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春光明媚，宁静的山间古木参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朦胧地弥漫在葱郁的林中，位于群山脚下的村落中，瓦屋田野，阡陌纵横。
一块块相连的田间，笑声不断，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农家牵着强壮的黄牛，犁动着需要耕种的稻田，黄牛不时哞哞叫着，嚼动着土中翻出的草根。
村落间，长着红冠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带领着一群黄羽的母鸡在草地间扑哧，寻找着藏在嫩根下的虫豸。
峒山村，位于正玄洲湛海神国南部边陲的一个凡人村落，依山伴水，因背靠修行界有名的峒山，从而得了个一般宗门都不敢用的名字。
凡人不知修行者的忌讳，所以也没人怪罪，早年间神朝的上神们还会派人来此镇守，可随着数千年的时光飞逝，这处曾经震动了天下九洲的神藏之地早已无人知晓。
一群十来岁大的孩童，头上带着柳枝编的草环，怀中抱着瓦罐，欢呼着从村头跑到村尾，惊起一阵鸡飞狗跳。
“水来咯，喝水啦！”
童子们稚嫩的笑声在田间响起，正在务农的大人们笑着抬起头，随意擦干泥泞的双手，接过孩子递来的凉水，大口饮下。
沐百城喝完水，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儿子，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很温和。
“禾儿啊，再过几天你就要去神院了，这几天多陪陪你娘。”
“您放心吧爹，我知道的。”
沐禾抱着水罐坐在田埂上，不嫌泥土的肮脏，笑得很灿烂，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洁白整齐的牙齿泛着光芒。
“自从神院的行者来过之后，娘就变得有些沉闷，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离家。”
“知道就好。”沐百城点点头，儿子早慧，不需要他这个做爹的多说什么，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旭日西坠，徒留的焰尾将天边映得血红，燃烧的云彩如鹏垂翼，将万物都染上红霞。
黄昏到来，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纷纷扛着农具牵着耕牛结伴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
这些朴实的农家汉子，世世代代都是以种地为生，能聊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乡野杂事，偶尔夹杂着几句荤话，便是他们每日不多的乐趣，倒是让只有炊烟的寂静村庄活了过来。
沐百城与人分开，独自沿着村中唯一的青石小路走过，绕过一片竹林，进了一个竹篱围笼的小院。
院中坐落着四间不大的土坯瓦房，筑着燕巢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盘小菜，沐禾已经倒好了一杯浑浊的黄酒。
沐百城将农具放好，在院中的水池旁对自己稍作清理，不一会，这世上就少了一个满身黑泥的农民，多了一个威武雄壮的汉子。
抿了一口微苦的黄酒，沐百城透过半掩的木门，看到儿子正帮妻子烧着灶火，白嫩的小脸上被熏得漆黑，还在冲着妻子傻笑。
“真是的，你们父子俩都是进不了这庖屋的人，还偏偏爱往里钻。”
灵紫薰嗔怪着给儿子擦干小脸，回头看了眼屋外的丈夫，拍掉沐禾身上的灰尘，将一盘烧鱼塞到他手里。
“给你爹端过去，他喝酒要吃鱼才行。”
“知道了娘。”
沐禾声音清脆，端着盘子一路小跑，步履稳健，脚踩在地上哒哒作响，头上插着的竹簪在落日的余辉下竟比青玉还要剔透。
“这小子。”
沐百城看着来回跑动的儿子，笑着摇头，仔细挑干净鱼肉的刺，分别夹到两个小碗中，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唆着鱼头。
尘烟在晚风中散去，银月升起，如玉盘挂在空中，朦胧的月华洒在大地上，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
小屋中，灯火阑珊，灵紫薰给儿子理好被角，来到屋外，见丈夫还坐在门口，强壮的背影在黑暗中有些萧瑟。
“我打算回去一趟。”
沐百城知道妻子就在身后，没有回头，只是抬头望着夜空，双眸中倒映着无尽的繁星，那般的深邃。
“沐千河还欠我一个王位没给，我要去见见他。”
“很多人不想你回去。”
