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还有十个人,可队列中的周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推了一个上午的小车,他的肚子早已打鼓般的叫了好一阵子了。站在他前面的周家庆也是一刻不停地望着前方,似乎比他都还焦急。他听到周家庆在小声嘀咕:“妈的,打个球饭都这么慢,作甚了么?”
几乎是家庆刚唠叨完这句话,那依然长长的队伍竟确确实实停滞不前了。周毅听到厨房里好像有什么人在争吵,后面饿着肚子的人群便开始了骚动,一时间骂娘声四起。而那些正吃着饭的人却丝毫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仍然个个自顾自的将头隐埋在大大的饭盆子后面,对比中,简单的享受着同样简单的幸福。
“他妈的,前面的人能不能快点啊!饿死老子了!”
“这是咋了?快点吧!”
……
几分钟过后,队伍终于在后面人们的期盼中重新开始挪动,而刚才的搁浅的原因也在队伍中不胫而走;原来是个某人嫌饭堂师傅给的汤少了,想多要点却不能如愿,进而引发了争吵。他们的争吵直接导致后面的人多挨了一会儿饿。
实在是太艰难了,周毅总算成为了队伍的第一个,因为他的年龄,饭堂师傅老杨在给他盛汤时又故意多弄了些蔬菜,并照例对流露出感激眼神的他笑了笑,意思像在说:“小伙子,快去吃吧,没什么。”
周毅拿着比平常大一倍的馒头走到周家庆跟前,像其他民工一样蹲了下去,便开始嚼手里的食物了。
“妈的,又一个。”不远处的高桓嚷嚷道,同时用手指在汤里面像是捞出了什么东西后,很气愤地弹到了地上,然后一口气喝完了剩余的菜汤。
周毅知道高桓肯定是饭里面吃出了虫子,由人及己,他赶忙察看自己的饭缸子,还好,令他放心的是,他的饭里并没有那些额外的“肉食”。可是他的饭缸子实在小得可怜,再加上他吃饭的速度,在这群手端大盆、吃相粗野的民工中间,他仿佛就是鳄鱼群中的乌龟,幸好不是饥年,要不他真有可能被这群人分而食之。
“嘿嘿,嘿嘿……”周毅他们刚来这里碰到的那个疯乞丐又准时出现了。几天来,他总是在人们快吃完午饭时来工棚转一圈,每次他都能从饭堂师傅手里讨得一些食物,当他吃完后,如果心情不错,他还会手舞足蹈地在人们的吵闹中疯疯癫癫、咿咿呀呀来两句和环境毫无关联的京剧,这不,兴头上的他亮开嗓子了:“大雪飘--扑人面,嘀登哩格登,朔风阵阵透--透骨寒--,嘀登哩格登,哈哈哈哈……”不过,疯乞丐的兴致似乎也并没多少,就来了这么一句便停止了,他笑着朝铁门走去,看样子是要离开。
“老赵,这就走了,不再唱两句了?”有人喊道,似乎是在挽留,但那嬉笑的神情更像是在亵渎。
疯乞丐并不理会那人的话,更不会再唱任何东西,好像那两句还算像样的戏词只是为了感谢送他吃食的人。最后,他便在一群吃完饭而缺少娱乐的人的哄笑声中离开了,这时没有尽兴的人就感到了一丝失望,失望之时,他们才突然觉得肚子其实还没吃饱,便又拥挤着到厨房和厨子们死缠硬磨去了。
周毅是不会凑那群人的热闹的,每天两个硕大的馒头都已经使他吃不消了,因此,他既没那心也更没那胆。再加上中午休息的时间实在太短,所以周毅随便冲一冲饭缸子,就赶紧回屋休息了,虽然嘈杂的声音使他根本无法入睡。
“都起来了,开工了,快点,还睡球了……”杜有志那讨厌的嗓子又开始吼叫了。老民工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们的抱怨也早已同钢筋一样埋进了混凝土中,他们无言地拿起工具,娴熟地做着重复了好几个年月的事情。
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新工作的新鲜感还没有过去,工地的一切对周毅来说仍然趣味无穷,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正是他所想象的打工场所。
