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妈有空就教我识字,但她的水平也基本上是半瓶子水,她最熟悉字就是几本传下来的旧书上的符咒、经文上的字,还是繁体的,可她又不愿我学这些,因此大部分时间都是看到什么学什么,比如天、月亮、柜子、暖瓶、锅、碗、狗、羊、水塘、柳树、大姑、三婶还有就就(舅舅),好几年后,我才知道我还学了其它很多的白字……
我妈努力想让我靠文化水吃饭,而不是接她的班继续做仙姑,她说我做这个可能会送命,我的眼太真了,我又长了一张没有把门的嘴,看破又说破,那离横死也就不远了。
我爸也愿意,他说新社会了,女娃子都能当总统了,我们月月干啥还要窝在这穷山沟里,去,去外面上学,以后坐办公室,比啥都排场。
这是因为我们罗家洼村前两年通了电,我妈买了一台大彩电,我爸就成了超级电视迷,三句话必说:“电视上说、电视上有、你看人家电视上……”现在我妈后悔死了,可她不敢把电视卖了,她怕我爸跟她拼命,哈哈!
当然除了他们俩之外,我们村的七姑八婆都不愿意我去外面上学,自从两年前发生狐狸猫逼近村庄事件后,她们才知道原来我们青阳山附近可不是啥世外桃源,而是埋葬死人的风水宝地,青阳山的大墓有好几座,而且都是极度危险的,那只狐狸猫真名叫土貘,是一只修炼有成的镇墓妖兽,据说,这样的妖可能还有。当然他们也发现,小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狗,从此对小黑愈发敬而远之,但是,她们也知道,能跟这些妖物PK的,也就是我们这对非人组合了。正好在这里顺便声明一句,我在她们眼里早已不是正常人类了。
但奈何我的主还是我爹妈做,她们就算死缠烂打哭天抹泪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不嚼我舌根了,我妈也完全不受诱惑,坚决要让我去县城上学,并美其名曰:“那里有素质教育,素质,懂不?”
村里的七姑八婆大部分都不懂,我妈占据压倒性上风,十分得意。
我妈帮我收拾两大包行李,当然不包括小黑,她早想把小黑丢到山沟里或剁巴剁巴下锅炖了,奈何自忖不是小黑的对手,再说小黑跟我十分亲近,也没有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她才睁一眼闭一眼的忍下了。现在终于逮到机会,她和我爸一大早就把我带到镇子上,路上警惕的往后看好几回,没发现小黑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然后飞快的把我们仨塞进一辆进城的小客车,这才像终于逃离白占区似的放松下来。
我暗暗好笑,我妈还是这么淳朴啊,小黑又不是一只真的狗,这种手段就能甩掉它?天真、太天真了!可我早已学会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哈哈!
咣咣当当的小客车一路走一路停,人不停上上下下,一直走到日头正南,才终于走进了县城的车站里,我早已被颠的七昏八素,胃里就像吃了只死耗子那般难受。一下车,烈日当头,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我的娘啊,这简直就是一个比有妖怪还可怕的地方,我觉得我的心灵和身体在这一刻都受到了严重创伤。
我妈和我老爸却很高兴,我爸扛着两大包行李,我妈紧紧牵着我的手,聚精会神的和一个开三轮车的老大爷讲价钱,我却低着头,自顾和小黑用目光交流的兴致勃勃,我就知道,我无论去哪儿,小黑都能找到我,只不过现在其他人看不到它,小黑隐形了,哈哈。
我妈把我安顿到一个半新不旧的院子里,里面两层楼房,大概六七个房间,一个敞开的房门里从南墙到北墙一溜儿全铺着床,床上是各种花色的被子和衣物,老妈正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婶说的热火朝天,“……张主任,你太客气了,我把月月这丫头托付给你,那是一百二十个放心,谁不知道你最负责任了,月月她二姨的婆妹妹,就是在一小当老师的李玲玲,常说起你,说你待人可好了,这不,我就把月月带来了,以后可得请张主任多照顾着,我这真是谢谢了。”
胖胖的张主任顶着一头波浪卷的短发,十分矜持的尽力收拢越咧越大的嘴,十分热情的往我这边看着,笑道:“月月是吧,看着就聪明伶俐的,以后肯定学习好。”
这话大概真是说到了我妈心尖上,她立刻笑的眼都不见了。
然后,张主任带我们去找我的铺,嘴里还说,“前几天有个小丫头转走了,要不,还真没地方呢。”
我妈陪笑,“是啊,是啊,我们有事耽误几天,看你们都开学了,还不知道月月跟上课不能?”
