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雅莉所在的病房采光很好，窗帘大开，阳光全部尽数照在身上，和房内的空调冷气调和，气温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秦雅莉独自坐在床上吃午饭，折叠桌上摆着奶奶送过来的营养餐。一小碗肉末白粥、一碟清炒时蔬、一份切块西瓜。她左手持勺，右手拿着筷子，喝一口粥再送一口菜，左右手一起开工，吃的慢条斯理，吃完后还用餐巾纸擦拭唇角并不存在的饭渍，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奶奶调教出来。
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因长期待在室内又缺乏运动，孱弱的身体再加上如雪的肌肤活脱脱一个水晶玻璃人，浑身泛着淡淡的光华，带着透明的质感，有种别样的神秘，很容易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轻轻一碰她就会消失。若干年后，秦揽胜才体会到，他的妹妹是一颗钻石，还是最坚硬耀眼的那种。
当秦揽胜填饱肚子溜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靠在门框上注视着秦雅莉的一举一动，欢脱的性子难得没发出声音。看到秦雅莉的寡淡饮食，心生怜悯，只觉得她被苛待了，但她一记轻瞟就让他破了功。
“哎呦，竟然会用筷子。”以前她进餐就是被喂食加机械式的咀嚼，哪有现在的活灵活现？
他是重口味的食肉主义者，无肉不欢，为此没少被奶奶说教，人老了就是啰嗦。这不，吃饭时故意躲在食堂里吃掉两大份红烧大排，外加一瓶冰镇汽水，好不惬意。刚吃饱喝足就接到奶奶的电话来说下午有重要会议，让他尽快吃完饭来陪秦雅莉。
秦雅莉没说话，秦揽胜也不在意，毕竟和以前的木头人相比，现在起码是个活人了，咳咳，还会鄙视地瞅他一眼。他转身关上门，走进来坐在靠墙放置的折叠沙发上，呈葛优躺式嬉皮笑脸地看着秦雅莉。
秦雅莉收拾好餐具，抬起小桌板，这才抬头正眼回视这个白捡的哥哥，却注意到他肩膀上有一只蠕动的小虫子。“你左肩上有只毛毛虫。”
“在哪里？快帮我拿掉。”秦揽胜猛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眉眼皱成一团，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脖子歪在右侧，闭着眼睛，转着圈胡乱拍打一通，活像只咬尾巴团团转的金毛犬。“掉了没？掉了没？啊啊啊??????”别看秦揽胜高大挺拔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却非常讨厌毛毛虫之类软绵绵的小东西，一看到它们蠕动的身体，就一阵阵恶心，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过来，我帮你拿掉。”看到秦揽胜的滑稽样，秦雅莉哈哈大笑，唇角的梨涡浅浅，凭添几分甜美。
秦揽胜有过被被毛毛虫蛰到的体验，那种痛像被火烧一样，局部皮肤起了红疹又痛又痒，过了两个星期才好。“快快快”他僵硬地挪到床边。
医院绿化做得不错，有许多高大的乔木，但一到夏季，总会繁殖出许多虫子，吸引众多的鸟儿来觅食，叽叽喳喳成一道风景线。秦揽胜很喜欢在树下乘凉，此刻却成了他的噩梦。
“转身。“虫子已经掉到背脊上，秦雅莉稍稍抬手就抓住了它，淡定地放在手心近距离观察。“这是凤蝶毛虫，没有毒的。”那是只绿色无毛的肥虫，身上有两个巨大的黄褐色斑点，像一对眼睛。
“快快扔掉它。“秦揽胜不敢回头，他可没心思去了解那恐怖玩意。
直到秦雅莉开窗将它抛出窗外，秦揽胜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瘫在床尾。“吓死我了。”
经过刚才一段小插曲，他倒是对秦雅莉生出几分亲近感。危机一解除，他立马恢复了活力，翻身凑近秦雅莉，挤眉弄眼道：“叫我声哥哥，出院后我带你去吃肉，还有冰激凌，想吃什么都可以。”
冰激凌是什么？秦雅莉没兴趣。“你挡住我视线，请让开。“她拨开秦揽胜的脑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床尾的挂壁电视。电视！？对奶奶是这么说的。这个长得像显示器的东西，却和电脑完全不同。遥控器上标注了汉字，她看得懂。
“呀，还会开电视，以前没用过吧？”
秦揽胜不指望她回答，只厚着脸皮挤上床来，与她一起并排靠在床头。
电视里播的是动画片《猫和老鼠》一部近乎于无声的喜剧。汤姆和杰瑞这对欢喜冤家，虽是天敌，却更像是一对相爱相杀的朋友，它们之间没有动物世界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和恃强凌弱的现实，被不同年龄段的人群所喜爱。“果然是个还没上过学的小丫头，幼稚！”他一脸嫌弃，却看的津津有味。他似乎忘记自己刚上初中时，还一度沉迷这部动画片，在校园计算机室下载了上百集，晚上下自习后躲在宿舍里偷偷追看。
经典重温，仍然引人发笑。看到逗趣的画面，便用胳膊肘碰一碰秦雅莉。“哈哈，你看你看，汤姆猫太蠢了，他永远都吃不到杰瑞鼠。“
“猫为什么要吃老鼠？“秦雅莉盯着电视画面，却已神游天外。
秦揽胜掏掏耳朵，扭头看着秦雅莉的神情，脑海里蹦出两个字--深奥!“为什么？”不自觉的问道。
“老鼠体内有一种叫“牛黄酸”的物质，能促使视网膜内的“视紫红质”数量增多，由此使“有弱光感应的杆状细胞”的感光性增强，进而提高猫的夜间视觉能力。猫不能在体内合成牛黄酸，时间一长，它在夜里就会由“一目了然”变成“睁眼瞎”，最后丧失夜间活动能力。“秦雅莉那严谨的表情与奶奶在做学术研讨会上发言时的郑重如出一辙。
“哇，现在的家猫可没有吃老鼠的，岂不都是残疾猫？雅莉，老鼠这么有用，我晚上给你抓只来吃吃。”秦揽胜忽然觉得秦雅莉离他很遥远，便一把握住她的手，想要将他拉回现实。
