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难民一通安抚之后,韩溯承诺明日来施粥赈济,伤员也会尽量安排医治。十日之内,还会帮众人寻一处安家落脚的地方,让众人不必担心活不下去。
那林洪桥也是个会做人的,双手高举,高呼一声韩公子高义,就向韩溯跪了下去。
他一跪,他们家那七八口人,也跟着跪倒在韩溯面前。
见外人跪了,宋家媳妇也是机灵,想在新主人面前讨个好,也大呼小叫地跪下磕头。
这十来个人一带头,呼啦啦跪下去一排,顿时羊群效应发作,众难民也纷纷跪倒,这小小的庙门前,一时间青天大老爷、活菩萨、大仁大义之声不绝。
……
韩溯临走前,清点了这批难民的数量,成丁的青壮有九十二人,妇女七十七人,孩童二十五人,老弱九人,伤员六人,一共是二百零九人。
按理说,正常的村落里,老弱孩童不该这么少,但这些人是突然遭袭,老人孩童想要逃出山谷,却是不易。只有当时正巧在山上务农,或是反应快速之人,再就是侥幸未被山贼发现的村民,才得以逃出来。
韩溯心里估计了一番,整个方山谷有一千多村民,死于贼人之手的恐怕不下三四百人,被掳去山寨囚禁奴役的,也不会少于百人,这就一下折去了谷里三分之一的人口。
剩下侥幸逃脱的村民,逃往南边寿阳方向和北面盂县方向的,人数估计大体相当,应各在三百余人左右。盂县这边,只有少部分逃进了城里,投靠亲朋去了,余下的人应当是都在这里了。
韩溯让胡、程、郑三个村的里长出列,共同商议赈济和迁徙之事。一问之下,却发现只有郑家村的里长郑汉元还活着,胡、程二村的里长此刻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去它处了。
韩溯无奈,当场从胡程二村各点了一个青壮,一个叫胡天培,一个叫程有田,让这二人暂管本村,配合办事。待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再根据众人表现,留用二人,或是另择贤良。
程有田不敢违逆,立即应下,那胡天培倒发起了牢骚,有些不情愿。
这胡天培身量不高,五短身材,肿眼厚嘴,一脸憨相,活像个酒桶。韩溯叫他过来,问他为何不愿做这里长,胡天培从人群中出列,显得有些拘谨,低声道:“相公恕罪,里长乃是贱役,学生耕读传家,将来还要科举,故不愿做里长。”
韩溯一听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矮墩墩还是个读书人,不禁来了兴趣,问他:“耕读传家?胡小友读过什么书?”
“回前辈的话,学生四书都通读了,八股时文也作得出。”
韩溯一听,心里更乐了,笑道:“好好好,那本公子就考校一下你的时文,你只需破题,若答的好,便允了你的要求。”
胡天培拱手一礼,肃然道:“前辈请问,晚辈洗耳恭听。”
韩溯看出,这胡天培实在有些愣头青,不过眼下他刚刚起家,正是用人之际,此人读过书,倒是可以一用,便想敲打敲打他,问道:“听好了,题目是——男女授受不亲。”
此题一出,林洪桥这位老童生,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眼里精光一闪,便微笑点首不语。
胡天培性子愣,反应也慢,还没明白韩溯的言外之意,真当做平时的八股题去思考,在那里冥思苦想。
这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出自《孟子?离娄上》,原文是:
淳于髡(kun)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这一题是非常入门的八股题,原文讲的是一个齐国著名的辩士,名叫淳于髡,他问孟子说:“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的规定吗?”孟子回答说:这确实是礼制的规定。淳于髡又问:“如果嫂子掉到水里了,小叔子能用手去拉她吗?”孟子说:“嫂子掉到水里而不伸手救她,简直就是狼心狗肺!男女之间不能亲手递接东西,是礼制的规定;嫂子溺水,伸手去拉她,是事急从权的办法。”
宋代以后的很多道德学家,为了维护封建伦理,死死抠住男女性别之间的礼教大防,却选择性地忽视古圣先贤当年在讲这句话时的本意,孟子不过是用大嫂溺水这件事,告诉人们,礼法规矩都是死的,而人是活生生的,有时候不能死抱着陈规陋见不放,要学会变通,学会事急从权,才能贯彻儒家以人为本的仁爱精神。
这一段话还有下文,下文是:
淳于髡(kun)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孟子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翻译过来就是:
淳于髡又问孟子说:“如今天下人就像淹没在水深火热之中,先生却不去救援,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天下人淹没在水深火热之中,得用‘道’去救援;而嫂子淹入水中,要用手去拉她。你难道想用两只手去援救全天下的人吗?”
孟子在第一段话中,告诫人们要学会权变,第二段问答则是教育世人,要学会用正确的方法,正确的手段去救援天下苦难的百姓。
孟子和淳于髡之间,由“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话题而展开的问答,与今时今日胡天培面临的处境,正好两相契合。读圣贤书,考科举,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此刻在胡天培的眼前,就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眼前力所能及的仁义之事不去做,还谈论什么将来呢?
