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寒假了。我爸和我妈一起来接我回家。
我望着车窗外,一个学期,半年时间,好像改变了许多东西,原先的小破水泥路铺成了崭新的柏油路,那辆吱嘎乱响的小破客车也换成了一辆中型新客车,坐起来平稳舒服多了。
我爸一路上不停的怨念他没有买成爱多牌VCD,现在可时髦那个了,镇上已经开了租碟子的店,店里什么片子都有,想看啥都行,一天只要一块钱……我妈被他烦的不行,干脆靠在车窗上装睡,我爸又扭过头跟我念经,“月月,你在城里上学,肯定见过VCD吧,电视上也老放广告,成龙代言的,可牛b了,你听广告词,爱多VCD,好功夫!多牛啊!你跟你妈说,我们就买一个吧。”
“我,”
“不买!再唠叨你就下去走路去!”
这突然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刚才还闭目假寐的我妈猛的睁大眼睛,冲着我爸就吼了一嗓子。
车上的人齐齐转头看,有的还在笑着打趣。估计刚才我爸的话他们也都听在耳朵里。
我爸十分委屈,红着脸叫道:“我就想买个VCD,咋啦,就兴你成天擦胭脂抹粉的,我看个电视你都嫌弃。”
一听这话,我妈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身子一纵就想扑上去,忽然想起这是在公交车上,立刻又脸红脖子粗的坐下,愤慨的盯着我爸,嘴唇不停翕动着。
我差点被他们俩的表现惊呆了。印象中他们虽然不是热热乎乎的,但一直是很亲近的,从没像这样气急败坏的大吵大闹过,而且还是当着一大车的人。
我下意识去找小黑,它肯定比我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小黑不在车上,大概已经先一步到家等我了。
坐在旁边的两位大婶笑着劝我妈:“大妹子,你也别生气了,我家老头子最近也迷上了这东西,我没叫他买,叫他上邻居家看去了,看了一阵子,现在也不爱去了,兴许你家的过一阵儿也就好了。”
“是啊,罗仙姑,你整天外面事多忙,你家的兴许是冷清了才想买个那东西,两口子有啥事商量着来嘛。”
隔着几排的一个中年大婶扭过头,冲我妈说道。
我看见就这大婶一开口,我妈的脸就开始发青了,这会儿都青的发黑了。我妈肯定没想到这车上有人认识她,这下,她的仙姑形象肯定大大受损了。
立刻,许多人开始好奇的询问仙姑的事儿,一说开来,大家都是方圆几十里的人,就算不认识我妈,也很多都听过她的名号,这下,我妈尴尬的差点钻到车座椅里,心里肯定把我爸骂了千百遍了。
到家时已经快天黑了,我妈黑着脸推开门,砰一下又把门甩上,我爸摸摸差点被撞着的鼻子,无辜的朝我耸耸肩,小声道:“我哪知道车上还有人认识她呢?唉!”
我也只能耸耸肩,我还能说什么呢。
腊月二十三小年下,家里古怪的气氛终于开始松动。他们俩又坐在一起开始商量过年的各种事情,我悄悄和小黑溜出去。
小黑说,西山深处来了个“大个儿”,已经把青阳山有头有脸的妖魔鬼怪收拾了个遍,你的那些小弟现在都成了他的跟班。
走了一阵子,刚来到山脚下,小黑却突然站住了,我瞅着它,它瞅着我,它却突然又迈开脚步往回走去。我有些纳闷,小黑垂着头,愁眉苦脸道:“老大,我觉得那家伙实在有些厉害,是一个化形的大妖,我们连它的本体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绝对不像你之前瞪瞪眼就吓唬住的那帮怂货,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吧,至于什么面子里子的事儿,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找补回来,也是一样的,现在犯不着去触那霉头,你觉得呢?”
“我觉得吧,”我摸摸鼻子,“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这就回去吧。”
我一转身,立刻往回走去。小黑大吃一惊,它没想到我会说走就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警惕的跟上我,我们眼神交流一下,同时加强了防备。
厚厚的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扑扑声,除此之外,四周安静的落针可闻,似乎连风声都消失了。
一种微妙的压迫感逼到跟前,我微闭上眼仔细感应,觉着那应该是一种强大的目光盯在身上时触发了我本能的防御,但是却没有更大的恶意,更像一种试探。
我睁开眼,看向四周。
苍山被雪,林木萧瑟。一片安静。
我不自觉捏紧手中的铜铃,大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罗月月请大侠现身一见。”
“噗!”一声低低的笑声从侧后方传来,接着一个十分动听悦耳的男子声音忽然就到了我面前,“小丫头,你真有趣,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啊?”