力工,是周毅和周家庆第一个也是必须面对的工种。在工长和组长的监督下,他们一刻不停的推着小车运送材料,他们知道,这样的活最累但工资却是最低,他们更懂得,初来乍道,能有一片容身的天地已是不易。所以,他们只有咬紧牙出卖自己的年轻。
正在施工的工地热闹得简直是在沸腾,各种噪音充斥着人的耳朵,犹如置身于某种奇幻的世界。
周毅推着一车沙子飞快地从他们的组长身旁跑过,老组长笑了笑,眼睛里发出赞许的目光,自言自语道:“恩,不错,这新来的两小伙子干活还是蛮卖力的嘛。”其实,周毅是多么想停下来缓一缓啊,但跑在他前面的周家庆以及其他工友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个个都像是永远不会疲倦的机器,他们跑动的速度催促着周毅也必须不停地跑下去。只有这样,他们的任务才能按时完成,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加班,那样的加班是没任何报酬的。
工长安排的任务在一点点减少,天气已经很冷了,他们却不得不依旧满头大汗,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冬季”何时才能来临……
浑身的骨头已经散了架,周毅和周家庆互相搀扶着回了工棚,一骨碌躺下了,他们的呼吸异常响亮,说话却都没了力气,其余几个同组的人当然也是一样的疲累,今天他们的任务太过繁重了。
当他们组长看到他们累得如同死去一般,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心底的父爱不知不觉升了起来。在他眼里,这群晚辈后生有时就像他自己的孩子,现在看到他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他心疼了,他心疼他们的身体,而不是有些人只心疼工程的进展。
“大家今天下午干得不错啊,嘿嘿,呃……也一定都累坏了,他妈的,被狼撵了还是咋的,给咱们这么多任务……”组长慢慢地说着,他知道怎样安慰他们,又接着说:“我刚才去厨房看了看,妈的,那算什么饭,这样吧,走,咱们去外面那家饭店吃去,我掏钱,走吧,呵呵!”他笑着观看着每一个人的反应,如他所料,这些年轻后生像玩累的小兽闻到美餐一样又充满了生机,可见下一趟馆子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奢侈。
“王大哥,你的主意不错,不过,大家都知道,你也没多少钱,况且你那孩子读大学,正需要很多钱。这样吧,我担当一部分,咱俩请大家好好吃一顿。”他们的副组长说。
“走吧,大家先走,小李,这钱你别管啊,小心我和你急。”老组长坚决地说。
“进明,要不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这饭太他妈没油水啦!”有人对王组长说。
“呵呵,那好,可你以后就得在我们组里干活了,随便和一个人互换,如果可以,那你就跟我们走。”王进明笑着说。
这么一来,那人却不想再去混吃了,只无奈地笑了笑,说:“真有你的。”便继续消灭自己盆里那十分清淡的饭了。
周毅他们七个人的肚子终于在王进明组长的带领下得到了优待,这群人只需这么简单的一点犒劳,他们就会很快回归为干活不知累的人。
吃饱喝足后,工棚仍是他们唯一的归宿,当他们进入铁栅栏门时,就可以听见屋里人们的吆喝声,不用说,那帮人的麻局肯定开始了。
“发财,妈的!全他妈是废牌。”高桓嚷道,显得很是焦急。
“乖乖,呵呵,么鸡!”
“哈哈!胡!多谢啊,老杜!哈哈!一、四、七条,拿钱来吧!”
