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教父缓缓转身,地上暗铜色的尖头弹还在滚动。
“7.44口径的浩法制式步枪弹?几十年没见过了,不拉莱的303厂还没停止生产这种过时的子弹啊……”远山低头念叨。
忽逢刺杀,远山非但不惊怒,语气反而带着点儿怀念,好似一个被孙子拿水枪滋了的老头。
作为东兵工的兵器专家,远山比熟悉情人还要熟悉浩法陆军的制式子弹,时隔多年再次见到,难免感触良多。
其余亡灵都抬起了头,它们对射出子弹的人更感兴趣,而那枚子弹飞行的角度和方向,指向了十二点钟位置的大楼。
绑着马尾的女孩趴在天台上,热风吹起了她鬓角的发丝,黑亮的枪管从剪开的铁丝网中伸出,她闭着左眼,右眼对准瞄镜,拉动枪栓,抛壳钩勾出铜制的弹壳。
发现远山教父看过来,女孩立刻收枪起身,退的看不见了。
再出现时,女孩竟然爬到了天台的水塔上,背着枪,驼色的长风衣被风扬起,形似魔鬼鱼的黑翼在她头顶展开,她开始助跑,越来越快,魔鬼鱼的阴影在水塔上飞驰,掠过墨绿的储水井,她的左脚已经腾空了,右脚在跑道尽头使劲地一蹬。
张浮鱼浑浑噩噩的,快睡着了。
要说死,他是有点儿怕,但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何苦折磨自己?
他最初最初,只是想再见安德拉一面。
人生最后有个跑马灯关头,他见到的人不多,想见的人更少,能驾一匹快马,在这颗星球上高喊一声“刀下留人”的就只剩下一个安德拉。
他坐在巨大的刑柱下,面无表情的忍受着天气施加的酷刑,自觉坚硬的像是铁铸,但听见那匹快马的蹄声、见到金色地面上那个跃过亡灵头顶的影子,就算是铁人也会哭的很惨,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人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很纯粹的,想象着会有一束光照进来,他就能在黑暗中抱着膝盖等很久很久。
可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了身体,张浮鱼攥的死死的拳头再也握不住了,变形的小猪发夹掉在了地上。
这枚发夹是他在猎人小屋的抽屉里发现的,一直想选个好时间送给安德拉当礼物,捡到时金属的夹子爬满了铁锈,他每天都躲起来擦好久,现在锈迹都看不见了,像是用了很久,但被主人保养的很好。
拖了这么久,要是早点送出去就好了……
“张浮鱼!”黑暗中的声音尖锐的吓人。
深邃的宁静被打破了,张浮鱼蓦然惊醒,阳光如炽白色的海潮,刺的他双眼泛出泪花。
黑翼在蔚蓝的天空翱翔,女孩握紧三角伞架向他靠近,璀璨的金发被劲风抛到身后。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她大声喊,带着隐隐的哭腔,几乎要扯破了嗓子。
滑翔翼接近广场时就要迫降了,飞的歪歪扭扭,离地两米高时安德拉松开手,落在广场上连打了几个滚卸力,滑翔翼一头栽倒在亡灵群中。
安德拉扶着膝盖,咬牙站了起来,腰部被坚硬的实木枪托硌的生疼,起来后她立马抄枪警惕亡灵靠近。
那些顶着下流称号的黑袍咸湿佬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捅捅基德:“喂,你家姑娘要去自寻死路啦!”
基德狠狠肘击了黑袍的胸口,想上前拉住安德拉,但看见她的眼神,又迟疑了。
安德拉一直很害怕亡灵靠近她,基德观察过她很长时间,表面上她是镇定的,可一旦有亡灵离近了她就会“缩小”,像一只遇到天敌的小动物,低下头几乎不动弹,就显得又小又隐蔽。
她一直是这片土地的食物链最底层,没有这样的机警,她活不到今天,就算是善意的她也会害怕,因为已经习惯了。
此时的安德拉仍旧很恐惧,但更加愤怒,像一只梳羽炸起的老母鸡,行走在昂首的蛇群中,她又瘦又小,头甚至不到亡灵胸口,身周每一条蛇都能囫囵的吞了她,但她还是扑棱着翅膀,坚定不移的在蛇群的注视下前行,谁凑近就凶谁。
一些亡灵瞧着有趣,便扯扯安德拉的马尾或风衣吓唬她,她每次都被吓的一哆嗦,枪口左扫右扫,呲牙低吼想吓退这些亡灵,亡灵群便因这软弱无力的反抗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安德拉走到很前面去了,被亡灵团团包围着,基德站在最外围,它突然发力奔跑,如同咆哮的火车头一般势不可挡的撞开拦在身前的亡灵,眨眼间就前进了十数米,刚扯了安德拉枪带的居民被它掐住颈椎骨高高举起:“够了!”
