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如勾,破开厚而缠绵的夜色,如白玉酒壶中倒出清酒一般缓缓淌下银白月光,与那暧昧烛光相映着,映出人面微醺,映出风流眉目,映出镐京里夜夜不息的歌舞笙箫景象,调笑声从未元街最高处荡漾开来,撩拨着无数未眠之人,又或是入了无数好梦,迷幻飘渺,不堪一握。
远处十里外云中台上宴席却另有鹤唳风声,没有柔肠百转,只有你死我亡。精致的鼎炉里还冒着烟气,转眼又被夜色吞没,只留余香。云中台一边是万仞悬崖,一股阴凉之气盘旋不去,偶尔拔高而起,扑向崖边之人,令人心惊胆战。
此时后堂权势最高的三人聚在云中台的一隅,在清风明月里针锋相对,唇枪舌战,太子在锦绣堆簇的地毯上闲庭信步,端着难以揣测的笑容,冷冽得如刀刃上拓下的一笔。
“你若懂我,便知我也懂你。这次我随常华出征,若要杀我,青岭是个好地方,山川峥嵘,风景独秀。”
玄泊微微挽起袖子,露一截精细的手腕,执壶倾身,为太子满了酒杯。
“太子不必逼我,你我骨肉相连,今日不过是一场誓师宴,为我兄长远去践行,还望兄长凯旋。”
玄临嗤笑一声,饮尽后将酒杯向后一抛,恰好落入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们俩之间总有一人会如这酒杯一样,有去无回。
玄泊的眼里毫无涟漪,缓缓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太子眼神一深再深,霍地转身指着一旁独坐的奉千宫,
“真是和你一个脾性!从不敢正大光明来抢,瞻前顾后,不成大事!”
奉千宫摇纨扇的手停了下来,微微颔首示礼。
“太子言重了,倒是此去征战,多多珍重。”
“珍重?”太子脸色难看地重复这句话,面前的女子与他们一起长大,而他,却从未走近她眼里,他们之间除了刀光剑影,鲜血尸骨,再无其他,而现在,她对他说珍重。
“那我便如你所愿,好生珍重,你可不要心慈手软。”
觥筹交错,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个交手下来,终是夜深了,太子华丽的颜色逐渐消失在山里,奉千宫起身走到玄泊身边,玄泊有些歉意地指了指悬崖,“怪我不该用引觞,你寻了许久才集齐这套酒器,第一次用就弄丢了一只。”奉千宫从婢女手里接过披风盖在了玄泊肩上,入夜的云中台是过凉了,“不过一只酒杯而已,何况我不喝酒。”奉千宫朝树林招了招手,就有两个黑衣人陪着余遥从暗处的林子里走了出来。余遥一边靠近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荣王,这位传说中温润如玉,仁爱百姓的王爷看上去羸弱不堪,难以想象他竟能和雷霆手段的太子分庭抗礼多年不倒。
玄泊也在打量着他,忽而两人视线一撞,自平静中刹那卷起波澜不断,四周的树叶被夜灯刮得簌簌作响,良久,余遥收回目光,在奉千宫身上掠过。
“太子杀你,我救你,如今,你可以做出选择了吧。”玄泊首先打破了沉寂的氛围,披风的紫色系绳绕着苍白脖颈,确有一副高贵风骨。余遥拾梯而上,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过有一个要求。”
“说。”这句话却是奉千宫问的,她第一次见到余遥时,他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不足手臂长,如今已有了顶天立地的气魄,人生数载,还会有怎样的变化?
余遥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还萱草自由身。”
余遥话落,奉千宫身旁的掌灯侍女突然晃了下身子。奉千宫也有些怔愣,不过立即回答,“好。”
玄泊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余遥。余遥接了过去,“祝荣王得尝所愿。”仰头一饮而尽。玄泊也端起酒杯,“敬天下苍生,望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一场搅动历史洪流的协议落定,付出代价的人已经死去,将要付出代价的人还在折腾。
余遥带着黑衣人走远,萱草身子一软,手里的灯落在地上,她捂着脸,泪水从手指里沁出。她三岁被带到镐京,八年时间,孜孜不倦,运筹纵横,礼法武艺,严寒酷暑不辍,奉千宫不止一次摸着她的头夸奖,“青出于蓝胜于蓝,世人皆夸我明慧敏捷,玲珑百窍,足可见他们无知。”然而夸奖之后,总是叹息,“若是可能,我宁愿你笨一点。”
十二岁的时候,奉千宫对她说,“我再无东西可教你了,萱草,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吗?”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她知道,这场生死博弈,不能退。那日,常华班师回朝,她在临街的酒楼里,街上人声鼎沸,兵马穿过,奉千宫遥遥一指,少年不屈的脊梁戳进眼里,那是此生初见。
而后成了邻居,死缠烂打,将小女儿的性子发挥了个淋漓尽致,总算真正靠近。余遥性子寡淡,两人相处,总是她洋洋洒洒说一大堆,他便在一旁静静看着。谁也不知道,她在那缱绻目光里胆战心惊,挣扎不已。一切都在计划当中,唯独情愫不受控制。
她怀里揣着的香囊发烫,里面装了一样东西,是一年前余遥赠她的,少年的声音此刻重返耳边。
“涣西坡的萱草还剩一朵,我觉得好看,便给你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