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陆渐二人行至济江边。
总算是在约定的日期之前到了，陆渐松了一口气。
“多谢姑娘。”陆渐下马拱手。
温红衣捋了捋马鬃，没有随之下马的意思。
这几日二人相谈甚少，无论是马背上还是篝火旁，温红衣的屡次试探都无功而返，陆渐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这是刻意保持距离的表现。
魔教女子多少涉猎媚功，无需专门学，都是融汇于自家心法中的东西。
所谓媚功，不一定是勾引人的法子，但一定是惑人心的，对于情报的获得格外有效。
温红衣却没用
她不是不敢用
她完全是不想用
因为陆渐太无趣了，无趣到温红衣完全没有兴趣。
仔细想想，简直悲哀。
回想罢，温红衣无奈一笑，朝陆渐道：“陆公子，此刻还未破晓，离笼中雀开楼尚有半日光景，你我日夜兼程疲乏的很，不如稍事整顿再行计议。”
***
三千里济水浩荡。
自天池一路蜿蜒向东，所谓百川东到海，此乃世间铁律。
但有人非要在铁律上开条口子
所以千丈高的“击浪崖”横空出世，悬在了济水上方。
江水奔流至此刹那间会变得寂静无声，济水在此低头，成就了百里江水的风平浪静，此乃天下十景之一。
据说泛舟于此，晴时可观千星，雨时可闻云中龙吟。
但此时江面上却连一艘船都看不见，
因为前日子时朝廷已下令封锁江面。
一切的起因源自于“击浪崖”上有一楼，
楼名“笼中雀”。
名字没有更多的含义，至少当年真的只是用来养一只小鸟。
只不过养鸟的人有些特别，
恰好是那个非要在铁律上开条口子的人
此人视此鸟如命，日夜相伴，闲暇时也在楼里看看书
奇人看得自然是奇书
所以人去楼空之后大家都抢破了头
好在抢来抢去到最后都是五大门派说了算
于是一番比斗之后首轮由梵音山入驻，三年为期
但不知为何此楼中的藏书阁每次只能进一人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梵音山第一个走进去的是个热心帮忙打扫的小沙弥
此事被整个江湖当做笑话讲了三年
直到小沙弥出来以后连败两大江湖豪门的首席为止。
整个江湖都疯了，反对此楼由五大门派霸占。
所谓聚沙成塔，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五大门派便索性顺水推舟妥协了下来。
最终定下的规矩是除了五大门派之外，新增一等门派加入争夺，各家推举一名弟子参与，江湖上一等门派总共十二家，这样便是十七人，而又因为上一轮的赢家下一轮不得再参与，这样便正好是十六人，当然，新规矩设立之后首轮轮空的便是梵音山。
为什么只新增了一等门派？
因为如果你连一等门派都不是，那让你去了也打不过，既然打不过又何必浪费大家时间。
不如先回去想想办法爬到一等门派行列再说。
毕竟一个门派想要列入一等可以靠机关、靠秘术甚至金钱与人脉。
但你要位列五大门派，那唯一能靠的就只有武功。
闲话少说，由门派推举出来的这十六名弟子将在开楼当日于击浪崖上进行比试，此即江湖盛事之一的“笼中斗”，最终胜利者所在的门派可指定门内任意一人进入藏书阁学习三年。
其实即便是新增了十二家一等门派，百年间优胜者也多半出自五大门派，当年他们之所以愿意妥协原因也正在此。
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不过是强者的把戏。
可至少有了希望是不是？