基德身后被撞倒的黑袍爬起来,很不满:“开个玩笑,你至于那么大反应?”
基德回头,它的身后清出了宽达三米的道路,而道路两旁的亡灵都看见了它颅骨内汹涌的火焰:“我说够了!”
所有亡灵都噤声了,尽管它们一直瞧不起基德,私下都叫它“卖屁股的小白脸”,但二队作为温党党风室的替代,杀最多人的是党风室主任死兆,清除最多亡灵的是二队队长基德。
基德注视着安德拉远去,前方的所有亡灵都默默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审判台上,远山啧了一声:“真伤脑筋啊,看来基德还记挂着十次郎那个不靠谱的梦想呢……”它摇了摇头,“怎么就搞不明白呢,只要使徒还活着,哪里都不是乐园,我那几个蠢教子也是因为信了十次郎,一个没剩,全壮烈在了24号重工业区。”
“安德拉你打算怎么办?”死兆没理远山的抱怨。
“我要没点火可就被打死了。”
“你死了?”
“没死,但吓得够呛,至少得赔点精神损失费吧?”远山幽幽说。
安德拉的嘴唇是苍白的,抿一抿就要干裂流血,她很长时间没喝水了,早在昨天下午她就趴在了天台上,用瞄镜偷窥,张浮鱼时停了整个新城,她也在时停的范围。
水不多,天黑时就喝光了,幸好她机灵,天黑不久就躲进了睡袋,不然时停过长可能会被直接冻死。
但熬到今天,安德拉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好几次眼前一黑,差点因低血糖而昏迷。
审判台背面是三段式的阶梯,她手握枪管,用枪托柱地当做拐杖,每一级都能听见枪托与石梯相撞的声音,正常人五分钟登顶的阶梯,她爬了半个小时。
走完最后一级,安德拉垂着头,差点儿跪倒在地上,她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然后用袖子抹掉糊了眼睛的汗水,提起枪,指向负手站在铜柱旁的远山教父,手指扣住扳机。
这一路她都是惶恐的,因为她从来是像只小老鼠一样在阴沟逃窜,张浮鱼觉得她冷静勇敢,是药物和她爱面子的双重作用。
张浮鱼一路闲着无聊就胡吹自己是个如何如何伟大的作家,她何尝没有炫耀,虽然不明着,但她暗示给的可多了,里里外外都装出一副《我是传奇》中的女版威尔史密斯范儿,张浮鱼信以为真,大叹自己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还说等得了闲一定给她写一本个人传记。
安德拉表情淡然,一派荒野求生宗师风范,其实内心里得意的紧,真实的她胆小、脾气差、喜欢抱怨,还是个爱哭鬼,自己看了都讨厌。
更糟糕的是,她骨子里实则是个利己主义者,只有利己主义才能让她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正是因此,她的抉择才会更加痛苦,她清楚的明白这一路她会失去什么,而又得到什么。
理性对她说这不可能,你去不叫营救,叫赴死。
感性对她说你没有理由任性,因为你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
恐惧也在说你什么都办不到。
但她还是来了。
正因为聪明,因为所有结果都已想到了,她的每一步都是对内心的拷问,挣扎过,后悔过,想过逃避,也想过服软。
直到站在这里,安德拉直视远山教父,声音因为虚弱显得很轻,但没有一丝商讨与软弱的意味:“把他给我!”
远山教父只是点燃颅火,污染如海潮般汹涌的冲击着她的身体与精神,到议员级别,近距离的污染实化连那些能生撕虎豹的亡灵都撑不住,何况一个小女孩,安德拉一瞬间就被冲垮了,扑倒在审判台炽热的石面上。
“打小孩和同胞你倒是来劲,就没见你在巨颅生命面前这么威风过。”背后的依耶塔不阴不阳了一句。
半空中只见被撕裂的黑袍缓缓落下,基德出现在了安德拉身后,苍白的骨骼流转闪眼的光晕,它抱起安德拉,声音低沉:“教父,我带安德拉回去。”
“把他……把张浮鱼给我!”安德拉睁开眼,眼白处的血丝密如蛛网,她的挣扎很微弱,但倔强的要下来,右手虚抓着她一点儿也不靠谱的步枪。
“行……行了。”远山教父的身后响起了嘶哑的可怕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