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茹风趴在曾祖母的膝盖上，盛夏的天气燥热，他瘦小的脖子间渗出了一滴滴透明的汗液，有的挂在发尖上，摇摇欲坠，随着曾祖母摇椅的摆动，最终滴在了脖子上，曾祖母扇着扇子，不时的为他擦去汗珠，嘴里喃喃的喊着：“小宝贝儿哟，小宝贝儿。”
曾祖母是个平易近人的老人，她的手掌非常大，但足却很小，是缠过的，总穿着绣花鞋，鞋面都是自己绣的，茹风非常喜欢和她腻在一起，她不像其他的老年人一样，身上有一股老人特有的气味，她永远都是香的，是**的味道。
她是个可怜人，年少的时候在地主家做丫鬟，后来嫁了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适逢那人家的儿媳生育，她又只得回到那人家做乳娘，后来她自己的孩子不幸夭折了，夫妻二人决定等手头宽裕些再生育，这一等，就是一辈子，曾祖母最终也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不久赶上了土改，地主一家被游行批斗，土地也都相继分给了农民，老爷抑郁而亡，老夫人也殉他去了，儿子儿媳的下落没听任何人提过，总之在曾祖母那里，就是留下了他们的小孙子，那些长期受老爷压迫的农民，虽得分了地，但那股子恨意还是难以消尽，在当时大致分成了两股阵营，表面唾弃这个孩子，纵然他还小，但还是忍不住把恨意转嫁在他身上，从血液问题来评判他的品性，另有一些人，尤其是那些为人母的妇女，还是同情这个孩子的，但他们不敢说出来，只是暗暗的觉得他可怜。只有曾祖母一个人疼他，与其说他从小喝她的奶长大，莫如说，也正是因为喝奶这件事，才让这个孩子有了可以被人名正言顺的可怜和爱着的权利了。
至于后来的事，以及她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曾祖母就再也没有提到过了。她的左眼用绣花的布对折几次之后蒙住，是蓝底起了几丝简洁的白花，那布已经用了几十年，非常旧，但非常的干净，曾祖母每晚都会清洗晾干，第二天再戴上。茹风只见到过一次蓝布后面的情景：那是他还小的时候，每个暑假都会到曾祖母家住上一段时间，曾祖母不像爷爷奶奶，从来都不抱着他睡，她只是一贯的说“曾祖母老了，因为没有牙齿，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很恐怖的声音，会吓到小孩子的。”那天晚上，窗帘没有拉紧，曾祖母家住在一楼，外面但凡有人影或是车辆驶过，天花板上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年幼的茹风一直看着这个阴影睡不着觉，他尝试躲进被子里，但被子里更黑更恐怖，让他总想起奶奶为了让他九点前上床睡觉给他讲过的鬼故事，他实在被吓得不轻，她喊了几声曾祖母，但两道房门都是关上的，这时候的曾祖母已经89岁了，耳朵自然是不好使，当然什么也听不见，这种发声之后的宁静，更是让他觉得恐慌。茹风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尝试着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又担惊受怕的迅速收了回来……其实小时候的恐惧感，更多的都来源于自己吓自己，可是当时的他还并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最终，她总算来到了曾祖母的房门前，他推开门的瞬间，曾祖母就醒了，她坐起来，眼睛上没有蒙那片起白花的蓝布，曾祖母的左眼是整个凹陷下去的，因为年迈，皮肤松弛的缘故，显得更加的空洞，凹陷。这是一个陈旧的伤疤了，所以它大概不像新伤疤一样，让人有恐慌感，而是相反的，让你看到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想要流泪的冲动，茹风的眼泪哗啦的一下就出来了，挂满了整个面颊。那也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无声的流泪，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为了不公平的待遇而呐喊，而是真正的纯粹的感到忧伤。曾祖母迟疑了一下，想顺手围上床头柜上的布，但还没等她拿到，幼年的茹风就扑棱的一下扑到了她的怀里，他哭湿了曾祖母的汗衫，祖孙两人一言不发的抱在一起，直到茹风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