半晌,胡天培终于醒悟过来,他抬眼看着韩溯,见韩溯正面露微笑,满含期待地看着他,不禁胖脸一红,弯腰向韩溯深深施了一礼,惭愧道:“前辈借古喻今,金玉良言发人深省,学生受教了。这暂代里长一事,学生愿意承担。”
韩溯闻言,与林洪桥相视一笑,高兴道:“孺子可教也。”
翁敦治等人在旁听得稀奇,不明白自家公子用了什么手段,就让这姓胡的乖乖听话了,他想不明白“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和愿不愿意当里长之间有什么关系,这读书人的世界,真是令人费解。
韩溯又让胡天培、程有田二人放心,他二人只是临时差遣,依旧保持原籍民户的身份不变,若能服从命令,办事得力,将来重重有赏。胡天培未来想考生员,自己也可以为其做保,二人听后都是感激不已,发誓赌咒,定要为韩溯分忧,以解众乡亲倒悬之苦。
韩溯让众人暂回庙里忍耐,身上有吃食的,也不要吝惜,都拿出来与众乡亲们分食。不管是咸鱼肉干,还是馍馍饼子,谁拿了多少东西出来,都由林洪桥一一记下,明日他过来施粥赈济,按市价三倍补偿。
韩溯见此处事情已基本办妥,自己也不便离开马车太长时间,免得车夫等得太久,便招呼宋家媳妇、郑汉元、程有田和胡天培几人,跟他回盂县采买物资,又从不属于三个村的散户里,叫了几个青壮和妇女,也跟着一同回去,明日好充作挑夫、厨娘使用。
一行人原路返回,还是宋家媳妇打头,足足十几个人,向官道回转。
路过窝棚时,宋家媳妇把自己一儿一女也领了出来,向韩溯参礼拜见。这两个孩子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烂不堪。虽然瘦弱,但不萎靡,还算有点精气神,可见宋家媳妇确实是尽了最大努力,养育着这两个孩子。
这姐弟俩也不怕生,由母亲牵着乖巧地走在队伍前面,大大的眼睛到处乱看,还不时回头打量着众人。
待回了马车,那车夫听说了事情大概,知道韩溯明日要来施粥,也是感叹不已,直说这年头像韩公子这样慷慨的老爷不多了,一路都在夸赞。还说宋家媳妇找了个好主子,以后有福气了。
韩溯坐车,其余人走路跟随,向县城南门返回。
此时已是未时,韩溯没吃午饭,其余众人更是饿了许久,都想着进城填饱肚子,四五里路不远,一二刻便到了城下。
韩溯坐在车头,远远的就看见陈巡检在城门洞前的凉棚里歇着,他让众人原地待着,自己坐车过去见陈巡检一面。
车到跟前,韩溯下了马车,向陈巡检施礼,笑道:“陈大人久违了,晚辈这厢有礼。”
陈巡检面相阴沉,一双法令纹沟壑颇深,笑起来也像是皮笑肉不笑一般。他早就看见韩溯马车过来,此时才装作刚刚看见韩溯一般,起身回礼道:“原来是韩公子,公子客气了,免礼免礼。”
韩溯知道这陈巡检也是个酒囊饭袋,手下的弓兵有一大半被他吃了空饷,毫无战力。这些天山贼闹得凶,民怨沸腾之下,才肯来城门口装装样子。此时正是午后,这厮定是酒足饭饱困意上涌,在凉棚下面午睡。
与这陈巡检又寒暄几句没营养的话,韩溯一指那些跟来的难民,将正题抛出:“陈大人,您看那边。”
“哦,那些人是?”
“回大人,那些是方山谷的难民。大人您也知道,县衙后花园如今待着那一位,那活菩萨说了,非得把方山谷的难民都接济安排了,才不借此事发难,否则就赖着不走,还要向她京师的大兄那里告发。”
陈大人闻言一惊:“竟有此事?韩公子快详细说来,本官愿闻其详。”
韩溯当然不能告诉陈巡检,李知县贿赂自己的事,于是回道:“此事乃是县尊大人亲口告诉学生的,学生这也是想着替县尊大人分忧,尽量多招纳几个,帮着完成任务。”
“唔,韩公子高义,某不及也。”在陈巡检看来,接纳流民之事,纯属吃力不讨好,那些村夫村夫,粗鄙不堪,又拖家带口,老弱病残的一大堆,连招来做奴婢都嫌麻烦。这不,那韩秀才招来的这些个,老的老小的小,脏的脏矮的矮,都是些什么货色。
韩溯又问:“学生私下计议,个人招揽,不过扬汤止沸,若要釜底抽薪,还是需为这些百姓,找一个长久的落脚之处。”
陈巡检一下警惕起来,皱眉道:“韩公子,这县城里,可不是那些乡下人该来的地方。本官掌管一县治安,他们进了城,小偷小摸的不说,要是聚众哄抢,扰了大户们的清净,到时候可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了啊。”
韩溯摇头笑道:“陈大人误会了,学生并非那想当然之人,不会去做触犯众怒之事,只是想问问陈大人,盂县周围三十里内,可有废庄弃寨,可以安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