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烨归家后,果然不见父亲身影。家中人心惶惶,唯母亲仍得冷静。沈烨见了母亲,只觉其神色郁郁,容颜不似往常明艳。母子二人心中都压了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说不出话来。这种沉闷的感觉实在让人不好受。叶清盈想嘱咐儿子几句,奈何词不着句,语不着调,只几个字便觉口中干涩。末了,摆了摆手让沈烨回去。
沈烨走在长廊上,神思茫然。有风轻轻掠过他的衣角,却掀起不了多少弧度。被风带起的落叶落在水面,沈烨的倒影碎了又聚。回到房间,沈烨瞧着镜中的自己,三千烦恼丝被规整地束在发箍里,不敢有一丝杂乱。明是自己早上一丝不苟打理的,如今却越看越气。沈烨伸手将发箍硬扯了下来,愤愤地扔在一旁,发出“哐啷”声响。?头皮疼的发麻,沈烨的心情却好了很多。倾泄下的散乱发丝遮住了他的背部。沈烨突然向后仰躺在地面上,遭到挤压的空气弄乱了头发和衣服,整个人显得放肆不羁。在之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如此这般。
众所周知,沈家曾被先帝的爷爷御笔亲赐匾额。如今却鲜有人知,当时的皇帝也极力挽留沈家做御用除妖师。只是当时的家主沈茗虽是女儿身,智勇却不输男儿,一张巧嘴能言善辩,当众拒绝其要求。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也不好硬逼自己的救命恩人,只得遂了她的意愿。不过,后面的“第一处妖师”沈茗再也推辞不过。原本自由的鸟儿,终是被多记了一根线。
原本应该严密防卫的皇帝为何落单?落单的皇帝为何会遇上妖怪?遇上妖怪的皇帝为何会出现在沈茗的必经之路上?倘若这一切精敲细推,结果不免让人背脊发凉。江湖中的沈家是自由的鸟儿,和朝廷有接触的沈家便是被缚线的鸟儿。和道长的拂尘一般道理,时间长了,难保鸟儿不会被困住翅膀装进鸟笼。
沈家有延生的传闻不是此时才有,而是沈家建立之初便被传开。尽管从始至终谁也没见过延生,可三人成虎,这虚无缥缈的传闻,如今却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当时的皇帝不是那么相信传闻,可是也掺了一脚。帝王多求长生,延生便是极致的诱惑。无论是真是假,给这只鸟儿牵上引线,终是没有坏处。
之前皇帝驾崩,太子被废,众皇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争斗不休,倒是没有人管他沈家。而如今三皇子子容王从争斗中脱颖而出,虽没称皇,却也掌握着皇权。传说到他这里比事实还真。想想他对付其他皇子的手段,更让人担忧。
沈烨思索半天,没想出什么办法却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稍倾取了琴,面临一池清水。水中花叶正好,显得一池生机。沈烨的心思杂乱如麻,指尖的曲子也是断断续续的,多次弹了半天又突然续上,像是残喘的老人。本为清心,如今却越弹越乱。沈烨盘腿打坐,意欲将心思放空。他在空无与琐杂中切换,其中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些跳跃的心思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刹那神思清明。安稳下的指尖随着脚步声拨动琴弦。
文心的诉说很平淡,但是任谁都能听出她平淡下浓烈的情绪。沈烨听得她偶尔泄露的颤音,心中充满愧疚与心疼。女儿家的心事是泛着苦涩的桃酿酒。这个动情的姑娘向心爱的人吐露心事,欲言又止处让人理解的透彻。可是动情终归于伤情。这壶酒,沈烨碰不得更饮不得。怀春的少女被伤了心,留不得亦只能离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依然那么悲伤的眷恋着心上人,用一丝丝渴盼把已濒临破碎的心连在一起。
