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江旁的小县城。
入夜,清冷的月光轻纱般披在地上。
更夫脚踩月光,一手敲梆子,一手提纸灯笼,嘴里喊着:“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清脆的梆子声,悠悠扬扬,在巷子里回响,惊起了几声野猫的嘶嚎。
转瞬,戛然而止。
更夫转过了一处拐角,迎面行来一队仪仗。
最前面是身穿青袍的甲士,各自手持木牌,一曰‘肃静’,一曰‘回避’。
紧随其后的是披甲带刀,或手持长戟的甲士,其后还有敲锣打鼓的杂役,敲锣七下,不多不少,又有威严低沉的声音传来:“君子不重则不威。”
最后,才是一顶红帘轿子,红帘如鲜血泼在上面,清风徐徐,卷起帘幕,好似血液翻滚,里面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撑下巴,双眼微闭,似在假寐。
更夫脚下不停,仪仗队同样没有停歇。
彼此似乎都毫无察觉一般,直到从仪仗队中穿过,更夫才忽然打了个寒颤,毛骨悚然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敢转头向后看,突然发足狂奔起来。
仪仗队敲敲打打,经过了县衙,经过了市井,最终来到一处破败庙宇前。
庙宇门前挂着的木头牌匾,裂纹如蛛网,斑斑驳驳,已经认不出上面的字体了。
仪仗直接进入庙内,轿子红帘轻轻一卷,破败的门户仿若时光倒流,灰尘、斑驳、蛛网统统消失,只见门头牌匾上朱红大字:城隍庙。
红帘轿子经过,破败的庙宇内部也都焕然一新,昏黄烛火不定,映照着高桌高椅,堂下甲士林立,阴风呼啸。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悄然消失,唯独红帘轿子摆在堂下,一道宏厚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今夜,依旧由秀才断案。”
话落,红帘卷起,年轻的秀才从中出来,倒也不慌不忙,径直上了高台,他刚在高椅上落座,堂下的红帘轿子已然消失。
而取而代之的,却是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两名农夫。
年轻秀才名为林恒,三日前经历过梦入城隍庙断案,如今也没了初次时的惊慌茫然,眼睛一睁,便镇定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两名农夫面色苍白,一人年轻些,一人年迈,满头华发,看长相似是父子。
父亲畏畏缩缩,儿子却颤声问道:“可是城隍爷当面?”
“我代城隍断案,有何冤屈,尽可讲来!”林恒口中说道,同时也在好奇打量周围环境。
堂下甲士、杂役栩栩如生,宛若真人。陈设、刑具一应俱全,正如他想象中古时衙门公堂的模样。
林恒白天特地来过这处破败的城隍庙,半个人影也无,庙宇破败不堪,屋顶还破了个大洞,处处都是杂草、尘埃。
便连供奉的神像香台,全都被打翻在地。
如此破败的城隍,半点香火也无,自然是不能显灵的。
林恒又仔细回忆这两次梦游经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这世界虽有妖魔鬼怪,可神灵不显。
小县城里也有两家香火旺盛的庙宇,道观。
可时常有妖魔鬼怪害人,却不闻神佛显灵,和尚道士除了做做法事外,根本不懂降妖除魔。
如此说来,这所谓的城隍爷,应该与那枚令自己从地球穿越至此的漆黑小印有关!
此时,堂下农夫战战兢兢的开口说道:“城隍大老爷,我们是河口村人,在王老爷的庄子里做长工,前两日,王老爷暴毙身亡,庄子里就开始闹鬼,已经死不少人了!”
林恒闻言,脸色肃然,上回初次断案,是一个小商贩被土匪所害,谋财杀人,这次却是牵扯到妖魔鬼怪了?
农夫说完就高呼道:“求城隍爷显灵,降妖除魔啊!”
林恒不知自己,或者自己背后的‘城隍爷’权柄如何,但不妨试上一试。
反正这也只是一场梦,即便斗不过妖魔鬼怪,自己也无性命之忧。
便向左右吩咐:“阴阳司,去将那王地主叫来问案!”
阴影中,一位面貌中年,留着山羊胡子,身穿褐色长袍的文士上前行礼:“诺!”而后便带着两名持戟甲士速速离开。
大约半柱香功夫,中年文士带人赶到,身后两名甲士以锁链拘禁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
这胖子如直立行走的大肥猪,身上套着脏兮兮的员外服,身体肥大,四肢却显得瘦小,极不协调。
两名农夫回头一看,忍不住发出尖叫。
这王地主不仅体型怪异,长相也如同厉鬼,双眼只有眼白,脸上一层层肥肉重叠,伴随着血盆大嘴的开合,肥肉抖动,肥油夹杂着肉块,不断从脸上脱落。
这幅模样,当真吓得人亡魂大冒。
高台上,林恒也是感到恶心反胃,皱眉问道:“王地主因何而死?”