我立刻倒退两步,与面前的人影保持了近一丈距离,这是我能做出的防守最好位置
了。我抬起头,眼睛刚好能看到他眼睛的位置。
可是,他却轻飘飘的避开了我的视线。
嘴角的笑意却不减,对我道:“小丫头,别紧张,我到这附近办些私事,听说了你的大名,就动了好奇心,想拜会拜会,绝无他意。”
我能感觉到他的确没有恶意,这才慢慢放松呼吸,把涌向眼中的能量一点点散去,双眼从黝黑又转向清亮,他的身影也一点点在我眼中变得清晰。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很阳光灿烂的超级帅哥,有点像唱“中国娃”的解小东,就连穿衣服也有点像,我文具盒里贴的就有解小东的大头贴,有很多。他真的很像啊!
我盯着他,傻傻的张大了嘴巴。
他笑的更加灿烂了,脸变得越来越像解小东似的,就像解小东本人从电视上走出来走到了我面,我彻底傻了眼。
忽然面前的人影水波一样轻轻荡漾了一下,我一愣,凝神再看,面前除了几棵枯枝横斜的老树,哪还有解小东的影子。他就像凭空消失了。
我立刻转头向四周望去,当然是空无一人,我有些疑惑,这时,我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戏谑十足的低语:“月仙子,就算重来一次,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隐隐歌声传来,瞬息远行。
“珠履少年初满座,白衣游子也从公。狂抛赋笔琉璃冷,醉倚歌筵玳瑁红……哈哈……”
北风起,吹断最后一声叹息。
我如遭雷殛,瞬间心动神驰,他说,“月仙子,就算重来一次,你还是一点儿没变!”那么,我为什么要重来一次,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呢?现在的我,到底又算是谁呢?
我心里一片茫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像脑子里有一个黑洞,许多东西都被吞噬在这黑洞里,怎么也逃不出来。
我使劲揉着额头,就像要推开某个上了锁的房门,小黑赶紧冲上前,使劲蹭我的肩膀,“呜呜”的阻止我,我稍稍回过神来,摸了摸它的头,“放心,我没事,只是觉得他可能是我的熟人,我却完全记不得了。”
小黑看我情绪有些低落,忽然道:“主人,我还没有报答过你救命之恩吧?”
我一愣,奇怪道:“你今天怎么一直叫我主人,我们是好伙伴,是亲人啊,这些年,你陪在我身边,我特别开心,我根本不需要你报答我的。”
“主人不需要我报答,我却一天也没有忘记。”小黑脸上的神情这一刻无比郑重,无比像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人,它一直黑亮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薄雾,连神采也暗淡了几分,它空茫茫的眼神盯住远方的天空,就像一个老人陷入了对往事久远的回忆……
“算起来,我已经活了大概七百年了吧,那时还是大明朝,天地规则还没有特别压制我们妖族的修行,我跟随师父开了灵智,却没有什么大志向,整天好吃懒做的,和师兄弟们在一起打打闹闹,就这样大概过了两三百年,我的修为还是没多少进展,师兄弟们却已经有人修到了化形期,要渡天劫了,师父就为他护法,我们就在一旁观看,结果,那位师弟不知修炼了什么旁门邪术,引得天劫暴动,当场被烧成了灰烬,还连累师父身死道消。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是个正直仁厚的人,却没想到会落到这个下场!后来,我们师兄弟们就散了,我根基差,就一路走一路慢慢修行,辗转从武夷山来到这青阳山,小白就是我在路上结识的同伴,后来,后来我嫌这样修行太慢,就起了和师兄弟一样的心思,就夺了几位修为比我低的小妖和精魅的元丹,在我尝试强行化形时,引发了天劫,若不是得你护佑,我早已经和师兄一样被烧死了。之后,我跟了你这几年,你待我丝毫没存异类之分,就像亲人一样,我本想一直就这样呆在你身边的,可是这些年发生的许多事,让我明白,你的身份可能并不简单,以后也许会遇到许多的艰险,我就这样呆在你身边,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所以我决定离开一阵子,回去寻找师父的山门,我记得那里山洞里有许多石刻,当时没有认真看,现在我想去看看。若有缘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到那时,”说到这儿,小黑终于收回目光,安静的看着我,“到那时,我一定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我的心早已酸成了一包陈年老醋,闻言我却毫不犹豫的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小黑把我送到村口,深深看了我一眼,又犹豫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哪也别去行吗,就在学校里好好上学。”
“嗯。”
它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转身,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
我久久的站在村口上,苦涩的想着,原来,长大,就是要把自己牵魂扯骨的东西,一点点剥离开,强迫自已,独自上路的旅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