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从哪时候开始,小蜜决定关闭自己原本灵敏的嗅觉。她认为鼻子是一扇窗,一扇通往她悲伤童年的窗,只要关闭嗅觉,就可以切断她失去亲人的痛觉。
人的心念非常奇妙,至少在小蜜身上,是奇妙的。当小蜜决定要关闭嗅觉,难道真的就能如愿?一般人的认知,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中各种气味从鼻孔进入呼吸道,是那么自然的事,除非我们短暂屏息,才能暂时将气味隔离在鼻腔外。等我们一开始恢复正常呼吸,所有气味就一拥而上,全被吸入体内了。怎么小蜜可以说关就关呢?而且是一关就永远关上,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但小蜜说她真的做到了,打从她决定不要闻到任何味道,特别是她新阿母身上的味道,之后,她的鼻子真的就死了。从此,她流浪在有色无味的人生路上,一年又一年……。
然而,这全是她自己说的,谁也没有看到过医生证明,谁也不知道小蜜究竟有没有说谎。如果她说谎,那又是为甚么?这其实是一个真实故事,但在我心里,直觉这是一个公案。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那一年,小蜜三岁半吧?一般幼儿大都还不记事,但小蜜不一样,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外婆家附近的清水宫作醮,她一大早被锣鼓声吵醒,一双大眼睛咕溜溜在偌大的房间里四下张望,不见妈妈,也找不到外婆,小蜜有点惊慌,但没有哭。过了一会儿,自己爬下床,揉揉眼睛,走向门外,跟随着一阵阵高昂凄厉的唢吶声,招魂一般地,一步步朝宫前广场的阵头里走,直直走进锣鼓声翻滚、兴冲冲赶庙会的人海里去。
看热闹的人好多呀!小蜜夹在人群里,跟着大伙儿,浪一般地涌过来、涌过去,一下子涌到清水宫门口,不一会儿又涌到戏棚下,整个瘦小的身体被挤得飘浮在半空中,双脚还没着地站稳,就又随着下一个浪头涌向街尾杂货铺去,红红绿绿的糖果糕饼,堆得高高尖尖的,真是好看。小蜜就这样,跟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小孩磨蹭过来、磨蹭过去的,身体之间流动着浓烈的温度与气味,让她觉得非常兴奋。她拍手、嘻笑、尖叫,又蹦又跳,直到晚上。玩累了,小蜜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卧在泥地上,映着墨蓝色天幕那抹微弱星光,小蜜看起来像一堆牛粪,蓦的,被命运的铲子一摌,将她抛向天涯……。
她再醒来,首先随着呼吸进入脑子的,是一股强烈而完全陌生的味道,她非常不喜欢,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厌恶那个味道,急着想逃离;接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窝在一堆软硬不太均匀的垫子上,很不舒服,歪着脖子、扭曲着腰,两条腿交迭在一起,搞得好像要抽筋了。小蜜用力挣扎着,想要舒展身子,无奈那些紧贴着自己皮肉的怪垫子把她包得更紧;这时,那厌恶的味道铺天盖地罩住小蜜,几乎要窒息。小蜜惊慌地转动眼珠子,左瞧瞧右看看,发现自己竟被塞在一个不是妈妈的胖女人怀里,很快明白过来,那恶心的味道是从这胖女人身上发出来的。她是谁?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好害怕,竖着眉、瞪大了眼睛、咬住嘴唇,用力盯着她。那女人对小女孩笑了笑,然后,在嘴里发出哩哩噜噜很难听的声音逗弄她,女人要小蜜叫她「阿母」,她很害怕,知道阿母就是妈妈的意思,因为妈妈都叫外婆阿母。小蜜的心脏蹦蹦狂跳,「她怎么会是妈妈?」把嘴唇咬得更紧,咬出好深的几个牙印。
「我是妳阿母,妹妹乖,叫阿母,乖喔!叫阿母。」那胖女人满脸油光,咧嘴笑,露出两颗金牙。小蜜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哭声响亮凄厉,听在这胖女人耳朵里,简直像是空袭警报……。
胖女人一直努力哄着小女孩:「不要哭,不要哭,免惊啦!惜啦!惜—惜啦!阿母惜惜……」她越哄,小女孩越哭得厉害,胖女人抱着小女孩摇过来、晃过去,场面十分混乱。
小蜜哭着、哭着,忽然,害怕如老虎扑上来,混乱的心更像一头豹子扑上来,愤怒的狮子扑上来、大野狼扑上来,满头大汗的小蜜两只手在空中狂挥乱舞:「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小蜜哭得天崩地裂,哭到心碎掉,肝碎掉,某个橘子色的梦,也都碎掉。