王地主双手被锁链捆绑,挣扎不得,嘴里满是肉,尖牙利齿不断咀嚼,发出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如此德行,自然说不出话来。
于是中年文士上前行礼禀告:“大人,王员外乃是暴食而亡,身负怨念,当为鬼物所害。”
既是暴食而亡,又有鬼物暗害?
林恒没有什么断案经验,便吩咐:“夜游神,去将暗害王员外的鬼物拘来!”
“诺!”一名身穿甲胄,手持大刀的甲士上前领命,继而带着两位随从离开。
堂下,王员外嘴里发出的咀嚼声不绝于耳,且不断挣扎,林恒皱眉怒喝:“肃静!”
话音落地,肃静牌当即放出一抹光芒,打在这恶鬼王员外身上,王员外如中了定身术,顷刻间动弹不得。
惨白的眼睛,渐渐涌现出眼仁,似是恢复了一些理智。
“王员外,你究竟是如何被害?”林恒沉声问道。
王员外浑浑噩噩的说:“我,我是被厉鬼害死,我不想吃肉,不想吃肉……啊!”他一边说,嘴里一边往外呕吐。
一开始是肥肉,肥油泛光,但很快就夹杂着各种内脏,鲜血淋漓,吐得满地都是。
两个农夫此时忍不住也开始干呕,却是吐出猩红的泥土,嚼烂的树皮以及草根,空气中当即弥漫着一股恶臭。
啪!
林恒手持惊堂木,重重一拍,“回避!”
回避牌放出光芒,地上脏污统统消失不见,恶臭也被清风吹散。
“禀大人,饿死鬼带到!”夜游神归来,用一根更大的锁链,牵着一个矮小、干瘦如柴的鬼物。
这鬼物浑身皮包骨头,但却挺着一个无比硕大的肚子,仿若孕妇怀胎十月,其皮肤惨白,青筋密密麻麻,如同蠕虫一样趴在肚子上。
披头散发,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双赤红双瞳,令人不寒而栗。
他站到肥胖如猪的王员外身旁,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啊!”
明明体型肥胖庞大,王员外却被这饿死鬼吓得不轻,发出尖叫,畏畏缩缩的躲远了一些,脸上、身上的肥肉掉落的更多了。
整个人好似一根快要融化的蜡烛。
饿死鬼朝王员外伸出利爪,却是被坚固的锁链捆绑,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格外凄厉又怨恨:“吃,吃,吃!”
“肃静!”林恒拍了下惊堂木,喝问:“饿死鬼,是你害死了王员外?”
伴随肃静牌放出的光芒,饿死鬼也安静了下来,开口道:“他该死,罪该千刀万剐!”说话的声音极为古怪,像是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齐出声。
林恒继续追问:“有何隐情?”
“半月前大旱,村里闹饥荒,我一家四口人,都被活活饿死!”饿死鬼凄厉呐喊,发出苍老的声音。
林恒皱眉道:“王员外没有开仓放粮,因此你死后化鬼,就要报复将其害死?”
饿死鬼喉咙里挤出怨毒的冷笑:“他该死!他用一斗米强换了我一亩田,我去求他给条活路,他却让人放狗将我咬死!”这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可怜的儿,才六岁就被人吃了,被人吃了啊!他该死,他该死!”这是女人凄厉的哀嚎。
紧接着又是孩童稚嫩的哭喊:“娘,我好疼,好疼呀……”
林恒大致知晓了前因后果,喝问王员外:“你害人在先,罪有应得,有何话说?”
王员外脸上的肥肉不断颤抖,掉的更多了。
他勉强维持着理智,一边咀嚼,一边喊道:“我不服!天降大旱,我家也没有余粮,他们怪不得我!”
林恒问那对农夫父子,“你们村子大旱,饿死了多少人?”
儿子回道:“十室九空。”
“村民可有田地口粮?”
“王老爷便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全村皆为王老爷佃户长工,大旱之前,勉强可糊口生存,大旱之时,便只得啃树吃土了。”
林恒眉头紧皱,又问饿死鬼:“王员外暴毙之后,庄子里有鬼物作乱,杀人害命,可是你们所为?”
饿死鬼齐声说道:“活人早就被他给吃了!我们要让他也明白挨饿的滋味!”
林恒眉头一抬,继续喝问王员外:“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员外脸上,身上,都不断往下掉肉。
凄厉喊道:“我饿,我饿呀!饿了就吃,什么都吃!越吃越饿,我就……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