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真正作为寄宿学生在瓦尔汉安顿下来后,对她们来说,生活充满了乐趣,就像生活本身充满情趣一样。第一个冬天,实际上是丽贝卡学校生活中最宁静快乐、值得长久回顾的一个冬天。她和埃玛·简同居一室,把她们随身所带的、那些朴实的东西摆在一起,使得居室显得漂亮,像个家的样子。这间房,原先就有一块讨人喜欢的红色双面提花地毯和一套枫木家具。至于其他的装饰,则由丽贝卡出点子,埃玛·简出物出力。这种分工负责的方法,似乎是很符合实际情况的。珀金斯太太的父亲曾经是个零售店的店主,死后,他把归他所有的财物留给了他已婚的女儿。留下的蜜糖醋和煤油,让一家人整整用了五年。珀金斯家里的阁楼仍然是放有方格花布、棉布和“新英格兰人小件日用品”的宝库。在丽贝卡的鼓动下,珀金斯太太用原色平纹布制作了全幅的窗帘和垂饰,并用鲜红色的棉布条做了镶边和回环,还有两块颜色与之相称的桌布。两个女孩有各自学习的角落,丽贝卡说了许多好话,才被允许把她珍爱的灯带到宿舍。点上这盏灯,定会使任何房间显得光辉、华贵。当阿拉丁先生上个圣诞节的礼物——送给埃玛·简的日本屏风和给丽贝卡的一小书架英国诗人的书增添进来后,她们声称这一切像结了婚和料理家务一样的有趣。
赫尔达来访的那天是星期五。这天,从三点到四点半,是丽贝卡最喜欢的自由支配时间,这也是她整周所期盼的。她总是穿过神学院后面的松树林,跑过冰雪覆盖的小径,然后进入安静的乡村大路,径直去到马克斯韦尔小姐住的一栋大的白色房子。打杂的女工应声出来开门。丽贝卡把她的帽子和披肩取下,挂在大厅里,小心地把胶鞋和雨伞放在角落里,然后打开天堂门——房间的两边摆了两行书架的马克斯韦尔小姐的起居室的门。丽贝卡被允许坐在火炉旁阅览她喜欢读的书,可以读一个多小时。马克斯韦尔小姐下课回来后,她们便有可贵的半小时的交谈,一直谈到丽贝卡要去车站与埃玛·简相会,再一同乘车回里佛巴罗。在里佛巴罗,她们度过星期六和星期天;洗澡、洗衣、熨烫、缝补,还要受到询问检查;能得到赞许,也会有责备和大量的警告与劝导。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下一周的来临。
这个星期五,她蹲在马克斯韦尔小姐的一片作物地。一头钻进茂盛的天竺葵花丛里赏花,又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罗莫拉》,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读起来。她不时看看时钟,记起那天因全神贯注地读《大卫·科波菲尔》,把要搭火车回里佛巴罗的事丢到了脑后。丽贝卡没有到,埃玛·简心烦意乱,不肯一人乘车离去,便跑回马克斯韦尔小姐处寻找丽贝卡。只有最后一班车了,这班车只开到离里佛巴罗三英里的另一边。两个女孩在下雪天里劳累奔波,回到各自的家时,天已经黑了好半天了。
阅读了半小时后,她抬头向窗外一望,看见从林间的小道上冒出两个人来,那光亮的头发上的花结和卖俏的帽子,只有一个人才有。当两人走近时,证明她的同伴不是别人,而是阿拉丁先生。赫尔达轻巧地提了提裙子,为她的高跟鞋选了一块安全踏脚的地方。她的面颊泛着红晕,在黑白的面纱下面,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丽贝卡从窗户边的座位悄悄地走到火红的炉火前的地毯上,把头斜靠在一把大的安乐椅上。她对心头骤然而起的暴风雨,对它的突然出现感到惊恐,也对这种全新的奇特的感觉,感到害怕。她突然感到,好像她不能忍受她与阿拉丁先生的那份友谊让赫尔达来分享。赫尔达是那样聪明、摩登、漂亮、欢快、机灵,而且非常善于交际。在享有与阿拉丁先生珍贵的友谊上,丽贝卡总是很愉快地接纳埃玛·简。不过,也许她没有意识到,她只认为埃玛·简在阿拉丁先生的眼里,占有次要的地位,仅此而已。然而她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能希望成为占有首要地位的人吗?
突然间,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有人向里望,并说:“马克斯韦尔小姐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丽贝卡·罗威娜·兰德尔小姐。”
丽贝卡听到声音后吃了一惊,马上一跃而起高兴地说:“阿拉丁先生,哦!我知道你在瓦尔汉,我怕你没时间来看我们呢。”
“我们指的是谁?你的姨妈们在这儿,是吗?哦,你指的是有钱的铁匠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她在这里吗?”