“那肯定能。”张主任十分笃定的告诉我妈,“你看她眼睛,又黑又亮,灵气照人,这样的小孩儿往往都聪明。”
“嘿嘿。”我妈尴尬的笑,“还是张主任您见多识广,我就没看出过她的眼聪明,呵呵。”
天地良心,我的眼就是我妈的忌讳,平时谁要盯着我的眼多看会儿,我妈立马就得炸毛,可今天说这话的是张主任,我妈就只敢陪笑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怒也为你,笑也为你。
把我安顿好后,我妈和我爸就匆匆往回赶了,这些年,她几乎不在外面停留,我猜是她在担心我们青阳山脚下这一块儿不肃静,她留在村子里,可以让周围的邻里乡亲安心。
其实我早想告诉她,完全没必要操这心了,山上那些蛇蛇虫虫、猫猫狗狗早就是我小弟了,这两年,我曾让小黑一个一个邀请它们,大家进行了几次亲切友好的交流以后,它们就心甘情愿的当我小弟了,逢年过节的那些野味和山珍都是它们孝敬的,不过大家都以为那是小黑的功劳。
小黑不愿意揽功,可又不能说破,十分惆怅,不止一次在背后嘀咕,“这是赤裸裸的霸权主义啊,说好的以德服人呢,你不会真以为它们被你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吧?看看,它们都被你吓成什么样了?”
可是我不管,因为我根本既没有打它们,也没有骂它们,真是它们心甘情愿认下我的,小黑不承认,肯定是因为它在妒忌。
就好比这次我出来上学,它们多么舍不得啊,送了我这么多东西,小黑差点背不动了。还好这会儿寝室里没人,小黑关上门,把背包塞在我的床下,一件一件往外拿它们送我的礼物,真是太感人了,光各种书和本子、笔就好几摞,大概够我用到小学毕业了,还有各式各样的学习机、点读笔、会发音的电子书、还有各种款式的电子表、小闹钟,我不知道它们去哪淘换的这些东西,但看这架式,它们都好像很迫切的希望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的,唉,有朋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小黑却对我的感慨不屑一顾,自顾又掏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我刚想问这是啥,一转眼,小黑却不见了。
我只得自己打开,“哇、哇”,我忍不住大叫一声,盒子里竟是几件色泽艳丽、款式和图案十分可爱的小裙子,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比电视里小朋友穿的裙子还漂亮。天啊,是谁这么有眼光,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它。
第二天,张主任把我带到一六班,交给一个很瘦很严厉的中年女人,说,“黄老师,这是插班生罗月月,罗月月,这是你们班班主任黄老师。”
我抬头看向黄老师,发现她正紧紧盯住我,脸上很是有些不悦。
我一愣,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服,一件淡黄色的腰间带个大蝴蝶结的连衣裙,我很喜欢,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
她又盯了我几眼,这才转向张主任亲切笑道:“张老师,罗月月同学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黄老师,那你忙,我先走了。”
像是完成了某样东西的交接手续,张主任转身离开。
我被塞在倒数第三排最右边的窗户边。
同桌是个黑黑胖胖的女孩儿,一个人占了一大半课桌。
我对她笑笑,她沉默的盯着我。我挪开视线,控制住不去深看她的眼睛,我已经答应我妈了,不再去读普通人的想法,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与这个世界相处。
我妈常说:“过刚易折,过慧易夭。命数如月盘,盈昃有恒数,此长必彼消,概莫能外焉。”显然这不是我妈那刚脱盲的水平能总结出的话,她却能常挂在嘴边,还能一字不差的写出来给我看,想必是十分笃信这句话的道理的,我听的多了,而且随着年龄渐长,我也慢慢认同了这句话。
我靠在白灰斑驳的窗台边,小心的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坐端正身子,认真的听起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