灵紫薰坐到沐百城身边，倚着他的肩膀，似乎觉得这样很安心，一如十年前的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不同的是，那时没有此刻的安宁，只有血染的天空如画。
难言的是，那副画太过血腥，还斩断了亲情。
“那又怎样？”
沐百城冷笑一声，望向夜空北方，眼中寒光可破万里，背影瞬间变得挺拔。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是我说了算，而不是那些老东西，曾经我选择退避三舍，如今我选择杀他个血雨滔天，这王位……是我想要，不是他们愿不愿给！”
“那禾儿怎么办？”
灵紫薰知道丈夫的脾性，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此事绝不会直接带上儿子，可这样就要丢下幼小的他，将其一个人留在没有依靠的神院，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忍心。
“我明天会去趟御山城。”
沐百城握住妻子的手，威严的面庞柔和笑着，早已想好一切。
轻声道：“以禾儿的资质，三年后定可顺利进入道域，甚至扬名一方，那时我们回来接他。”
话落，沐百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禁笑道：“或许……用不了那么久，臭小子就会来找我们呢。”
温馨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时间如水会带走一切安宁，峒山村在雄鸡的长鸣中醒来，袅袅炊烟中春燕低飞。
下雨了，沐百城牵着儿子站在屋檐下，看见远方的天空中飞来一艘巨舟，所过之处雨水纷纷退开，一道神虹从上面飞出，腾云破雾，径直向着篱笆小院疾来。
神虹落在院子里，前一息还纷落的雨水眨眼消失无踪，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整齐的长发束在脑后，神冠高立，白色羽衣纤尘不染。
老者看见屋檐下的沐百城，眼神中闪过敬畏，欲言又止想要行礼，记起院长的告诫，略作犹豫后只微微欠了欠身子，这才转向沐禾。
“峒山村沐禾？”
“正是小子。”
沐禾乖巧地行了个礼，在沐百城的示意下恋恋不舍地走到老者身边，听着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也没懂什么意思，就在一片霞光中被老者带着飞向了空中。
儿子走了，沐百城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突然觉得平日热闹的小院有些寂寥，少了一些生气，变得秋枫落叶般索然无味。
他回到屋中，见灵紫薰已经收拾好了一切，面对这待了十多年的小屋，夫妻两人都有些沉默。
“禾儿走了？”灵紫薰明知故问。
“刚走。”
沐百城擦去妻子眼角的泪珠，轻声安慰道：“三年很快的，我们去给禾儿夺一个没有坎坷的未来。”
……
大雨滂沱，如瀑临尘，铅云被风吹散，化作密集的水滴从长空落下。
在信仰水神的湛海神国，雨天远多于晴日，也因如此，造就了正玄洲水脉繁多，内海无垠的奇特盛景，天下九洲独此一份。
蒙蒙雨幕中，百丈飞舟撞破了云层，莹丝绕雾，雨水从龟壳般的光幕上滑落，数十丈宽的甲板上，沐禾望着峒山村的方向愣愣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且一去就是万里之遥，想着入了神院便三年不可回家，眼泪就不争气地想要流出来，只好仰着头想将泪水逼回去。
爹爹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能哭。
可人到伤心时又哪能轻易忍得住，何况沐禾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泪珠终是滚落下来，船上阁楼中，白须老者感到这一幕，也只是轻叹一声，似曾相识。
正玄洲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千万山重千万水，亿缕星辰亿缕辉。
没来过正玄洲的人可能不理解这十四字的含义，可若是来过，只会觉得此话甚妙，正好合了这亿万里山河的浩瀚盛景。
天下九洲中，有七大神朝，各自归属不同的宗脉统治，人情风貌也各有分别，但唯独一样相同，那就是为神朝培养气运人才的神院制度。
七国的每座域城中，都设有一座启蒙神院，神院的行者们每年都会游走凡间各地，接收那些凡俗中有着修行资质的孩子进入域内神院，为神朝培养源源不断的修行者。
沐禾将要前往的神院就在御山城，距离峒山村足有一万多里，是湛海神国通南大域的十城神院之一。
这般远的距离，对这个浩大的神朝来说只是沧海一粟。
湛海神朝于陆地上共有四十九处大域，每个大域又分为十小域，一小域万里方圆，除了每域主城，这般浩瀚无垠的大地上部族林立，神朝宗脉便是最强的一族，号称玄北大帝血脉。
