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秦暮生口中念念有词,不急不缓地朝城头走,一名女子突然从身后冲来,狠狠撞了他一下。
他疾走两步定住身形,那女子也停了下来,两手捧着一团帕子,忙不迭地朝他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事关人命,奴家六神无主,冲撞了官爷,万望见谅。”
“人命?怎么回事?”秦暮生蹙眉问。
“您瞧,”女子将帕子让到一只手掌上,空出一只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边角,帕子摊开来,内里白花便见了天光,“这花虽美,却有剧毒,我家小姐误当百合,碰了它的花瓣,眼下头冒虚汗,面红耳赤,眼见着着了它的道,奴家正赶着去寻郎中,又恐郎中无能,便带上此花,若郎中识得,方可医治。”
“这是什么花?碰了花瓣便会中毒?”
“君影草,官爷可听过?此花浑身是毒,叶子尤甚,其毒性之烈,便是泡过花瓣的水也会被其沾染毒性。”
“竟有此毒花,那你快去求医,莫耽搁了你主子病情。”
“是”女子裹起帕子,转身就跑,眨眼间没了踪迹。
“君——影——草——”秦暮生边走边念着这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念着念着,他停下了,掴了一下手掌,扭头往来路奔去。
不远处,躲在胡同里的乐菱收回脑袋,喃喃自语道,“小姐,你出来了吗,他可回去了。”
玉露楼二楼雅间,乐雁替乐菱夹了一筷子肉,“不是说了,在外咱们不是主仆,是姊妹,不必拘着那些礼数,尽捡那些没油水的夹,多吃点,你应该也饿坏了,打早上就没进过食儿。”
“多谢姐姐。”
乐雁瞧她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的模样,憋笑一声,“得了,别忍着了,想知道前因后果?”
“嗯嗯”乐菱放下筷子,连连点头。
“其实也简单,一方讨债,一方欠债。”
“讨债的是李家两兄弟,欠债的是刘香山。”
“对,可你须留意,讨债的,不定是放债的。”
“这是何意?”乐菱歪头问。
乐雁指尖在茶杯中沾了水,于木桌上画出个三角形,她点一个角说一句,“这是放债的,这是欠债的,而这是讨债的,明白么?”
“呃——姐姐是说放债的借银子给刘香山,到了日子,便命讨债的李家两兄弟前去要帐。”
“正是,刘庆石死后诸多变故,皆因这被李家兄弟和刘香山不约而同隐瞒起来的放债之人。”
“整桩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姐姐说翔实些。”
“好,你吃着,我说。”乐雁替乐菱斟上热茶,放下茶壶,缓缓道,“刘香山嗜赌,可又身无分文,鬼迷心窍就向一群人借了银子,能否还上,全凭赌桌上的气运,气运不佳,就再借,再赌,再借,如此一来,滚雪球一般,很快债台高筑,至于数目多少,呵,说不清,但绝非二十两。李家兄弟奉命前去要债,一回要不到,就去两回、三回,日日去,每日晨起等在院外,耗上一天,若到了期限还讨不回来,那群人下了令,那就砍刘香山手足!砍了手足,这债仍是要还的。案发那日,正是期限内最后一日。”
“呀,我明白了,所以两兄弟带刀前去!”
“没错,他二人抱着不见血不归的念头,可刘家父子也知道他们的规矩,尤其刘香山,从那群人手中借钱时,亲眼目睹有人因还不上债被剜眼、砍手甚至丢掉性命,他怕,刘庆石自然更怕,他舍不得自己儿子成为废人,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当日凌晨,天地漆黑,他披衣起身,蹑手蹑脚来到院中,背着儿子,吞下一株君影草,他不敢用太多也不敢用太少,太多,怕等不到李家兄弟前来,自个儿就断了气,太少,又怕挨了他兄弟的拳脚死不了,他估摸着剂量。”
“啊!刘家老爷竟······”
“哎,这种毒草,服下后会致人面色潮红、头疼易怒、出现癔症、浑身红斑,还会腹痛、恶心、心力衰竭,而后昏厥直至死亡,其中痛楚,常人难以想象,可刘庆石硬生生忍下这些,愣是捱到了李家兄弟登门,那时,他全凭一口气一颗爱子之心吊着,开门见到李家兄弟,二话不说往外闯,不光是为了将他们引到众目睽睽下,更是因为他时辰不够了,或许,他看到黑白无常正催他上路,他怕自己到不了街面上······其实,即便没有兄弟俩那几脚,他也没命活。”
“他这么做的缘由是——”
“以命还账,人死账消。”
乐菱眼角发红,胸口堵得厉害,“刘家老爷真是令人钦佩,那刘香山知道此事么?”
“刘老爷子的死讯传到家里,他立时就明白了,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还嗜赌。”乐菱鼓着嘴,替刘老爷子抱屈。
乐雁无奈地叹息一声,“世事变化无常,却皆有因由。”
“这么说,李家兄弟也怪冤枉的,明明是教人算计了。”
“刘家老爷子那时哪有心思顾得了旁人,再者,他二人之死,可不全因刘家父子。”
“还因李家老夫妻?”
“还有呢。”乐雁提醒她。
“嗯——还有那群人!”
见乐雁点头,乐菱似是受到鼓舞,“让我猜一猜,姐姐听我说得对不对。”
“嗯”
“李家兄弟被拘押的第二日傍晚,老夫妻前去探监,劝两个儿子早日认罪伏法,他二人一腔孝心,含泪应允。”
“他们是如何劝的?”
“嗯——难道是那群人?那群人允诺老夫妻,事后送他们离京,远离这是非之地。”
乐雁摇头,“那群人找到老夫妻,威胁他们,若两兄弟再拖延下去,便送他们与儿子一道下黄泉,所以他们便去牢中催自己儿子认罪,他们说,你们两个小子没命活,便拉着我们老两口一块走吗?此言一出,兄弟俩不认也得认。”
“吓!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凶作恶!”
“天子脚下只有紫禁城,凡有百姓之地,于他而言皆是无关之处。”
“姐姐!”乐菱吓了一跳,慌忙朝门外看去,好在无人经过,吁了口气,低声道,“这可是大逆不道,要株连九族的,姐姐日后说话小心些。”
“知道了”乐雁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对了,那群人为何逼两兄弟尽早认罪?”
“他们怕他二人受不住刑,又死不认罪,万一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大人物的爪牙罢了,那大人物有千千万万个爪牙,那些爪牙又有无数个据点,损失一个据点于他而言不过是失了根毫毛,可人命是比毫毛还轻贱的东西,为了那毫毛,不须他吩咐,爪牙们自行替他除去三个人的性命,不,原本是五个人。”
“五个人?”
“李家老夫妻原本也会死。”,其实还有刘香山,上一轮回,他被秦暮生带走后,自陈给父亲下毒,让他以命抵账,最后他斩首示众,而事情的真相,还是秦暮生在他生前所在牢房的干草堆内发现一封《告翁书》,才得知是刘父自愿服毒,刘香山冒领罪名,皆因满心愧疚。
这一回,希望能劝下他吧,毕竟,他良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