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弥敦跟随司马嘉齐来至城头,闯入他眼中的又是另一番雄浑景象,黢黑的城垛向左右延伸望不到尽头,刀枪、弩车、滚木、巨石乱糟糟堆积在城道上,守军往来穿梭于军械之中,竟丝毫也不觉得拥挤慌乱。
从垛口处尽力向远方眺望,双眼所能及是一篇朦胧与苍白,远山在茫茫雪雾的掩映之下,只可勾勒出一道粗粗浅浅的轮廓,正一阵风卷起时,山峦便在风中消失不见。韩弥敦把目光落回到近处,一支雪白衣甲的骑军已杀向关前,为首一骑银冠白甲、手提长枪,身后几千铁骑列作锋矢阵,在雪原上荡起阵阵白烟。
韩弥敦忍不住慨然赞道:“好一座雄关!好一阵大雪!”
司马嘉齐笑道:“北境荒野千里,寸草不生,唯有这雪是极多的,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半数时日有雪飘落。”
韩弥敦啧啧称奇说道:“在下自镖局起镖时,阳夷郡还是一派秋高气爽,路旁的白杨只叶尖儿有一点泛黄。却不料此处竟漫天风雪,早已是入冬时节。”
司马嘉齐说道:“天象无常,南北有别,原应如此。”
韩弥敦指着为首那一骑白甲长枪问道:“请问将军,此人可是狼首?”
中原人对北境多是道听途说,除了“狼首”的名头之外便几乎一概不知了。
司马嘉齐摇头说道:“此人并非狼首,乃是北境十国中摩云岭的国主,人称‘云中鹤’的云遮月,弓马娴熟,枪法精湛,是一位难缠的对手。”
他的话音刚落,耳边忽响起一阵弓弦声。
连忙一把将韩弥敦拽倒,两人肩碰肩紧紧靠在城垛后,一蓬箭雨倾盆落下,却并无半点斩获。城头守军虽然疲倦麻木,可十几日以来不间断的战事已令他们形成肌肉记忆,几乎在弓弦响动的瞬间,守军们或擎起盾牌,或俯身躲藏,动作之迅速令人惊讶。
韩弥敦倚在城垛后,渐渐将一口气息喘匀,自怀中抽出一封信笺,递在司马嘉齐面前,说道:“将军,总镖头托在下捎来书信一封,要在下亲手付于将军之手。”
司马嘉齐接过信笺,就在城上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纸上的字迹苍劲而有力。
信上如是说:“镇远关司马将军亲启:今遣镖头韩弥敦押送百辆粮车,共计万石粮草赴镇远关相援,以尽镖局绵薄之力,以期而能有所助益。另紫禁宫、青龙帮等亦会出兵,不日便可抵达北境,还望将军务必坚守,坚守。飞马镖局,范忠嗣敬上。”
他看到“紫禁宫、青龙帮等亦会出兵,不日便可抵达北境”时,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喜悦,但随后便又归于平静。他将信笺重新叠好,藏于怀中,朝着韩弥敦抱拳说道:“多谢韩镖头亲冒风雪,护送粮草至此,我替城中几千弟兄再次谢过。”
韩弥敦也抱拳还礼道:“将军莫要多礼,在下还有一桩请求,希望将军能够答应。”
司马嘉齐说道:“韩镖头但说无妨。”
韩弥敦从腰间解下双戟,摩拳擦掌地说道:“在下押送北路镖已有十年,这一路上就是最扎手的点子——蜈蚣寨也不敢捋我虎须,如今有幸来到北路的尽头,得机会与北境蛮子交手,在下倒想见识一番。”
司马嘉齐瞥见这对铁戟,心中不由得暗赞一声好。戟刃弯如新月,戟锋宽逾手掌,看份量不比石头的板斧轻——而双戟的招式还要比板斧更为繁杂,既可如斧钺一般扇、砍、劈、剁,也可似矛戈一般勾、刺、缠、绞,能将这般军刃运用自如,想必韩弥敦必有过人之处,其武艺也当不在石头之下。
可司马嘉齐并未答应,而是说道:“韩镖头一路颠簸跋涉,本将军没有为镖头与诸位镖师接风洗尘,已是多有失礼,又岂能劳烦镖头亲上战场呢?此事万万不妥。”
韩弥敦忙说道:“在下虽只有三百多弟兄,可他们也都是一棒子打不倒的棒小伙子,绝不会拖将军的后腿。”
司马嘉齐说道:“飞马镖局的镖师闻名天下,趟子手亦各身怀绝艺,这些我自然都有耳闻,只是沙场与武林又不相同,此事也与镖局无关……”
只见韩弥敦肃然说道:“虽说路途遥远,可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无贼寇山主惹是生非,倒也不觉得身体疲倦;再说在下不到北境便罢,既已来到北境,眼见关前战事吃紧,身为江湖儿女又岂能不拔刀相助?关垒若被打破,中原大好河山又岂能不被铁蹄蹂躏?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在下都应与各位并肩作战,还望将军能够答应在下的请求。”
韩弥敦这番话言辞恳切,掷地有声,竟是不容司马嘉齐不答应。
片刻之后,他方才缓缓说道:“好……那韩镖头便与镖局弟兄随时预备,听我号令。”
韩弥敦笑道:“末将听令。”
远处,天尽头。
老可汗殷白原单手扶缰,另一只手轻轻捻着雪绒袖口,双眼远眺关城如古井无波,仿佛一尊屹立于天地间的玉雕银塑;殷雪龙的座马落后半个身位,再往后便是十万铁骑严阵以待。
摩云岭为先锋抢关攻城,此时已与城中守军杀作一团。
殷雪龙望着远方厮杀场,皱眉说道:“这些中原蛮子,今日怎地如此骁勇善战?比起前几日好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殷白原点头说道:“其中必有蹊跷。”
殷雪龙问道:“父王,我等当如何应对?”
