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邱国码头,海水拍打在岸边,垂髫的杨柳盈盈飘荡。有刚从东边回航而来的云船慢慢从高处落下,船工们在岸上松开膀子准备起卸货。
两座圆木搭建的瞭望所上各自有一哨儿兵,举着长筒镜,探着身子朝木栏外张望。
蓝白的天际处刚冒出个黑点,左边的哨兵筒镜换长角号,鼓足中气吹响号角。右边的兵子支起嗓子,做成喇叭朝下面大喊:“荀将军的船回来了!”
船工们纷纷支起脖子往远处看,哨儿兵又喊道:“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退开?!”
众人纷纷退避。
云船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稳稳落了岸,荀子云背负着手,率先下了船,哨儿兵凑上前去,行礼问安。荀子云随意的应付了两声,便向码头出口处走。
沈小鱼跟在穆元鸿身侧,边走边打量起这座他听过无数遍的天子之国——大邱。
琉璃屋瓦,飞台楼檐,单单这么远眺一隅,便能感觉到其繁华。
三人来到码头口,穆元鸿领命带着卫队回营,沈小鱼便跟着荀子云上了一辆等候在前的马车。
马车上,荀子云靠着车壁合上了眼,沈小鱼坐在他对面,腰背挺的笔直,活像个刚入学的乖学生。
半晌,荀子云开口道:“你再这么盯下去,老脸都要穿了。”
沈小鱼一愣,随即淡定的错开目光,向车外看去。
荀子云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
车外,是繁华的长乐大街,有吆喝的商贩,有酒香四溢的饭庄,有打扮精致的富家公子,也有粗布简衫的寻常百姓。
沈小鱼一幕幕的看过去,梦里的画面清晰的出现在眼前,让他有了些恍惚,仿佛自己还坐在云海上看着白瞎子作画。
……
车行了近半个多时辰才到达府邸。
沈小鱼从车上跃下,发现府匾上的二字不是“荀府”而是“徐府”,这才想起来,天罗曾提起过什么徐家养子之类的话。
不过,若是关于史文杂记的事沈小鱼或许还能弄的明白,唯独这人情世故他一窍不通,所以只朝府匾看了一眼,也没有太过在意。
二人入了府,说来也怪,偌大的府内居然没见着一位家仆,倒是有好几株粗大的梧桐,秋叶满树,沙沙而响,显得庭院格外寂寥。
荀子云带着沈小鱼进了厅堂,抄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估计茶凉的太久,有些涩口,他啧了一声,便放下了。
沈小鱼站在厅中,左右看了看。听见荀子云说道:“府里就你我二人,有三间客房,你随便住。要是晚上怕黑,跟哥哥住也行。”
沈小鱼看着他一脸玩味的笑,认真道:“我,自己,住。”
荀子云笑脸一顿,撇开脸干咳一声,他没怎么跟小孩相处过,遇着沈小鱼,只觉得什么天真可爱都是放屁。
不多时,沈小鱼就被领到了客房,客房很干净、物件齐全,荀子云让他好好休息,嘱咐了几句径自离开了。
沈小鱼在房中简单的转了一圈,便坐在了靠窗的黄花木椅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愣怔出神。半晌,他深吸一口气,从恍惚中脱身,取出腰间的一根雪白绳状物。
绳状物有一尺长,表面光滑包有薄膜,若是有识货之人在此,定能认出这是雷电蛟最宝贵的尾筋。
沈小鱼拿在手中摩挲了一阵,沉睡许久的血镯睁开了眼,传音道:“你既已住进了将军府,便会有更大的机会见到皇位上之人。你需尽快让死人玉吸收灵息,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小鱼点了点头,为了让自己适应说话,没有传音,开口道:“我,晚上,去墓地。”
血镯眼珠转了转,不再多言,闭上了眼。
沈小鱼望向窗外,根据风水妖所教的,找片墓地应该不难。
……
……
大邱国,宰相府。
张自白在书房内负手来回走动,他年逾五十早已被油水养的大腹便便,平时连一步都懒得多走,此时却一脸气急败坏,恨不得把地面踏穿。
旁边两椅上坐着二人。一白衣公子,面目含笑,乃是钦天监的青年才俊宋淳宋少师
另一人是位须发皆白,穿着朴素的老人,远远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张自白踱步到书案前,对着一正悠然品茶的锦衣中年人神色焦急道:“丞相,荀子云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那天罗传闻本事挺大,居然也没能把人留住,这下该如何是好?”