“哎呀!奶奶的,又上你个鳖孙的当了。”杜有志的话听起来好不懊悔,一定是输了……
麻将真是神奇,就那么几块小东西,竟然在中国大地的每个角落都会有它的身影,甚至有的人还会为此丢弃一切。周毅想。他看到桌子已经被人密密麻麻围了个水泄不通,把旁边几个玩纸牌的人衬托得相当孤零,这样的场景让他想到了电视上的赌场,现在这伙人的疯狂程度丝毫不亚于荧幕上的赌徒,不过,可怜民工们的赌注却如同他们自身一样寒酸,他们的目的只是为苦闷的生活找点乐趣。唉,多么可爱的人啊,可爱得让人同情。
晚上九点多钟了,麻将桌边叫喊的人也都抑制住兴趣各自回到床上准备休息,因为明天繁重的活还等着他们。
闹市般的工棚渐渐静了下来,这时声音的主宰权便归于了苍蝇蚊子,虽然外面的气候已接近冬季,可工棚里还是这些昆虫们温暖的乐园。“嗡嗡”声中,躺在床上的周毅浑身酸软,他对今晚组长的行为十分满足,也更加感激。心想,什么时候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请所有人吃一顿,但转念间,又觉所有人未免太多,唉,到时候再说吧……不一会儿,满屋子的鼾声就盖住了一切,民工们的世界显得是那样的详和。
建筑工人每天爬上脚手架的时间比太阳升起的都早,来自农村的他们凭借着那看似微不足道的手艺艰难地为城市奉献着自己的血汗,他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
来到工地将近一个月了,周家庆还一直是那个踏踏实实的人,每天活干得勤快,饭吃得香甜,觉也睡得安稳,他仿佛已成了一个老道的工人。他那黝黑的皮肤让人看不到任何矫情,他的人生也许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随遇而安,就是这么吃苦耐劳。
一段时间的力工生活,正在一点点翻动周毅心里的不安分。工地上工种的不平等似乎已经在他的思想里种下了反抗的种子,他又开始讨厌当前的工作了,特别是当每天完工后,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存在,而其他人还津津有味玩牌的情况下,他那想改换工种的想法就异常强烈了。当然,现在他还不会产生出离开工地的想法。这样一来,王双虎便很自然地进入了他的计划,但他也知道除了力工就是技工,而那个“技”字却不是一句话能说得了的,所以,第一步他必须学习技能,最终,他把目标定在了钢筋工高桓身上……
马马虎虎地又过了几天,天气便越来越冷了,冬的气味也日渐浓重。酝酿了好几天的乌云眼看沉不住气了,这一天凌晨,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像害羞姑娘似的扭扭捏捏飘了起来。
按照规定,下雨下雪天就是他们难得的休息日。
第一个起床的人兴高采烈地报道了这个消息后,这些身体极度困乏的人便继续维护着屋里的安静,纵然有些人不想间断吃早饭的习惯,但他们的睡欲实在远远大于食欲。
奇怪的是,当其他人还在沉闷地酣睡时,平时渴望懒觉的周毅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这种反常似乎就像穷人突然拥有无比财富时却兴奋地忘记了该怎样花费,而只剩下瞪大眼睛盯着看的分。
翻了几次身后,周毅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这是他在学生时期养成的习惯,不过,在这样的工棚里其实大可不必,如今这群人就算屋里给他们扔两炸弹,他们也只当是有人在放屁。“啊!真白呀!”周毅轻轻说道,他骨子里的孩子气使他依旧喜欢这银装素裹的世界,虽然此刻他不会再玩那些儿时的游戏,这样的天气使他萌发了出去走走的想法。
雪花还在纷纷飞舞,天空依然彤云密布。院子中的一切早已被雪花覆盖了,走在地上也有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周毅深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一步步走出了这宽敞的住所。他要去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街上的行人零零落落的,但好几个清洁工都已开始工作了。周毅悠闲地散着步,雪花不停地飘落到他的脸上,他却丝毫不觉,好像脸上的感觉被心里存在的什么事拽着似的失去了它们应有的职责。街旁的一些店铺不管什么天气都会按时开门营业,不过从老板们发愁的脸色来看,很明显,他们并不喜欢这类天气,一个个生气也无奈地叹道:“唉,下雪了。”
突然,面前的几个字吸引住了茫然散步的周毅--“伟人网吧”。
“啊呵!好响亮的名字。”周毅笑了,他不仅脸在笑,而且心也在笑,多么熟悉的地方,可自从家里出事以来,还从没光顾过,此刻面对“老朋友”,他不由得心痒难耐。“还瞎转什么呢,就在这儿玩玩吧。”他想,同时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发觉正好有几块钱,便毫不犹豫进去当“伟人”了。