殷白原冷笑道:“既然学会了挣扎,不妨在羊群之中再多放几条恶狼,看羊羔还能撑到几时。传令金银岗,随后攻城!”
殷雪龙朝着身后挥动右手,金银岗国主金银浮陀便传下军令,野马川、金银岗共五千余铁骑拥簇至阵前,金银浮陀拨马前行,以手抚胸说道:“老可汗有何吩咐?”
老可汗以马鞭遥指城关,冷然说道:“本汗王命你率野马川、金银岗两国军马,前去助摩云岭一臂之力,今日务必有所斩获!”
金银浮陀抚胸应道:“得令!”
五千铁骑如钢铁洪流,浩浩汤汤流向镇远关城,距城不远处纷纷下马,野马川架盾、金银岗引弓,宛如一头爪牙锋利、身坚如铁的巨兽,向关城一步步逼近。
城头之上,厮杀正浓。
林森一剑刺死一名敌军,抬腿将他的尸首踢下垛口,他望见不远处又有一支人马,旗号分明是野马川与金银岗,连忙向司马嘉齐方向喊道:“将军,蛮子有援军!”
司马嘉齐早已察觉,可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赤天雷一战葬送三百铁骑,关内所有战马已消耗殆尽,他们也已不可能再组织出城反击——步军在平原上遭遇骑军,只有全军覆没这一种结局,更何况对手是来去如风、骑射如雨的北境铁骑。
他只能等,决不能有丝毫冲动。等到鱼鳞阵接近城关时,再倚靠城墙、垛口、角楼、沟堑与敌军搏杀,这种困兽犹斗、裹足无前的决死鏖战,他在战争开始前就已料到,可没想到来得如此快。虽说眼下摩云岭的攻势他无惧色,野马川、金银岗加入战场他也足以支应,但远处那十万铁骑始终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
北境还没有用出全力。
他不知道殷白原在想什么,雪狐公主之死于老可汗而言不共戴天,此次北境出兵亦是极为迅速,眼看就有风卷残云、强破关城之势,可兵临城下时却放缓了脚步,每日只遣一两支人马攻城,于镇远关而言只如隔靴搔痒般。
可司马嘉齐不敢有丝毫松懈,猜不透心思的对手往往更加恐怖。
巨木、礌石等守城器械日渐稀少,关城守军的斗志与体力也在日复一日的搏杀中不断消磨。但他知道北境还远未施展全力,这十万铁骑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把城中这几千人淹死;就算用人堆用马填,一桩桩堆填在关城前,也能把险峻关墙夷为平地——可殷白原并没有这样做。
他似乎仍在试探。
而这恰恰是最令他不解的事情。
“嗖——”一支利箭贯空而过。
垛口处的一名守军应弦而倒,随即从城垛下冒出一颗毡帽卷须的头颅,北境军卒已经攀上城楼了。司马嘉齐被这支利箭带回现实,连忙挥动镇远长刀凌空劈落,那颗头颅还没嗅到城里的空气,便齐颈断项抛飞而去,尸体也从半空中坠落。
司马嘉齐长刀一指,扯开嗓子大吼道:“老林,多派人手堵住缺口,莫让北境蛮子踏上城楼!”
林森手提长剑左支右绌,他听到了司马嘉齐的号令,可一剑刺出,回首望去时,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可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