三十年前的刘海并非五大门派弟子，其师门苍云派原本已在一等门派末尾摇摇欲坠，但刘海在十三岁的时候进入了藏书阁，三年之后下楼，五年之后苍云派成为紧随五大门派之后的绝对豪门，并在此后二十年间屹立不倒。
而刘海则早已离开师门云游四海，苍云派少了一个刘海，江湖上多了一个“白狐仙”，一个天下第一游侠的传说。
***
陆渐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不远处的“笼中雀”，面露犹豫。
“陆公子莫不是怕我的身份令你在师门面前尴尬？”温红衣笑问道：“公子大可放心，财神寨今日亦会在场，想必此时车马已在附近驻扎，与公子别过之后我便要前去汇合了。”
陆渐笑着点点头。
“就这么急着要走吗？我就这么讨人厌？”温红衣直勾勾的盯着陆渐打趣道。
陆渐微赧。
“此为今日‘笼中斗’所有参赛者的信息，乃我门内花了不少心思调查而得，赠予公子就当是报那日酒肆搭救之恩。”温红衣自怀中取出一本手册递给陆渐。
陆渐一愣，其实那日他并没有为温红衣特意做什么，即使做了也只是顺手而为。
顺手而为的事似乎并不值得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来回报。
说它重要是因为册子拿到陆渐手中时还带着几分温热，显然之前是贴身而藏。
温红衣策马走远，只留陆渐一人站在原地拿着册子发呆。
他有些无奈
无奈并不是因为最难消受美人恩
而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温红衣就走了
其实他想说你温红衣给了我一件你以为很重要而我却完全不需要的东西
然后你还觉得自己很有江湖义气
陆渐觉得有点冤枉
其实今日的比武与他和他的师门真的没有半点关系
今日的济水边他的师门一共才来了两个人
用“来”这个字好像有点不合适
因为真正意义上来的人只有陆渐一个
另一个人三年前就在楼中了。
***
诚如温红衣所说，财神寨的人马早已到达。
但当温红衣到达约定的驻扎地点时还是吃了一惊。
营地的规格与她预计的有些出入。
“金顶雪帐......是大小姐......”温红衣皱了皱眉，略微踌躇，还是来到帐前通报了一声。
账帘被侍女轻轻撩起，迎面袭来一阵温热暖风，混合淡淡的香味，温红衣也经不住心神一荡。
大帐内正中间有一案，案前一个紫衣女子正伏案疾书。
此时曙光方现，月未落尽，案上还点着一盏铜灯，摇曳的火光散发出朦胧的光亮似轻纱披在女子身上，却是让人感到几分冷清。
温红衣见状未敢上前，只隔着十步的距离静静等待。
少顷，女子落笔，召入信使，随信又吩咐了几句，信使逸。
***
“你来了。”女子起身从案前走出，在旁落座，并示意温红衣也坐下。
“属下不知今日大小姐会前来。”温红衣解释道。
女子低头饮了一口茶，微笑道：“前日正在百里之外协助朝廷处理江水决堤一事，济水今年不太平。”
“本应无暇抽身，但慕容尊主夜观星象算出点东西，所以八百里加急请我今日前来此地。”
昔日魔教覆灭，白魔麾下“酒色财气”四宗宗主命运迥异，气宗宗主随白魔战死不岚山顶，酒神牵制住十余名高手后神秘失踪，唯有色宗宗主慕容霜和财神金不问留了下来。
据说金不问之所以能够在魔教覆灭前抽身是听了慕容霜的意见。
魔教占星之术可列天下前三，慕容氏是掌大旗者。如今慕容霜列财神寨第二把交椅，仅在财神金不问之后。
“还有两个时辰开楼，想必今日参与决斗的各派弟子你都已经打探清楚，就跟我说一说吧。”
温红衣的真实身份是财神寨五部之一——夜凰的部首，夜凰一部专司情报收集。
“是！”温红衣肃然起身道。
......