柜台里的女孩热情地招待:“上网?先选台机子吧。”
“26号。”周毅随便说的数却歪打正着和今天的日期重合了。
“好了,你去吧,走的时候再算帐。”女孩笑得很甜。
周毅看了女孩一眼,马上怔住了:这女孩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带着酒窝的笑容为何也这么熟悉。他有了一种亦幻亦真的感觉,仿佛是在梦中,可又觉得很现实。他想着,竟一时呆在了柜台前而不知所措。
“喂,你的机子在那边。”女孩以为他不知道位置的所在,忙用手指示给他。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周毅离开柜台,他隐约感到那女孩看他的眼神也非平常,似乎他在对方眼里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上午,网吧的客人还很稀少。周毅知道,仅有的几个也是通宵玩乐而仍意犹未尽的年轻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中隐藏不住的疲惫,那嘶哑的叫喊,让人听上去有点害怕。周毅坐下来,扫了扫这些处于“伟人”屋子中的“萎人”,摇摇头,很熟练地开了面前的电脑。几十秒后,电脑开了,可他的大脑还没打开,他不时看看那女孩,再回过头来回想,但那“熟悉”就像薄纱后面的东西,始终看不清楚。
他无神地盯着显示器,两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的潜意识逼迫他必须得先回忆起这个人,似乎这样,才是他的本性。所以,在他还没完成了意识安排的任务时,面前的电脑就只是个陌生的东西。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仍在苦苦回忆。显示器上的三维管道不停地变换,正将他带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他一点点地回想,从刚到这个城市开始,过去一段时间的种种往事,顺序在他稍觉模糊的脑海飘过。可不知为什么,努力回忆的事情却总是不能如人所愿。“也许真是在梦里看到的吧。”他想,“罢了,罢了。这段时间的生活太累,大脑也已经被累坏了,先玩会儿再说吧!”
晕头转向并带着些许沉闷地玩了一段时间后,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热闹了。当周毅摘下耳机休息时,他听到了几辆自行车走动的声音。“啊!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周毅心一惊,猛然在自行车声中想到了那女孩出现的地方。他头脑里出现了曾经的老唐饭馆,也出现了那个雨中骑自行车跌倒的女孩。他再一次望眼瞧瞧,没错,就是她,虽然整体的印象并不深刻,但那双不大却灵气异常的眼睛以及那样的笑容是忘不了的。
人虽想了起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周毅的心忽然间又空虚了,但这些空虚中还是少不了那种异样的兴奋。
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周毅站起身,并推动他朝女孩走去。
“我认识你,我……我曾经帮助过你。”周毅心里有些打鼓,害怕出现认错人后的尴尬,虽然他的心里已经确定无疑。
女孩看到有人与她说话,愣了一下,慢慢地说:“你是?”她看着周毅,表情好像在回想着什么。
“我是那……,你不记得那次,那……下雨你在那个饭店旁骑车跌倒了?”周毅再一次充当了施助者。
“哦,噢,你是那……那位给我修车的人吗?怪不得感觉有点面熟,嘿嘿。”周毅的帮助很快对女孩产生了效果,一点红晕也悄然爬上了女孩的脸。
“对,对,我,我叫周毅,原来你在这儿上班啊。”周毅很高兴女孩还没把他忘记。
“恩,我叫陈文歆,文化的文,音、欠那个歆,呵呵。”
“陈文歆,恩,好名字。”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后,周毅瞬间感到一种亲切。
“嘿嘿,恩……那次真是太感谢你了。刚才你进来时我就觉得好像很面熟的样子,不过,恩……你好像比上次瘦了很多。”陈文歆看着周毅虽瘦了但依旧帅气的脸,刚才的腼腆也逃之大半。
“哦,是吗?呃……那,那我这多少钱?”听到陈文歆的话,周毅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些许慌乱中,他的心里还有点感伤。
“三块钱,你还在那个饭馆吗?”陈文歆问。
“哦,不,我现在在工地上了,呃,给你钱,那我先走了啊,再见!”