“是呀,她和我同住一间房。”丽贝卡回答,心想要是他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那么,她自己的丧钟也已经敲响了。
室内的光线变得柔和了一些,火炉在欢快地噼啪作响,他们谈了许多事情。最后,往日友谊的甜蜜、随和、亲昵的感觉,又悄然回到了丽贝卡的心间。亚当已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有关学校的许多事情,可以从她个人的观点,得到了解。她已经从莫里森那里打听到了有关她的进展情况。
“好了,小丽贝卡小姐,”他边说边站起身来,“我必须考虑开车去波特兰,明天在那里要开一个会。我总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参观学校,对学校的事务,有关教学和财务方面提一些建议。”
“要你来当学校的理事,好像很有趣,”丽贝卡深思后说,“我好像觉得这不太合适。”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年轻人,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他回答说,“事情是这样的,”他又严肃地补充说,“我同意担任理事,是为了纪念我可怜可爱的母亲,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年是在这里度过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让我想想,我三十二岁了,尽管头上偶尔有白发出现,我只有三十二岁。妈妈毕业后一个月就结婚了,活到我十岁那年辞世。是的,我想,虽然当时学校建校,才十五或者二十年,但离我妈妈在此就读后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想看看我妈妈吗,丽贝卡小姐?”
女孩很有礼貌地接过皮套子,打开后,看见一张纯朴、白里透红,像雏菊一样美丽的脸。它是那样明朗,充满信任,那样敏感,以至旋即打动了你的心,使你不能忘怀。它使丽贝卡觉得长大了,经历丰富了,并且有了母性。她真想立刻就能安慰,并给这如此温柔年轻的母亲以力量。
“啊,多甜、多甜,花儿一样美丽的脸呀!”她温和地小声说道。
“这朵花不得不经受各种狂风暴雨的袭击。”亚当低声说,“世上严酷的天气压弯了她细长的梗茎,让她低下了头,并把她拖入泥土。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不能保护养活她,也没有其他人能为她分担烦忧。现在,我成功了,有钱有势、这一切尽可使她维持生活,得到幸福,但是已经太晚了。她因缺少爱和关怀,缺少护理和疼爱而死去,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些。我时常感到既然我不能同她共享,我所拥有的一切,似乎是毫无用处的。”
这是一个新的阿拉丁先生,丽贝卡的心因同情和理解而激烈地跳动。他眼睛里流露出的疲倦的眼神,在欢快的言谈和笑声中、时而隐约出现的这种眼神,得到了解释。
“我高兴我懂了。”她说,“我是那样高兴,以至我能看见她把白色平纹布帽子的带子往下拉的时候的情景,看见她黄色的鬈发,和她在镜中天蓝色的眼睛。难道她不能快乐、幸福吗?我真希望她能一直幸福、快乐,活到看见你长大成才。我的母亲总是很哀伤和忙碌的,但有一次,当她望着约翰时,我听她说:‘他使我失去的一切都得到了补偿。’要是你母亲还活着,对你,她会这样想的,也许她正是对你这样说的。”
“你真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小东西,丽贝卡。”亚当边说边从椅子上起身。
丽贝卡站起来时,她的眼泪仍在睫毛上抖动。他望着她,突然间觉得,眼前是一个新的丽贝卡。
“再见!”他说,把她纤细褐色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把两双手合起来,好像他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怎么啦,可爱的白雪红玫瑰正在成长为一个新女孩!开夜车,四年的功课三年学完,会使眼睛呆板、使脸色苍白的。可是,丽贝卡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脸色依然红润!她的两条辫子,一条扣着另一条,形成一个黑色的U字,两条辫子在她的头顶上系成一个大的蝴蝶结!她几乎长到齐我的肩膀了。这到底是不行的!要是阿拉丁先生没有她这样一个能安慰人的小朋友,他可怎么过下去!他不喜欢刻意打扮和穿着华丽衣裳的成年的年轻女士们。她们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厌恶!”
“啊,阿拉丁先生!”丽贝卡把他的玩笑看得很认真,热切地叫道,“我还不到十五岁,再过三年,我才成为一位年轻的女士。在你必须放弃我之前,请不要放弃我!”
“我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亚当说,“丽贝卡,”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那个有着满头漂亮红发的,很有城市风度的女孩是谁呀?她陪我下山的,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那一定是赫尔达·梅泽夫,她是里佛巴罗人。”
亚当伸出一个手指,放在丽贝卡的下巴下面,直望着她的眼睛。他发现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明亮,那么无心计和孩子气,就像她十岁时那样。他记起另一双蓝色的、挑逗的、半眯着眼皮、飞快投出卖弄风情眼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弯曲的眉毛下,射出像箭一样快的光波。他严肃地说:“不要让自己变成她那个样子,丽贝卡。生长在森尼布鲁克田野里的三叶草花儿,不能同华丽的向日葵花绑在同一簇花里,因为三叶草花太甜美芳香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