“鱼可以替代老鼠的功用。”秦揽胜的手掌很大，可以将她的完全包裹，掌心指腹有打球磨出的薄茧。秦雅莉没有动，小手任由秦揽胜包住，暖暖的很踏实。
“你哪来的这么多怪想法？“秦揽胜很迷惑。
秦雅莉同样迷惑，这是神经生物学所涉及的基本常识，一看到猫捕捉老鼠的行为，大脑里就自发地冒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知识，大脑有着过度思考后的酸胀感。她撅着嘴，右手轻按着太阳穴，陷入思索。
房间里很安静，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微胖的主治医生带着一帮实习医生推门而入。
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出现在视野中，秦雅莉瞬时清醒过来，更确切的说惊醒。一段恐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惨白的灯光、陌生的白衣人、冰凉的器械，还有无穷无尽的疼痛。秦雅莉害怕极了，只想将这群人驱逐出去。“Get out，get out.I hate you，hate you.”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情绪异常激烈，用英语声嘶力竭的大喊着，一边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尚未收走的餐具朝门口一一丢了过去。陶瓷的碗碟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满地狼藉。
“刘伯伯，你先走，你们先走。我妹妹刚跟我闹情绪，脾气真大。她被奶奶惯坏了，你们看到我奶奶就让她赶紧过来，只有她制得住我妹妹的坏脾气。”秦揽胜发应不可谓不快，敏捷地蹦下床，避开碎瓷片冲到门口，将一群人推出了病房，甩上门并反锁。压根没给医护人员说话和打量的机会，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外人看看妹妹此刻的样子。
查房的医护人员站在门外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谁不知道刘医师的孙女是个呆愣的自闭儿，怎么会说话了？疯狂的攻击行为反而被忽略了。
秦雅莉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脑袋痛苦的大叫着。秦揽胜手足无措，只是笨拙地抱住剧烈颤抖的秦雅莉，轻拍她的背，拿出自己最温柔的语调嘴里反复念叨：“雅莉，哥哥在，不怕，不怕。”
秦雅莉觉得很痛，头顶被锯开了似的，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秦揽胜急了满头大汗，为什么哄小孩比应付最强的篮球对手还要伤脑筋。“哎呦，雅莉，你别哭，到底怎么了？奶奶你快来呀???????”
等刘韶华听到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回来时，已近黄昏。在护士的帮助下打开房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光线昏暗。床上挤着两个人，大的怀里搂着一个小的，面对面睡着了。
走进仔细一瞧，秦雅莉枕在秦揽胜的胳膊上，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未干的泪水，睡梦中仍时不时抽泣几声。
当晚，刘韶华以主任医师及患者监护人的身份力排众议，为秦雅莉连夜办理了出院手续。
秦揽胜一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自闭的妹妹会一夜间华丽丽逆转，又莫名其妙的变成小疯子，不过他并不纠结于此。就像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离婚？双手僵硬的病患奶奶却通过脑部手术治愈了。想不通就不要去想，既然改变不了，就坦然接受，到时间总会理解。秦揽胜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理，并乐在其中。
晚上回到家中，安顿好秦雅莉，他向奶奶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你做得很好。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请你答应奶奶，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妹妹，我希望你们能永远相亲相爱！”奶奶很少夸人，在秦家能得到她的肯定，那可是无上荣光。他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事后再回想才品出这担子沉甸甸的分量。
在秦揽胜的心中，奶奶把一生的热情献给了医疗事业，高度的赞誉送给了秦修文，仅有的慈爱留给了秦雅莉，留给他的只是语重心长的教导。
秦揽胜自幼父母离异，父亲秦跃文为了自己的珠宝生意，每日忙于应酬，对儿子的教育放任自流。秦揽胜小学起就开始读寄宿学校，一路野草般的自生自灭茁壮成长，颤颤巍巍地度过了青春期，奇迹般地考中市重点中学。节假日里，在奶奶家或外婆家或亲生母亲的重组小家里四处混迹，洒脱不羁。看似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但刘韶华知道，这个自小缺爱的孩子，重情重义，让他看顾秦雅莉，她很放心。
自此，秦揽胜自由的暑假生活又多了一样主题，吃饱喝足带妹妹，而且这个小尾巴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甩也甩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