“哦,常来玩啊,再见!”陈文歆带着微笑,目送着周毅的背影离开。
周毅从网吧出来,这时,漫天飘飞的雪花已被可爱耀眼的阳光所代替,遍地的白雪也反射出了刺目的光茫。虽然空气中原有的温暖正在被融化的积雪一点点带走,但周毅的心却是暖洋洋的如同沐浴在春日里。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能与陈文歆邂逅,又不知是何种原由,对于他,这个女孩似乎总散发着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这其中的感觉却使他不得不细细品味。现在,这个少年正一步步迈向自己人生的首次情感之旅,不过,这个旅程到底有多长,他不会知道,他只是像小孩得到心爱玩具似的体会到了快乐,而那真正的涵义他却并不懂得。
周毅很奇怪,明明在陈文歆面前他是高兴的,但他觉得心里总是有一些不清楚的恐慌,只是这些恐慌不仅不会使他逃避,相反,却赋予了他继续接近这位姑娘的勇气。这样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他便回到了工棚。
工棚里的人们多数又围绕在了麻将局的周围,这群人的大呼小叫立刻将周毅飘然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可今天的情景却又与以往不同,周毅看不到周家庆了,以往的家庆没事时总是一个人在床上翻看周毅那几本小说,现在床上却只有一个散乱的被子。他不禁纳闷:这小子去哪儿了?
正当周毅来回着找寻时,杜有志带着一个冻红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进来了,他大声喊道:“都他妈别玩了,赶紧给我吃饭,然后上工,据上面的安排,工期又缩短了,奶奶的,这伙鳖孙。”训斥完后,杜有志的怒气似乎还没消尽,只见他狠狠踢了一脚门框,便气冲冲地出去了。
“咱们都散了吧,看来老杜又挨上头骂了。”外圈的王进明才像是真正的领导者,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聚拢着的人们马上便如同被风霜打落的花瓣一样变得零零散散了。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呵呵。”这一句话才将周毅的疑团解开,说话的人正是周家庆。“啊,原来家庆是高手呀,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高桓数着手里的几块钱,即懊恼又羡慕地说。“哈哈!毅哥,回来了,今天挣了几块钱,有时间请你和高桓吃好的啊,呵呵!”周家庆眉开眼笑,朝周毅晃了晃手里的几块零钱。
家庆的表现实在出乎周毅的意料,平常连看都不看一眼麻将的家庆原来竟是行家。周毅看着家庆憨厚的脸,笑了笑,说:“平时也没见你玩过啊,一下就成高手了,呵呵,厉害。”“唉!每天累死累活的,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啊!”周家庆说着,他脸上的笑很快披上了一层无奈……
今天的饭食依旧是馒头菜汤,菜汤里依旧只有萝卜白菜,仅有的萝卜白菜也依旧只是些糠老之物。周毅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饭缸,难过得好想哭泣,要不是今天遇到了陈文歆,恐怕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他的心已经毫无半点热情了。
周毅瞧了瞧周家庆,奇怪,平日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会狼吞虎咽的家庆此时也是瞪着馒头发愣,伙食看来真的“糟糕”到了极点。
“他妈的,每天吃这些谁能受得了啊!也不给改善改善。”周毅大声说,他自觉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原本认为也会有人说一些同样的话,以引起掌权人的注意,没想到,当他再次环视大家时,所有人送给他的视线全是低着的脑袋,他无奈且失望了。
“孩子,这年月有的吃就不错了,好的东西全他妈在当官的手里,唉。”高满田意味深长地对周毅说,同时斜眼看了看他的儿子高桓。“可怜的孩子们哪!”他轻轻地说。
平凡的人们在平静的世界里波澜不惊地维持着他们的生活,生活给予了他们美的享受,但同时,他们所感受到的却是巨大的压力。时间悄无声息地在它的轨道上行驶,一刻不停,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完了一年四季,这样,来年的春节也就越来越近了。
春节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节日,在这万象更新草木复苏亲人团聚的日子即将到来之时,远在异乡奔波劳累的人们期盼着能尽早得到他们那用一年血汗换来的报酬,然后,带着一颗浓浓的思乡情,怀揣着全家人的希望沉重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归程。
农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当最后一批工人从脚手架上爬下来时,今年的工程就算到头了,接下来,他们就又该为得到自己应有的工资忙碌了。
一大早,杜有志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们面前,他这已是第五天为大家的工资劳神了。他想不明白,现在老板的心为啥一个比一个黑,农民工的工资他们能拖则拖、能扣则扣、能欠则欠,干活挣钱这么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似乎都忘记了。