“方才所说几人均非来自五大门派，实力虽然优秀但并非今日笼中斗的热门。”不知为何，温红衣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给陆渐的那本册子，不知他看了没有。
“五大门派除上届优胜者不老峰不再参与之外，我教......我寨也依然遵循不参与笼中斗的惯例，所以剩下三人分别来自梵音山，齐云门和洛家。”
“今年寨中可还有反对的声音？”女子莞尔笑问。
自魔教破灭之后，财神寨迅速崛起并顶替了前者在江湖上的地位，但是金不问却力排众议拒绝委派门人参与“笼中斗”，江湖之中猜测纷纷，但是毕竟是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别的门派没有理由反对。
“当年老爷下令不参与‘笼中斗’时寨中反对声音确实不少，但这几年明眼人都已察觉朝廷借笼中斗拉拢江湖后起之秀的意图，偏偏各大门派贪图楼中藏书又不敢藏捏实力，所以这两年反对声也少了许多。”
财神寨富可敌国，其余四大派包括有半个皇门之称的洛家加起来的财富都未必能相提并论，金不问是经商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当年魔教鼎盛时期连梵音山都能压一头，无限风光背后离不开金不问执掌的财神宗支持。
财神寨之所以能够在魔教覆灭之后保全自身并迅速崛起，靠的还是金子和银子。
至于花在了哪里，恐怕只有金不问自己知道。
江湖传言，近二十年间朝廷为巩固皇权大兴土木，每花掉的十锭银子当中有六锭刻着“金”字。
你没有理由与一个有钱又低调的人作对，尤其当他还肯为你花钱的时候你更要抓紧，因为如果你不抓紧自然有别人想要抓紧。
女子听罢点头道：“那你便跟我说说这剩下的三人吧。”
***
与此同时，在营地不远处有一队车马向着击浪崖的方向缓缓驶来。
队伍中央是一架金碧辉煌的马车，有款款丝竹声从中传来
领头四匹高头大马各坐一名高手
一看就知道是高手的那种高手
因为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持着一盏灯笼
灯笼中的火光在马背颠簸下竟纹丝不动
灯罩上有一字为“洛”。
忽听四人中一个招手喊“停”，后方队伍整齐的停了下来。
此人将灯笼向前举高，喝道：“前方何人挡道！”
阴影中缓缓走出三骑来。
一男一女一童子。
“来者何人？”
那三人中的男子御马上前抱拳道：“在下齐......”
但闻一声大笑，后方马车车帘被掀开，从中窜出个风采无双的白衣人来。
“我当是谁敢挡小侯爷我的道，原来是你个‘送人头’！”白衣人冲着那男子笑道。
男子脸红咳嗽一声，道：“三年不见，洛棠兄别来无恙！”
“狗屁的别来无恙，小侯爷我可是越发英俊潇洒了，你当真是眼瞎，难怪你家周姑娘看不上你，哈哈哈~”白衣人洛棠边笑边探头朝男子身后的女子望去，只遥遥听到那女子啐了一声。
“洛棠兄玩笑了，方才听得乐声传来不知是何方人马，故行暂避，还望见谅。”男子又抱拳。
“听你的意思今日就来了你们三人？”洛棠不可思议道：“齐云门的人都死光了吗？”
“呸！”身后女子听不下去，纵马上前喝道：“你洛家才死光了呢！你以为人人都愿如你这般招摇过市！”
“哎呀呀！周姑娘亲自来了！”洛棠不以为意却是抚掌大笑，朝被他喊作“送人头”的男子道：“看来这回对于这笼中斗你小子是势在必得啊！我以为齐云老道各个都是木鱼脑袋没想到还是有人知道你小子的花花肠子！”
男子复咳，却低头轻声道：“洛棠兄误会了，这次比武齐云门出场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小师弟李卓童。”
“呃......”洛棠闻言有些尴尬，道：“李卓童？哪个李卓童？就是你背后那个小子？”
“无错，李师弟是家师的关门弟子，今年十二岁。”男子解释道。
“清虚老儿是疯了吗？”洛棠惊道：“放着你这个三代大弟子不用叫一个黄毛小儿来，这是看不起我啊！”
“呃，洛棠兄日理万机，可能不太清楚，李师弟他的剑法......不比我差。”男子轻声道。
“哼，什么日理万机。”姓周的女子白眼道：“我看他是纵欲过度！”
洛棠不予理会，自顾自道：“这叫什么事，跟个黄毛小儿打，岂不是不论输赢都是脸上无光，清虚这个老甲鱼......”
