切无法避免。可是心里却怎么了?不是他自己想要决斗吗?不是他自己希望,并决定通过这种方式解决问题吗?尽管如此,杜洛瓦仍然担心自己没有勇气走上决斗场。

他的牙齿不时地碰撞着,发出细微而又清脆的响声。他想:“我的对手以前是不是决斗过?是不是经常练习射击?是不是一位有名的射手?”杜洛瓦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如果不是一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用手枪这么危险的方式决斗的。

杜洛瓦开始想像两人见面时的场景,设想自己应该抱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对方以及对方的表现。就这样,他把决斗的每个细节都想了一遍。突然,他仿佛看见黑乎乎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即将从枪口射出来。

杜洛瓦感到万分绝望,浑身瑟瑟发抖,还不时地抽搐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撕咬东西。这时,他看见壁炉上放着一个杯子,想起柜子里还有满满一瓶烧酒。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军营里养成的、每天早上空腹喝烧酒的习惯。

杜洛瓦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转眼间,瓶里的酒已经被他喝去三分之一。

杜洛瓦觉得胃里被烧得火辣辣的,一股热气迅速蔓延到全身,心情也慢慢镇定下来。

他对自己说:“我总算找到办法对付这难熬的时刻了。”由于浑身发热,他打开窗户。

此时天色微明,寒气逼人,四周一片静寂。遥远的天边,点点星光正渐渐隐退。铁路旁边的红、绿、白信号灯也越来越暗。

第一批火车机车驶出车库,伴随着阵阵汽笛,驶向最早的几班列车。其他几辆呆在远处的机车,就像原野里刚刚睡醒的报晓公鸡一样,不断发出尖锐的叫声。

杜洛瓦心想:“也许我再也看不到眼前这一切了。”意识到自己再次变得脆弱,他赶紧想道:“决斗之前,不可以再胡思乱想。只有这样,才能无所畏惧。”

杜洛瓦开始洗漱。可是刮胡子的时候,他又有些动摇;他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了。

杜洛瓦喝了一大口烧酒,然后穿上衣服。

剩下的时间更加难熬。杜洛瓦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他仍然吓得差点仰面倒下;这声音对他精神上的震动实在是太大了。两位证人出现在门口:该来的还是来了。

两位证人都裹着皮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今天天气很泠。”紧接着问道:

“感觉怎么样?”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很好。您有没有吃点东西?”

“不需要。”

今天,布瓦勒纳特意在胸前挂了一枚黄绿相间的外国勋章,杜洛瓦以前从未见过。

三个人一起下了楼。马车里还有一位先生在等着他们。里瓦尔介绍道:“这是勒·布吕芒医生。”杜洛瓦握了握他的手,喃喃说道:“谢谢。”他想坐在马车前排的凳子上,谁知竟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就像弹簧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原来那里放着一只装手枪的盒子。

里瓦尔连声说道:“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到后面去!到后面去!”杜洛瓦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一屁股坐在医生旁边,四肢瘫软。

两位证人上车后,车夫立即扬起马鞭,驾着马车往前走去。显然,他已经知道目的地。

手枪盒子让大家都觉得不自在,尤其是杜洛瓦。坐在前面的人把它放在身后,可是又觉得顶着腰;竖着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中间,它又总是往下掉。最后只得把它扔到脚边。

虽然医生讲了几则笑话,但是车厢里仍然气氛沉闷,只有里瓦尔一人答腔。杜洛瓦本想展示一下他的聪明才智,可是又害怕说起话来思绪混乱,泄露内心的不安。此刻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很快,马车便来到了郊外。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这是一个严冬的早晨,四周的旷野恰似一块闪闪发光、坚硬无比的水晶。树枝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霜,像是从树枝里渗出来的白雪。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能被干燥的空气传得很远。天空一片蔚蓝,如同一面光洁的镜子;耀眼的太阳仿佛裹了一层寒霜,没有给大地带来一丝温暖。

里瓦尔对杜洛瓦说道:

“手枪是我在加斯蒂纳一勒内特店买的。店主亲自上的子弹,盒子已经封好。待会儿将和对方带来的手枪放在一块,抽签决定你们分别使用哪支。”

杜洛瓦机械地说了声:“谢谢。”