杜有志搭拉着脑袋又来到了冯建业的办公室门前,还好,门依然是开着,“他妈的,中央都下达命令了,这伙鳖孙,还拖我们工钱,唉,奶奶的,这都什么世道。”他满脸愁苦的自言自语道,轻轻打开了面前的铁皮门。
“老冯,嘿嘿,玩着呢。”杜有志讨好般地说,在他目光所及处,冯建业正和李世强、王双虎热火朝天地打着牌,一旁心痒痒的梁二旦也在咧着嘴兴致勃勃地观战,四个人对他的进屋好像并未察觉。
“老冯,你看那个工钱的事是不是该了结了?啊!”杜有志脸上现出了苦笑,语气也显得着急了一些。
“杜老头,你他妈没看到咱们老板正忙了么,快滚一边去。”王双虎也许是打牌输了,在其他人对杜有志还没有反应时,他最先感到了烦躁。
“王炸,哈哈!你两拿钱来吧!”冯建业鼻尖冒着细汗,尖锐的笑声震动着他两腮的横肉,眯着眼看了看杜有志,说:“老杜,你着急有屁用,我着急才行,放心吧,工钱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上面也拨款了,今天下午就到,人家老板欠不了你们工钱的。该你了,强子。”冯建业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手还不停地整理着手里的牌。
“那,那你是说,今天下午就可以给大伙发钱了,是吧?”杜有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下午你等我电话就行了。”冯建业说,眼睛仍专心的盯着扑克牌。
“那,那我……”
“你什么你,没听我大哥说让你等电话吗?真是,快走吧。”王双虎把肚子里窝的火又一次毫不客气地送给了杜有志。
“那好,我等你消息啊,老冯,我走,我走。”杜有志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可以说是一种不踏实的高兴,感觉面前有什么陷阱似的。他又在犯迷糊:为什么前几天那么多借口现在却成了如此的爽快?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但现在他又强迫自己不得不去相信,也许真的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那就是现在已是年底,劳作一年的民工要拿着钱回家,如果不能如愿,后果谁都想不到。可能老板也害怕出事,所以就变得乖了,原因大概就是这样吧。他想。但他的心仍一直悬浮着。
杜有志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焦急等待中的人们,虽然里面有某些不确定的因素,但至少他要给大伙的心安个底,以免其中一些浮躁的人会有更加浮躁的举动,那样的话,所有的人就麻烦了。
当杜有志回到工棚时,工人们已将行李打点的整整齐齐了,一个个或坐或躺在床上,吸吮着劣质香烟的烟雾,似乎借此可以打发这无聊的等待。看到工长回来了,他们那盼望的眼神又充满了希望,王进明最先开口:“杜工长,我们工钱的事,办得咋样了?”
面对着这样一群人,杜有志找回了些许干涩的笑容,他放大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就可以领到工钱啦!”
“好!!”几个年轻的民工像孩子般的欢呼了起来。但多数人只是淡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稍微带点兴奋的猛吸了两口嘴里的香烟……
建筑公司还算守信用,下午,冯建业便如期如实的坐到了民工们面前。看到这,也许杜有志正惭愧自己想得太多,但接下来冯建业的话却又无情地让他看到了他所预感的那个陷阱,这样,老板们的形象也就像是转了个360度的大圈。
“大家听我说啊,”冯建业摘下老花镜开腔了,“这个,由于咱们公司最近资金周转有点困难,所以呢,现在只能对不住大家了,今年只能给大家结算70%的工钱……”
“这不是明摆着扣我们的工钱吗?”
“不成,不成,都得给我们结了。”
“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又要欠工钱了。”
……
冯建业的话还没说完,人们已七嘴八舌地吵起来了。
杜有志此刻微闭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现下的情况其实他也已料到,但对于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带领大伙行使暴力吧,可除此就只能是委曲,也许有人会说实在不行可以依靠政府嘛,嗬!繁忙的政府哪有闲空去管这伙小老百姓这等事。唉,有70%也已不错了。想到这些,他无奈地睁开眼睛,斜视着冯建业,冷冷地说:“那剩余的钱啥时候结算?”
“大家先别吵,听我说,啊……”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的冯建业深知眼前这伙人的脾气,连坚硬的钢筋和笨重的混凝土都不怕的人,到底能干出何等样的事情,他不愿想象,所以他堆上了平时所积累的笑容,接着说:“呵呵,我知道大家不太高兴,但我用我自己担保,等咱们的工程完成了,所欠大家的工钱保证一分不少还给大家,请大家相信我,相信公司,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好吧。”
“你说的话算数吧!”为民工们打头阵的王进明语气显得要充沛许多,但当他瞧见冯建业身后那几位搭拉着脸的二流子时,他的心里其实也些犯怵,人家身旁可都立着家伙哩!