小蜜扯开嗓门大声叫喊:「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妈妈。」「妈妈—呜—呜——」她边哭边喊,小脑袋瓜里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不管她怎么大哭大叫,她怕是再也见不到妈妈、外婆和舅舅了。她又想起家里的小黑,越发哭得昏天暗地。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小蜜被那个胖女人带到一个渔村,开始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妳叫甚么名字?」胖女人问小蜜。
小蜜很小声地回答:「小蜜」。
「是小蜜蜂的小蜜吗?」胖女人拿右手食指拨了拨她圆圆的脸颊。
小蜜点点头,不安地拨弄着几根手指头。
胖女人夸她:「妳ㄟ名真好听喔!」
「小蜜,听说妳阿爸阿母拢死啊喔?足可怜哟!不要紧,我是新阿母,以后新阿母会疼妳……」胖女人边说话,边伸手摸小蜜的头。
小蜜眼睛睁得圆圆的,用国语大声说:「我妈妈没死!」她一脸无辜,快哭出来的样子。
「可怜的小蜜,新阿母会像妳ㄟ亲生老母同款,疼惜妳,妳免惊喔!乖!」说着,把小蜜拉进怀里。
「我妈妈没死!」她又重复说一次,这次声音更大。
胖女人搂着小蜜,眼眶一阵烧红,也许是同情小蜜,还是想起了甚么?她竟幽幽哭了起来……。
不知为甚么?小蜜反而从此不哭了。她跟着胖女人过日子,安安静静地,每天随着太阳出来,她醒来,太阳下山天一黑,她就去睡觉。她看起来是幸福的,胖女人很疼爱她,对她呵护有加。小蜜喜欢海,海滩是她最开心的游戏场,跟着邻居大哥哥、小哥哥、大姊姊、小姊姊捡贝壳、追逐小沙蟹……,看大人补渔网,看渔船出海,渔船回来载满了大鱼、小鱼,还有虾子和螃蟹,大人小孩每个人都忙进忙出的,好热闹喔!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胖女人名叫陈林笑,是个寡妇,她和丈夫还没来得及生个一男半女的,丈夫就死于一场海难。她用渔会发的渔民海难救助金和保险公司理赔的钱,买了一条最小的渔船,出租给渔人,收点租金。自己每天捡海螺,挖海蚝、去鱼市场卖,夏天也自己制作石花冻卖,总是靠海吃海,日子还算过得去。
某日,阿笑佮厝边说:「我大寮的表姨,有熟识一个专门介绍人买卖囝仔的媒人,一个月前就佮媒人约好势,讲我想要买一个查哺囝仔做养子的。彼日,表姨带我去台南崁仔头,在约好要见面的清水宫头前等归半埔,彼个媒人一直没出现,不知影是不是对方临时变卦,瞴甘将自己的后生卖乎别人?表姨和我两个人喔是有够失望ㄟ啦!一遭路这呢远走去到崁仔头,是足瞴简单ㄟ,这声买无囝仔,阮两个人唉声吐大气嘛无法度,就准备要坐火车转来咱东港。就在彼个时候,阮碰到一个肉足乌ㄟ、讲话沙声ㄟ查埔人,抱一个肥肥白白的查某囡仔,她困佮足落眠ㄟ,面仔圆滚滚,有够古锥ㄟ啦!彼个查埔人讲这个查某囡仔的老爸老母拢总死啊!……,要卖三百块去替伊ㄟ老爸老母办丧事……。我听了后有够心酸ㄟ!表姨也讲买个无爸无母ㄟ孤女卡单纯,三百块ㄟ当安葬查某囡仔ㄟ老爸老母,嘛算是做一件好代志,所以我就给那个查埔人三百块,将小蜜抱转来……。总讲一句—就是阮小蜜跟我真有缘啦!呵呵呵……。」
渔村里的厝边都很替阿笑欢喜,都恭喜她,说她有福气,买了一个这么古锥的养女来跟她作伴,日子会卡好过。
这就是陈林笑和小蜜成为母女的因缘。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小蜜渐渐长大,养母很愿意栽培她,供她读书。十七岁那年,小蜜考上台北商专,一个人离开东港,北上求学。
「陈蜜,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耶!经济学下课后,我想请妳一起到我家,我爸妈要帮我庆祝生日,我们一起吃晚饭、切蛋糕。」中午吃便当时,李智容邀请小蜜去她家晚餐,为她庆生。
陈蜜微笑:「智容,先祝妳生日快乐啦!我不习惯到人家家里去作客,下午上完经济学,我陪妳去等公交车,就不去妳家吃蛋糕了喔!」
李智容很希望陈蜜能到她家,尽量想说服她:「唉呀!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啦!我们同学两年了耶!班上就跟妳最谈得来。晚餐除了我爸妈跟我,又没有别人,我哥在左营当兵,今天不会回来啦!」
陈蜜有点为难:「我今天没有心理准备,下回再去帮妳庆祝吧!」
「下回?帮我庆祝?妳是说明年啊?拜—托——,一顿生日饭要等一整年才邀得到妳喔?再说,就算妳明年真的要来帮我庆祝,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呀!十八岁很重要啦!陈蜜——」李智容纠缠着。