随后,里瓦尔开始详细地讲述决斗的各种细节,他不希望杜洛瓦出任何差错。每讲一个细节,他都要强调几遍:“当人家问你们:7隹备好了吗,先生?’你就大声回答:‘好啦!’人家一下令:‘放!’你就立刻举枪,在数到三之前就开枪”

杜洛瓦就像课堂上的小孩一样,反复念叨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他希望能够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马车进入一片树林,向右拐上一条林阴道,接下来又向右拐。里瓦尔突然打开车门,对车夫喊道:“走这边,沿着那条小路走。”马车驶上一条有明显车辙印的大路,两边是低矮的树丛,含着冰霜的枯叶在寒风中轻轻抖动。

杜洛瓦不停地嘀咕着:“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他想,如果马车出了车祸,问题就解决了。要是翻车,摔断一条腿,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这时,他看见林间空地的尽头,已经停着一辆马车;四位先生正在车边跺脚取暖。杜洛瓦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只得张开嘴巴。

两位证人先下车,接下来是医生和杜洛瓦。里瓦尔拿起手枪盒子,和布瓦勒纳一起走向正朝他们走来的两个陌生人。杜洛瓦见他们互相行礼,然后一起向林中空地走去。他们一会儿看看地下,一会儿看看树上,好像在寻找可能掉下来或者飞起来的东西。他们数了数步子,使劲将两根手杖插入冻得坚硬无比的泥土中。最后,他们走到一起,像小孩玩游戏时一样,抛起一枚硬币。

勒·布吕芒医生向杜洛瓦问道:

“您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吗?”

“什么也不需要,谢谢!”

杜洛瓦神情恍惚,仿佛在睡觉,又仿佛在梦游;一些突如其来的、超自然的东西包围着他。

他害怕了吗?也许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改变。

雅克·里瓦尔走过来,心满意足地低声说道:

“一切就绪。我们运气不错,挑了把好枪。”

可是此刻,杜洛瓦根本没有兴趣知道这些。

有人过来帮他脱掉大衣,并摸了摸他上衣的口袋,以确保没有携带诸如纸片或者钱夹之类可以起保护作用的东西。

杜洛瓦就像做祷告一样,不停地念道:

“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

然后,人们把他带到一根手杖旁,并递给他一支手枪。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戴着眼镜的秃头男人:这就是他的对手。

杜洛瓦把此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枪。”这时,从寂静的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准备好了吗,先生?”

杜洛瓦大声喊道:“准备好啦!”

还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放!”

刹那间,杜洛瓦的脑海一片空白。除了感觉自己举起枪,用力扣动手枪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

他根本没有听见枪声。

不过,他看到枪口冒出一缕轻烟。站在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头顶上也升起一缕轻烟。

他们都开了枪,决斗已经结束。

两位证人和医生跑过来摸了摸杜洛瓦,并拍了拍他,帮他解开衣服的钮扣,焦急地问道:“您没有受伤吧?”杜洛瓦随口答道:“我想没有。”

朗格勒蒙也和他一样,毫发未伤。里瓦尔略带不满地说道:“用该死的手枪决斗,总是这样;要么打不到,要么就是一枪致命。真是个破玩意!”

杜洛瓦站着没动,沉浸在一片惊讶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事情已经结束啦!”他仍然紧紧地握着手枪,别人只好从他手里拿走。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刚和全世界进行了一场决斗。事情已经结束,真是太好啦!此时此刻,他感到勇气倍增,可以向任何人挑战。

四位证人商量了几分钟,约定当天再碰一次头,草拟现场记录。然后,大家纷纷上了车。坐在前面的车夫笑了笑,扬起马鞭,赶着车子往回走去。

杜洛瓦一行四人走进路边的一家餐馆吃午饭,开始谈论起刚才那场决斗。杜洛瓦说道:

“对于我来说,这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你们也都看见了,是不是?”

里瓦尔回答道:“没错,你表现得很好。”

现场记录写好后,人们把它交给杜洛瓦,准备刊登在政治新闻栏里。杜洛瓦惊讶地发现,报告里写着他和路易·朗格勒蒙开了两枪;他觉得有些不妥,便问里瓦尔:

“我们不是只开了一枪吗?”

“是啊,一枪……一人一枪……不就是两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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