“当然算数啦,我都用上我自己担保了,呵呵。”冯建业心里此时亮堂了,已毫无任何顾忌,以他的眼光,他知道了面前这伙人是多么容易对付,因为他的一番话刚落音,原本的吵闹就哑然无声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冯建业没遇到想象中的阻力便完成了任务,至于他为公司所节省的那30%的资金,去向也就无人知晓了。
大部分工钱已经到手,极易满足的底层劳动者们的下一步程序就是将自己连同这区区的几千块钱带到那日夜思念的人身边,这样,他们一年的工作才算圆满完成。
工棚在渐渐变得宽敞的同时也越来越安静了,周毅一声不响地看着手里的几百块钱呆呆的出神,任凭匆忙离去的工友创造出如何响亮的声音,他都无动于衷,仿佛他早已超离了这繁杂的尘嚣,而他床上那堆散乱的东西仍在等待着他收拾。
正在一旁打点行李的周家庆突然发觉了周毅的异常,他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一边说:“毅哥,怎么了?赶紧收拾呀,发球的呆了,快点吧,争取早一点去坐车。”
周毅似乎没听到,眼睛依然注视着钱币上***的笑容。
“喂!毅哥,想什么呢?”周家庆轻轻碰了碰周毅,那几张钱竟然全都散落到了地上,“怎么,不想要了?呵呵。”
“哦,噢……”如梦初醒的周毅急忙捡起了钞票,他犹豫一下说:“家庆,我,我不想回去了……”
“啊!什么?你说,你不回去了?”周家庆吃惊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周毅刚才的发呆也似乎瞬间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家庆,这出来半年了,才挣了这点钱,我,我……听他们说过年留在工地上值班还可以再挣点,而且活也不累,我想留下来干这个,如果可以,我还想出去找个活,什么都可以,我,我就是想多挣几个。”周毅一直低着头,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周家庆明白周毅在家中的位置,也明白由这位置而产生的那种对挣钱的渴望。但由人及己,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时光,他需要回家,同样家中也需要他回来,因为他是那个盼儿心切的家庭在无奈的得到两个女儿后,仿佛终于受到老天的眷顾才苦苦得来的儿子,他在家庭中的这种地位也正是他为何叫家庆的缘由。所以,这样一来,他为他先前回家的决定又加了一层保障,他只能有点“残忍”的将孤独的周毅变得更加孤单……
周家庆加入到了拥挤的春运行列,而周毅也就不得不扮演送别者的角色。家庆不仅带着自己回乡的物品,而且也承载着周毅对那个残破之家所及的所有关怀。
此时的火车站犹如一个巨大的马蜂窝,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嗡嗡”的忙碌着,当一列火车到达时,这个巨大的蜂窝就仿佛被捅了一般,发疯的“马蜂”们便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个别成员还会慌不择路的将车窗当成车门,第一次出远门的周家庆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并接受着周毅的目送离开了。
空荡荡的工棚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周毅,在这佳节将至而自己却独在异乡的时刻,他内心的悲凉使他感受到的冬季是无比的寒冷。面前的火炉是否还在燃烧,他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觉得冷了。虽然值班的事已经办妥,可那点略微的喜悦根本无法上调他的心情,也无法给他站起来观看火炉熄灭与否的动力。但最后,坚强的周毅还是站了起来,并慢慢走出了屋外……
孑然一身的悲苦沉重无际,
为生存而赴命的理想却永恒不熄;
可叹天与地浑浊难辩的尘世,
唯有梦里的远方才依然一望咫尺。
一个人的感伤仿佛是随风飘散的种子,不管岁月的过往与未来,也不管环境的熟悉与陌生,它都如同种子一样不论是湿润肥沃的土地,还是坚硬干燥的石头缝,都会生根发芽,但是否会开花结果,就另当别论了:那些有果的感伤也许会成为美好的回忆;而那些无果的感伤却会永远成为当事者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