周姓女子闻言又要骂，却听马车中传来一声娇吟，随之款款踱出一薄衫女子，持着一件白斗篷批到洛棠身上，又复将他环腰报住，娇声道：“小侯爷怎么还不进来，真真要等煞了小奴~”
洛棠刚要安慰，却从身后又钻出一女子挽住他的手臂撒起娇来。
妙龄女子一个又一个从马车中钻出，只三息时间就把洛棠全身缠住，足足有八人。
周姓女子脸红不已，瞥过头去连声喊呸。
男子却是目瞪口呆，眼神中竟似流露出一丝羡慕，半晌道：“洛棠兄还是......要保重身体。”
洛棠哈哈大笑，道：“小侯爷平生只爱美人，不爱美色，宋兄大可放心！”
说罢拥着一众莺莺燕燕回身入了车内，转身前向宋姓男子眨了眨眼睛，后者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自始至终，身后十二岁的李卓童一言未发。
***
“此次洛家来的还是洛棠，想必大小姐听过此人的名号。”帐中，温红衣正向女子介绍其余三人。
女子点头，道：“洛天鸿的小儿子，昔日南财神洛倾城的弟弟。”
温红衣接道：“昔年洛倾城掌舵的洛家捏着江南十七州的财富，能与老爷并称南北财神，非常了得，其武功也是一等一，若不是二十年前身殒不岚山......”
许是觉得话题扯远了，温红衣转口道：“三年之后洛棠出生，朝廷为感洛家这些年立下的汗马功劳特册封其为‘白衣候’，大小姐知道洛家闻名天下的‘离神大法’是最吃天赋的武学，而三年前的洛棠就已经练到了三成火候，是洛家历代第一人......洛倾城都不如。”
女子颔首道：“洛家一脉倒都是些人中龙凤，世人都认为洛天鸿是靠着妹妹嫁入皇宫才得势，我却认为若没有碍手碍脚的皇家身份洛家的江湖地位还能更上一层楼。”
温红衣深信女子所言，补充道：“去年洛棠是第三名。”
“哦？”女子略吃一惊道：“离神大法练到三成也只能排第三吗？”
温红衣道：“排在第二位的是齐云门的三代大弟子宋投，使的是齐云五绝之一的大正十三剑。”
“大正十三剑……据闻此剑法对心性要求极高，齐云门已经快五十年没人练习此剑法了，这宋投倒是值得注意。”女子点头道：“你好好说说此人。”
“这......”温红衣微赧道：“不敢瞒大小姐，因为此次齐云门派出的代表不再是他，所以这三年间此人的信息我部没有特意收集。”
“哦？不是他是谁？”
“是一个叫李卓童的男童。”
“李卓童？”女子柳眉轻皱：“姓李？”
“没错，大小姐，经过我部探查得报，此子真实的身份是......李天将的孙子。”
“是他？！”女子一怔，缓缓起身踱走几步，陷入沉思。
李天将于朝廷而言是一代传奇，对于江湖而言亦是，其身份繁多，但最为人知的有两个，一个是齐云门掌教清虚道长的唯一师弟，另一个是执天下三神兵之一—“尚方斩马剑”的守门人。
天下有很多守门人，守着各种各样的门。
相比之下，李天将守的门只是地点特殊了一些，时间特殊了一些。
他守的是玄武门。
他守的是二十年前的玄武门。
太祖圣皇在他守完玄武门的第二日登基。
登基当日李天将被赐封国姓，并册封为“大唐第二龙”。
坊间传言当今朝廷三分天下，其一是洛天鸿，背后是江州洛家，其二是国师李流溪，背后是长生湖上不老峰，其三是李天将，背后自然是齐云门。
虽然二十年前李流溪的横空出世使得不老峰在江湖中愈发势大，但因为一个李天将，齐云门在江湖人眼中依然是可以抗衡不老峰的存在。
“如今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齐云门和不老峰不对付已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这次齐云门派出这么一个身份敏感的人，是想把洛家也拉进这摊浑水之中么？”女子沉吟道。
片刻，她忽然又抬头问道：“你告诉我今日最后一人是谁？”
温红衣一愣，脱口而出道：“梵音山俗家弟子，杨靖。”
女子闻罢亦是一愣，好像是在脑海中翻找这个陌生的名字来自何处，随即又想到此人的姓氏有些特别，然后似是想到什么，忽然一笑，又摇头叹了一声：
“都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