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什么都知道。
那日李将军提着剑走进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居然还活着。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是很淡然的陈述了事实,这男孩本该跟着家族一起葬身火海,可他没有。
白鹿亦无心隐瞒,索性把脸上已经破损的人皮面具扯了,露出原本的面容来。
在这种人面前耍花样,一点用也没有,不如就这样大大方方承认。
“你真是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李征蓬把剑丢在地上,那锐器不久前还沾着太子亲兵的血,“把东西收起来,我们好好聊聊。”
“不。”
白鹿反而握紧了手中仅剩的刀片。无论何时何地,杀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那就是自我了结。
“不相信我?”男人轻哼一声。
白鹿还未来得及预判男人的行为,就被人一把从床上拽了下来。他手中刀片应声掉落,直直扎进木质地板。
下一秒,白鹿右半张脸与地面亲密接触严丝合缝,大力撞击之下他不禁咬紧牙关,面骨上的剧痛差点让他放弃思考。
不愧是名声传出来能止小儿夜啼的疯狼将军。
另外半张脸正跟男人的鞋底亲密接触,白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么。”李征蓬抬起脚。
他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白鹿苦笑一声,他已经见识过力量的差距了,打不过跑不了还死不成,看来也只能听话了。
“您想聊什么?”白鹿慢慢悠悠坐起身,“您女儿么?”
“她年纪太小,不明白是非道理。”李征蓬一挑眉,语气严肃了几分,“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自以为自己背着血海深仇就很了不起么?”
“我……”
“我什么我,这些年来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白鹿把头别到了一边,这几年来在末影楼接着任务,手上沾了不知有多少人的血。
几个?十几个?几十个?还是几百个?
完全没有计算过。
想想幼年时还会因为死去的兔子恸哭不止,而今让一条性命永远消失却像吃饭睡觉那样习以为常。
他真的是别无选择吗?
“很多人。”白鹿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许有…小孩……我记不清了。”
他说着,十指下意识紧握成拳。本来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溃烂,于绷带处洇出鲜血来。
“还以为你是个死士,不过只是个匹夫。”李征蓬将白鹿此时的表情看在眼里,“你在害怕什么?难道那些刀下亡魂还会来找你索命吗?”
此时李将军语气一改,完全是平日里说教手下的模样。
白鹿反而被这话逗笑了,他抬起嘴角扬一丝微笑:“比起人心,那种东西又有什么好怕的?”
当他是三岁小孩吗?还怕鬼,刀口吮血的日子过惯了,报应之类的话也就不信了。
这一举措令李将军暗自吃了一惊,不为别的,这孩子虽然皮相十足十的随了母亲,但他笑起来的模样,完全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恍然间,他仿佛重又看到已经死了十年余的裴驸马,施施然笑着站在他面前。
“李蛮子,我可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看在春和的份上,救救他,这份人情,我下辈子再还。”
这话太重。
十年前那夜,李征蓬站在帝都外最高的山头上,看夜幕下静静燃烧着的公主府。距离太远,饱受焚烧之苦的生灵哀嚎声传不到耳中,听到的,只有怀中垂髫小童的啜泣。
他强迫着那孩子睁眼看远处熊熊大火。不许闭眼,不许转头,好好看看那个狗皇帝到底是如何灭了你家的门,如何用一把大火毁了多少人的希望。
然后活下去,然后复仇。
当年太过激进,李征蓬每每回想起来,还是十分后悔。
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报应这事,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开始醒悟。
可惜,一切已经太晚了。
也许唯一令他欣慰的事情就是裴家的这个孩子还没有彻底沦为复仇的工具。
虽然吧这兔崽子确确实实是拱了自家白菜来着……看来还是报应啊。
“你还是太年轻。”李征蓬结束没头没尾的回忆,随便给白鹿打了个标签打算结束话题。
他已经不太想聊下去了。
可有人似乎并不想放过他。
“我听说,您在不久前收回了边境一座城。”白鹿转守为攻,他杀人为恶,但李将军呢?在他身后又有多少亡灵?
“您,屠城了对吧。”
都说战非罪。
杀一人,死罪不可逃
杀十人,成大盗寇首,天下共击
杀百人,官至千夫长
杀千人万人,拜上将军,荣华富贵及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没错。”
“那边才是您的故乡。您从来都不是雍国的人,为什么要为了那个暴君残害自己的同胞?”
一字一句,锤进心里。
“明明那人是我们共同的仇人……”白鹿不再微笑,他一双无神双眼盯着李征蓬。
男人没再说什么,良久,他起身离开,仅仅撂下一句话。
“皇后要见你,准备准备吧。”
白鹿揉揉发痛的脸颊,纵然他抗打,被这么一顿摔还是受不住。
皇后找他做什么?
之后几天,他便开始留心周遭的事情。
再之后,也就是微霜跑过来这次,白鹿刻意提起自己妹妹雍亭,也是为了侧面证实想法。
微霜反应比他想象中大多了,说话声音还发颤的。
咋能这样呢这孩子,也有点太可爱了。
白鹿轻叹一声,披上一件外袍凭印象走到窗边,连叩三声窗楹。
未几,一个声音悄然响起。
“小老板,你可想好了,接了这瓶解药,你可就回不去了。”
“我就算不接这东西,徐春秋也饶不了我。”白鹿伸手出去,那一小瓶冰冷正落在他手心。“回去转告他,让他放了楚先生。”
“先生他早就离开了……”
“诶…?”白鹿一愣,按照楚越人一贯的行径不应该先溜过来冲他大倒一番苦水么?
有点奇怪。
……
“他没再说什么?”徐春秋翻着数据惨淡的账本,楚越人这厮让他一天损失了几万两白银,要不是这家伙身后有皇后做靠山,早把他绑起来做人柱子了。
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刚好手头有个麻烦单子,还点名让白鹿去……他这么急着要回自己那双眼睛,总得给他点代价才是。”徐春秋把账本随手一丢,“真是的,打架的跑了管账的也跑了……就剩我一个老人家,孤苦伶仃孤苦伶仃。”
打扮艳丽入时的男人单手捂住自己眼睛,大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