沈烨知道此后与文心定然相隔甚远,便弹了一首应景的离别曲,当做告别的礼物。他本无恶意,可文心听到曲子的一瞬,仅存的渴盼被击得粉碎,心脏霎时支离破碎。沈烨啊沈烨,你为何如此狠心!沈烨啊沈烨,你又让我如何恨你怨你?文心的眼泪流不出眼眶,也流不会残破的心脏……
沈烨曾在道观中见过一场撼天动地的大雨。整座山都在雨前的暴风中摇曳。闪电劈裂了漆黑的苍穹,雷声轰鸣了人的耳膜,倾泻而下的不是雨,是瀑布。世间的一切在这场暴风雨面前变得绝对渺小。那座山似乎刹那间变成了海洋,让沈烨有一种溺毙的错觉。
如今又有暴风雨要来袭。这场无声的风雨比以前有形的风雨更让人防不胜防。沈烨拒绝文心,不仅因为他不爱她,更因为沈家已显倾颓之势。文墨之把女儿嫁去那么远的地方,怕就是让女儿避祸。江湖儿女对情爱之事看的很开,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文墨之是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去责怪谁。他是沈牧的兄弟,自然可以为之两肋插刀,但是对自己从小倍加呵护的掌上明珠,却绝不希望她卷到这场风雨中。所以即使女儿伤心,他也要把她推得远远的。
可是谁又能料到,这场风雨来得那么快。寂静后的狂风刮翻的第一个人便是文心。沈烨听闻噩耗后,内心被愧疚席卷。天卷墨云,邪祟必现。他看出那天的天色不是很好,想要挽留却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他不是粗枝大业的人。文心情伤的痛他也能感知一二,仅是一二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么文心临死前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沈烨想想那个文静腼腆的小女孩,又回到现实,手握成拳仍是抖得无法自抑。
原本是沈家与朝廷的恩怨,可是这件事情过后,风雨显然扩大至朝廷与整个江湖。那脆弱的和平转瞬便被打碎。然而在高利的诱惑下,又有不少江湖人投身于朝廷,原本就不平衡的天平变得更加倾斜。
沈牧归家几次,可是每次都匆匆忙忙。沈烨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一股从所未有的无力感应运而生。满腹经纶又怎样?轻功卓绝又怎样?别人经常夸他冰雪聪明,可此时他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你不在风口浪尖处,便感受不到风浪的凌厉。两方的矛盾都已激化到极点,双方都在等着导/火/索的点燃。
家中气氛沉闷,不适合清心养神。沈烨想起道长,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估计已经隐世。可是沈烨心中还是怀着一丝不可能的希冀来到了那座山。
道观还在,可是已人去楼空。他有些失落。眼观四方,摆设依旧。见旧物,生旧情,回忆便自己出现在脑海。这些回忆似能助他忘记伤痛,让他有些沉迷其中,以至于忽略了腰间自己作响的金铃。待他仿若大梦一场的清醒后,腰间的金铃已摇至疯狂。沈烨忙提步外走。可未走几步,道观便像被泼了水的墨一般晕了开来,滚滚黑气形成密闭空间将他困在其中。
光线被黑气遮挡,透不过来。沈烨摸索着走了一段路,路面平平不似在山地间。他自知中了圈套,不仅懊恼起自己。道长既已经隐世,就不会和尘世有任何牵连,为何单单留一座道观?供他留念吗?真是可笑。耳边传来轻微风声,沈烨闪身一躲,反手就是一张符。
一声短促的哀号声响起。空间静了一瞬,而后空气仿佛发怒般挤向他。沈烨行动不便,拍符的速度也慢了不少。他破不了这个空间,待到符拍完,形式只有更糟。忽有大力袭来,沈烨欲躲却被压得动弹不得。他听得铃碎的声音,随后便是身体被贯穿的强烈痛楚。
一道耀眼的金符从沈烨脑后飞出,如跗骨之蛆般贴在袭击他的那股黑气上。黑气扭动着挣扎,最终还是穿透了他的身体。沈烨倒地,感觉自己温热的血浸透了大半衣衫。那道依旧和黑气缠斗的金符,在沈烨眼中渐渐模糊。原来那被点燃的导/火/索,便是他沈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