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梆子声悠悠的传来,划破了四合的暮色。从悲痛欲绝的那一日开始,鹅毛大雪就整日整夜的下着,漫天遍地。
柳清疏的灵魂无知无觉的坐在乱葬岗的雪堆上,许是动物对这些神鬼之事更为敏感,她时常能吓退想来这里啃噬她和柳向正尸体的野狗。
是被天地遗弃了吗。
她望着父亲被打得有些支离破碎的尸体,百感交集。那一日后也已过去几天,但她还是没有去投胎,依旧是游魂的样子在外飘荡。
正想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从远处跑来,在这寒冬中还衣衫褴褛,甚至有一个鞋口破了一个大洞,几乎整只脚都露在外面,上面结着厚厚的血痂。
“快来,现在这边没人守着。”
一个看起来胆子略大的小男孩边说着边跳上了最大的一处雪堆,穿过了柳清疏的灵魂,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另外一个瑟瑟缩缩的见状忙道:“狗子哥,你也怕了,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被唤作狗子哥的小男孩攥紧了手里的小铲子,提高了声音:“我才没怕呢!好不容易这儿没人守着,邻居李大娘说了,这边的乱葬岗经常有犯错的达官贵人尸体被拖过来,我们只要找到他们身上的一件东西,就能捱过这个冬天了!”
“可是……可……”
那个小男孩还在犹豫,看得出来他怕到了极点,狗子却已经格外不耐烦了:“二蛋,你要是怕了就回家去,我一定要找到东西回去救爹娘!”
正说着,他一眼看到了柳清疏嫁衣袖口的金丝绣线,面露喜色,立即伸手想要把柳清疏的衣服袖子上的金线薅下来。但嫁衣层叠繁复,是好多绣娘精心巧制,狗子左薅右动也不得法,金线还是纹丝未动。
“你快来帮……”
狗子回头,却看到二蛋已经瑟瑟发抖的蹲在地上,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一边,昏暗的月色、堆叠的皑皑白雪衬得男子竟有些微微生辉,狗子肩膀忍不住一缩,竟以为谪仙站在他面前。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哪家的达官贵人来了!
“我……我们不是……这位官老爷,我们实在……”
二蛋已经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狗子也吓得语不成言,断断续续不成句。
柳清疏却大吃一惊,她已经认出了这个男子就是当今的五皇子,楚宸御同父异母的哥哥楚宸宁,也是彼时自己和楚宸御最大的对手,是先皇在世时最受宠的皇子没有之一。
楚宸御登基了,他现在应该自身难保,他在深夜来这乱葬岗干什么?
柳清疏正在疑惑,楚宸宁边上另外一个略矮的人开口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狗子和二蛋这才注意到来人不止一个,但是那个人身着黑衣,混在夜幕中,惊慌之下他们竟没察觉。
问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人,语气里似乎只有好奇没有责难,圆圆的杏核眼里全是亮晶晶的疑惑,狗子这才稍安,七歪八扭的回话:“我们……我们想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少年闻言脸色稍变,冷哼一声:“这有手有脚的,发死人财,不怕遭报应吗?”
狗子却有些激动起来:“官老爷您实在不知道,这段时间里正突然到咱们这些家里来征钱征粮,还说是什么……新皇颁布的法令。可怜我爹爹下田伤了腰,我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早就缴了好几石,可里正说什么……据法令还差好几十石……我们几辈子都没缴过这么多粮啊!”
“好了。”楚宸宁终于开口了,他解下腰间的钱袋递给狗子和二蛋:“你们走吧。”
狗子和二蛋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大惊,解开一看竟是两锭雪花白银,狗子颤颤的拿起一块傻兮兮的在嘴角咬了一口:“天呐!真的是银子!我们居然有银子了!二蛋!”