神院的飞舟速度很快，即便走走停停，万里之遥也不过三日即到。
在一个云朗天清的日子里，沐禾站在甲板上，第一次看见了书中描述过的御山城。
明丽的天光下，一座黑色的雄城巍峨耸立，千丈的高墙直插云端，围拢着延绵数百里方圆的浩瀚城郭，城中殿宇无尽，古老的街道上，人车如潮涌，繁华尽显。
城池的中心，十里方圆，一棵与天齐高的神木垂下亿万丝绦，形似凤凰的神鸟于枝桠上筑巢，五彩的翎羽如神金般闪耀。
城池上空，飞舟如流，遮天蔽日，数百座浮空岛屿悬于四周，形成一座天空岛链将城池围绕，无数条银龙般的瀑布从岛屿边缘倾泻而下，好似天河倒灌人间，汇入一条横宽十数里的护城大河，河上七道玉桥横亘南北，河中楼船无数，岸边古木成荫。
如此巨城，凡人不可想象，其内居住的都是修行者或者他们的后裔，而在整个湛海神朝，这样的城池数以千记，放眼九洲，更是数不胜数。
对许多出生凡俗的孩子来说，看见这样的景色，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这就是御山城，真壮观！”
“我们以后就要待在这里了吗？太好了！”
“神院呢，神院在哪，是不是比这还厉害？”
百丈飞舟从空中掠过，时而穿梭在岛屿之间，时而与其他舟船齐行，惹得趴在船舷上的孩子们惊呼大叫，兴奋得手舞足蹈。
不一会儿，飞舟不再前行，而是停在了一座悬浮于城池东方的神岛之上。
芝兰遍地的神岛之上，古木婆娑，成群的建筑隐与其中，被阵法层层覆盖的中央，隐有一座耸入云宵的神峰巍然耸立，几个蓝袍少年站在岛屿边缘，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御山城中天御岛，八百浮尘第一峰。
这是数万年前一位大修士称赞天御岛的名句，至今流传，为世人津津乐道。
天御岛，御山神院坐落之地，从御山城建立之初便长存于世，至今已有数万年之遥。
天御岛方圆数十里，外围是一片古木参天的葱郁森林，森林成环形，瑞兽随处可见，中心处有一座号称御山第一峰的天御峰，峰高三千丈，岩体笔直，雄浑独立，耸入云端。
御山神院的主体便在天御峰上，整座山峰被一个上阶阵法覆盖，峰体隐匿在茫茫虚空之中，介于两界之间，从岛外看去空无一物，不被外人所见，否则这般大的山峰单是占地之广就能占据正片岛面。
飞舟在浮岛边缘落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下来，正是接引沐禾的那人，他身后跟着两个蓝袍少年，带着近百个半大的孩子，有男有女。
“三长老。”
等在岛上的几个少年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同时也心中惊讶，往年接引新弟子都是差遣的老师前往，可从未见过有长老亲自出马的。
要知道御山神院总共也才七位长老，平日间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除了每月的听道日，他们这些老弟子想见一面都难。
心中虽然疑惑，但几个少年也不敢多问，行礼后便退到一旁，垂着手等候指示。
“还是老规矩，先送去新麟居住一晚，明早带他们去启灵殿测脉，另外……”
三长老扫了眼身后的孩子，目光在沐禾脸上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没等几个少年应声，收起飞舟化作一道神虹飞走了。
几个少年站在一群孩子面前，面面相觑，不明白三长老怎么话说一半就走了，但该完成的任务还得完成，几人苦笑一声，带上一群孩子往岛内行去。
天御峰四面环林，分东南西北四域，大大小小树林按树木品种泾渭分明，林中建有很多屋楼和白色石塔，正中一条白玉铺就的华贵大道蜿蜒曲折，将森林拆成了两半，贯穿全岛。
白玉道旁有很多灵气氤氲的湖泊，湖中灵鱼游禽，湖上古桥水榭，湖旁尽是高大的杨柳和梧桐，梧桐上有形似青鸾的神鸟筑巢，柳树下有性格温驯的异兽嬉闹。
这仅是一偶的景象，却让沐禾与一群乡野小子大开眼界，咋咋呼呼惊撼不已。
只是，沐禾除了应有的震撼，还附带着点常人不敢有的心思，看着那神鸟，他就想起了村里的鸡鸭，看见那异兽就想起了过年时嗷嗷叫的猪猡，其实他就是觉着有点饿了。
一只麒麟般的小兽抬头，正巧对上了沐禾的眼睛，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它灵性地觉得这人类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顿时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叫，于是更多的小兽跟着跑了。
湖边森林立时鸡飞狗跳，兽吼相闻，一众小子看得眼花缭乱，只有沐禾黑下了脸，同时还有点悻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