锦衣中年人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没有回话。倒是宋淳轻笑出了声:“我说自白兄,天罗本事再大,也得看对手是谁,堂堂的雪翎营将军,怎么会轻易落败?”
张自白闻言更是不解,眉头皱成麻绳,看向宋淳问道:“难不成一开始的计划里,天罗便是一招废棋?”那我重金寻来的丹药岂不都是白费力气,后话张自白自然吞在了肚子里。
宋淳笑了笑,俊如朗月,淡然道:“自白兄,丞相的棋局里何时有过废棋之说?”
张自白一怔,当下立知失言,连忙作揖赔礼道:“是我多虑了,丞相勿怪。”
锦衣中年人面色平淡,一双细目深邃如古井,多看一眼便让人觉得胆颤。他右手食指轻敲扶椅,毫无情绪道:“荀子云必定要除,只不过不是现在。徐府的牌匾如今还挂着,动他等于引火烧身。”
张自白沉呤一声,点头道:“丞相说的有理,只是自白不明,为何还要让那天罗冒险一试?岂不是在打草惊蛇?”
锦衣中年人眼眸微转,看向张自白,寒意顿生,冷然道:“因为天罗必须死。”
此话一出,张自白心头骤缩,花那么大的代价与天罗搭线,竟是为了让其去送死,此等心思之深当真让他心悸。
宋淳在一旁依旧含笑,像位无关己事的看客。
角落里的白衣老人始终没有睁开眼,门外的天光笼在他身上,像随时要驾鹤而去。
……
……
城中心百里外,有一座扬子坡,坡上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左右被枯草环绕,枯草之后又种着大片竹林。
小道本是农家人砍竹的途径之路,却因秋意渐凉,导致来往的农夫少了许多。
此时四处没有人影,却听见道路尽头有轻微的顿地声。声音越来越近,只见一拄着木棍的老乞丐从小道的尽头走了过来。
他满头的灰发,身形瘦削,手里拿着一瓷碗,踱步到竹林前。他的神色不似寻常乞丐那般愁苦,而是安详平静。衣裳也没有褴褛不堪,而是干净整洁。
他兀自的面对竹林盘膝坐在了草地上,低头看着碗里的三枚铜钱,轻声道:“两百年了,不知你如今愿不愿意见我。”
竹林里有风吹动,将他的话语消散在了叶叶飞舞中。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抿唇笑了笑。
倏地,一枚铜钱竟然立了起来,缓缓升到空中,悬浮在他眼前。
只见这枚铜币在空中发出细细震动,震动带起了无形的气流,如涟漪般向四面扩散。
气流所到之处,景物出现了变化,竹林慢慢消失,被另一种景色覆盖,直至波浪晕开过竹顶,一座白云缭绕的青山显现了出来。
青山似乎离人很远,看不清细貌,却能给人神圣高洁之感。
老人静看了一会,有些颓然的笑道:“看来是不愿见我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悠然而清冷的声音,似从遥远的青山处传来:“两百年不见,你竟愿动用空门逼我现身。”
老乞丐摇起头,苦笑道:“我未强求于你,何来逼迫之说?”
那声音哼笑一声,不耐道:“说吧,寻我何事?”
老乞丐叹了口气,敛下心中的黯然,答道:“天罚开始了,血龙与死人玉也出世了。还有,无极之境逃出了一个人。”
声音静默了一会,突然一阵大笑:“哈哈,龟寿仙那老家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守着青铜钟百年,竟成了个睁眼瞎。”
老乞丐没理会他的讥笑,问道:“你又欲如何?”
声音一顿,随即道:“睁眼瞎多我一个也不算多,随他去吧。”
“你……”老乞丐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切莫胡搅这潭浑水。”
然而,等了片刻,声音却没有再次响起,老乞丐无奈的摇摇头,一手端起还剩两铜钱的瓷碗,一手撑着木棍起身,重新沿着羊肠小道往回走,嘴里悠悠的呢喃道:“风雨欲来,风雨欲来……”
在他身后,青山慢慢向铜币拢起,瞬间消失不见,竹林再次出现在原处。
只听“咔”的一声,铜币裂成了两半,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