两人忙跪下来磕头不迭,嘴里还连声说着今天真是遇见菩萨了,少年好笑又好气的将他们打发走了。
见两人走了,楚宸宁对隐在暗处的侍卫道:“把柳清疏和柳向正的尸体找出来,好生殓装着。”
柳清疏这才看到两口黑漆木棺,她突然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自己身边的人,她竟没有一个真正看懂。
侍卫忙忙碌碌的开始工作,少年撇撇嘴,颇不服的道:“大哥你何必给他们收尸,柳向正也就罢了,那柳清疏活着的时候可没少跟你作对。如今在皇后位置上的柳家人都不管他们,你趟这浑水作甚。”
楚宸宁无奈的叹气:“柳清疏是个难得的女子,只可惜看错了人。她在世时我与她只是立场不同,我本也欣赏她的聪明才智,如今她已身死,前尘往事不必再深究。”
少年没有被说服,反而更怒:“你要说她的眼瞎,那确实世间少寻。你看她辅佐上去的那是个什么畜生,才登基几日赋税就翻了好几番,说是要救济灾民国库空虚,可明明就是为了那妖后柳芜月修行宫。多少人因为她们柳家两姐妹……因为楚宸御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本不是灾民都变成灾民了?就说刚才那两个小孩,明明是他们造的孽,却要你来收场。”
柳清疏已经无数次的在心里狠狠的唾骂自己识人不清,闻言却又忍不住唾骂了一次。
当年看到楚宸御在宫里和稚龄宫女分食馒头的时候,他没有愤怒只有豁达,原以为是个善良大方的人。
后来他又因为灾民的大旱疫病而难过,求她去灾县、去救济灾民。
就是这林林总总,让她以为楚宸御会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帝。
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与家人决裂都要跟楚宸御在一起,帮助他登上大位。
现在想来,自己何其可笑,他不过都是做戏,都是为了在先皇面前博好感而已。
一个如此残忍无耻之人,怎么可能真正对黎民百姓好呢。
自己却眼瞎心盲,无知无觉。
无数的火把倏然间照亮了乱葬岗苍茫的夜,楚宸宁的侍卫刚装殓好正欲动身,顷刻间被团团包围住了。
楚宸御阴邪的脸,在火光中半明半暗有些模糊,他冷笑一声:“呵,楚宸宁,缩头乌龟总算是出壳了。”
楚宸宁淡然一笑,按下激动的少年,淡淡道:“成王败寇,总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如今的你竟会亲自来。”
看到楚宸宁和柳清疏死前如出一辙的眼神,充满了对他的轻蔑和鄙视,仿佛是上位者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楚宸御勃然大怒,抬脚往楚宸宁的膝盖踹去,却堪堪踹了个空。
他愈发恼羞成怒,大喝道:“楚宸宁,现在马上要死的人是你!你以为你还是那个父皇最宠爱的五皇子吗!你只是我脚下的烂泥而已!”
楚宸宁完全不为所动,那个少年却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楚宸御,你这样的畜生哪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楚宸御怒极拔剑,想要将那少年刺个对穿,但见少年的手在空中一晃,速度奇快,紧接着楚宸御突然手脚发软瘫倒在地。
除了生前就常年习医,如今又已是灵魂的柳清疏,没有任何人看见少年刚才从衣袖摸出银针,又用最快的速度掷向了楚宸御周身大穴,虽然楚宸御第一时间下意识的挥剑格挡,但依然有好几根细小银针穿体而入。
柳清疏正在心里猜测这个少年的身份,惊怒交加的楚宸御却突然冷笑出声:“楚宸宁,你敢带着他一起来,是觉得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我的命吧。”
柳清疏看到在火把包围外,确实又多出了一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停落间几乎听不到呼吸声,是难得的高手。
楚宸宁面上却没有多少轻松的神色,在火光的映照下,他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物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却不敢相信竟有人会疯狂至此。
但他也不敢赌,他立刻转身圈住少年,轻功运起,竟生生的带着少年要冲出包围圈,同时转头厉声对还抬着棺材的侍卫道:“放下棺材,赶紧撤。”
少年虽不解其意,但也惊道:“大哥你?我们明明……”
一队守卫精良的亲兵突然立起铁质盾牌团团护住了瘫倒在地的楚宸御,为首的高举火把作势要投,这时少年也终于懂了,惊呼出声:“楚宸御你疯了吗?这样做你的侍卫也都会……”
话音未落,劲浪的气流霎时间映亮了整片天空,无数的残缺肢体划过柳清疏的眼前,楚宸宁给她准备的棺材也被炸得粉碎。
楚宸宁和少年虽都在爆炸外围,但也依旧被炸飞了很远,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宸宁,你终于死在了我的手里!”
满地新鲜的血液、断肢残臂,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稠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步,看着生死不知的楚宸宁和那个少年,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的那些侍卫的尸体,柳清疏已然空旷的心脏再次开始刺痛。
自己到底扶植了一个什么样的畜生,当了这天下之主?
明明楚宸宁已经是有备而来,却依旧没有算到楚宸御竟狠毒至此,可以枉顾那么多追随他的侍卫的性命。
自己的有眼无珠,害了自己,害了爹爹,害了五皇子,害了那不知名的少年,还害了多少无辜的黎民百姓和天下苍生!
柳清疏双目一黑,陷入沉沉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