陈蜜实在抝不过李智容的蛮缠,只好勉为其难点头答应她了。
「耶!妳终于点头了,友情万岁!呵呵……」李智容开心极了。
在李智容家用餐,餐桌上,李妈妈做了好多菜,李智容帮陈蜜夹了一大块卤猪脚和一个卤蛋,一边说:「这是我妈妈最拿手的卤味,很香吧?保证妳等会儿还想再吃第二块喔!呵呵……」
「谢谢!谢谢!」陈蜜猛点头。其实,她完全闻不到卤猪脚有多香。她陷入沉思……
不记得从哪个时候开始,陈蜜决定关闭自己原本灵敏的嗅觉。她认为鼻子是一扇窗,一扇通往悲伤童年的窗,只要关闭嗅觉,就可以切断她失去亲人的伤痛记忆。
她一直流浪在有色无味的人生路上,一年又一年……。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吃蛋糕的时候,李智容的妈妈笑着对陈蜜说:「陈蜜,妳长得好漂亮,气质又好,跟智容的三姑妈好像喔!」她第一眼看见陈蜜,就觉得像看到了少女时代的香华。说完转头问智容的爸爸:「你说是不是很像?」
李爸爸若有所思:「真的很像。」「陈蜜同学,听智容说妳是东港人?」
「李伯伯,我只是在东港长大。」陈蜜淡淡地回答。
「妳只是在东港长大?妳不是东港人?」李爸爸一脸狐疑。
陈蜜补上一句:「我三岁半才住到东港去的。」
「三岁半?是妳爸妈告诉妳的吗?你们家从别的地方搬去东港是吗?」李
爸爸口气急促起来。
李妈妈插进来一句:「怎么这么巧?三岁半?」
陈蜜低着头说:「是我自己的记忆。我三岁半才到东港的。」
「三岁半就有记忆?真了不起!」李爸爸惊讶。
「陈蜜同学,妳看看这张照片…………」李爸爸从书房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三妹香华和她女儿。」照片背景是花园,地上有一条小黑狗在玩耍。
「香华!这是妈妈的名字。」陈蜜脑子里翻出妈妈的名字,心里非常激动。接着,陈蜜的视线黏在照片里的小女孩和她脚边的小黑狗身上:「小黑!」陈蜜心里非常诧异,她竟然认得小时候的自己,并且牢牢记住小黑。一股酸气迅速冲上鼻头,脑门儿蹦得死紧,整个人一阵晕眩。照片里,身边牵着自己小手的妈妈,脸容为甚么如此模糊?彷佛谁在她脸上蒙了一层纱似的,陈蜜怎么用力看,都看不清楚,但她清清楚楚记得,妈妈牵她的那个手心,那种软软的触感和暖暖的温度……。
xxxx xxxx xxxx xxxx xxxx
「小蜜,快来吃喔!妈妈炖了一锅妳小时候最爱吃的红曲麻油鸡,好香哟!」香华热情地招呼着。
小蜜来到饭桌旁,坐下,一脸木然,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碗,抓起竹杓,在滚滚红涛里翻搅着;缓慢地捞起一片又一片,三岁半之前,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美好香味—妈妈最爱的茉莉花香。这香味,并不经由她的嗅觉,乃是经由她灵魂里某一条神秘的小径,以最缓慢的速度滑出来的。她整个人沉醉在清芬的茉莉花香之中,双手捧着一碗红曲麻油鸡,在眼前冒着热烟,小蜜瞇起双眼,脸微微上仰,一脸很陶醉的样子。
「小蜜,怎么不吃呢?在想甚么?」香华温柔地问她。
小蜜摇摇头。直挺挺地坐在桌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香华看着女儿怪怪的表现,心里头开始发慌。
连声叫唤着:「小蜜!小蜜!妳怎么啦?」
「妈妈好不容易把妳找回来,真是神明保佑啊!小蜜,妳失踪之后,妈妈天天都哭!妳大舅帮忙报了警,我们也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妳外婆带着妈妈今天上这座庙、明天又到那座宫,四处去求神问卜……千方百计地想要把妳找回来……」香华说着、说着,伤心起来,大颗大颗眼泪滚落胸前。
「十五年前,妳在外婆家附近清水宫作醮那天,突然就不见了。呜—呜—原来,妳是被人口贩子偷偷抱走,当晚就把妳卖给妳养母陈林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妳了……」香华一面说着,一面拿手帕抹眼泪。
小蜜安安静静听着香华娓娓诉说,好像回到小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在妈妈身上的茉莉花香里,听妈妈讲床边故事那样,熟悉而且迷迷蒙蒙地渐渐要进入梦乡……。
此刻,屋里一片沉静,静得像是一幅古老的画,色泽晦暗、凝重,香华和小蜜母女俩在桌前对坐着,好像两片纸人贴在墙面上似的,扁平、静止着,感觉不到一点生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