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异于是走了。
第二天梁雁酒醒睁眼,清风淳风来报时,他已经率军出城十里开外。
梁雁疲懒地倚着镜桌,宿醉头痛使她脸色略显憔悴,镜中人像也是怏怏的,素面朝天,一点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可那张脸总归是有令人过目不忘的能力,清风在身后为她束发时如是想着。
“将军今早差人告知我们,要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主上。”淳风在一旁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抬眼时,刚好看见镜中的梁雁正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
“告诉我是为了表示忠心吗?”
淳风肩头一颤,清风忙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多嘴!你何必说出来败主上兴致!”
手第二次抬起来时,却被梁雁一把捏住,杏眼一瞪:“打她做什么?”
淳风一怔,眼见竟是姐姐清风气极动手,咬紧下唇缓缓跪地:“将军府中,鼎鱼幕燕。主上,我们也想借风起。”
扑通一声,清风也随着跪下来:“清风相信主子能提携我二人。为主上抛颅洒血,我们心甘情愿。”
这一前一后两句效忠,梁雁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己还是将军府一个囚徒,唬人的话一大把,又真有什么能力骑上整个秉政军?
本来也没指望她们对谁忠诚。
“起来,”她说道,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已然开始适应“主上”的身份:“既然你们对我示忠,我自然也要回礼。来,向你们介绍另一人——”
淳风抬起头,当视线落到镜中时,瞳孔猛然收缩——镜子里的人脸,分明不是她们主子。
清风惊愕亦然,膝下一软跪坐在地:“这……”
“这是我的伴生魂魄,乌索铃。也许某些时候,你们面对的将会是这位主子。”梁雁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镜子里那人却只是浅浅地勾着一侧嘴角,使镜里镜外两人说不出的神秘诡谲。
淳风死死捂住了嘴。相比之下,清风比她镇静得多:“主……主上果然异于常人。”
“客套话少说几句可以了,大家都不是客气的人。”镜像模模糊糊起了变化,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样。梁雁于是走到窗前,一跃坐上窗台,望着两人道:“我现在就要出去,你们知道怎么做。”
“是……主上安心。”
果然欲望使人心单纯,单纯才好控制人心。
整座将军府已经被梁雁摸了透彻,她知道竹下溪流尽头有一方荒池,也知道这个时候那里绝对不会有人经过。
池尚未干涸,但水草覆没,鱼虾无影。梁雁暂时还没有能力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外出,所以这里成了独处最好的地方。
她在水边蹲下,让水中倒影变成乌索铃的样子。
“把我暴露给那两个丫头,一来以后不用遮遮掩掩,二来鬼头鬼脑吓住她们。梁雁,你真的深不可测。”
“瞬间明白我的意图,你乌索铃心计也是深。”梁雁笑道。
“共鸣驭虫你已经体验过,可天地之间不只有活物。死物无心无灵,但祖神之骨亦能驾驭。”乌索铃道。
“死物……是什么?”
梁雁环顾四周,突然眼中一亮,恍然大悟:“是水?”
“水利万物而不争,无所不在却不属生灵。死物之中,驭水为上佳。”
可说来轻巧,驭水不像葫芦四娃那么容易,活物至少可以心意相通产生共鸣,可水不会有心,如何听她号令?
“乌索铃,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只能看你自悟。”
梁雁想了想,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惊起水蚂蚱四散逃窜——这是一种很自以为是的小虫,依水而活却不服从水的安排,她手指一屈,其中一只突然僵硬,然后慢慢浮空。
操纵这些小虫太容易,可水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
她努力回想着少时母亲传授的蛊族术法。使蛊之术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与人与蛊虫共生共存,蛊虫养在血脉里,如同蛊师儿女,所以蛊师血滋养百蛊,也能号令百蛊。
意念也不能渗透的水,用血控制会如何?
梁雁张口咬破左手食指,皮肤上涌起细小的血珠,滴滴落入水中。
“你这是做什么?
“别吵,你看!”梁雁紧紧盯着那血珠,看它们渐渐沉入浑浊的水中,却不破不融。
可这一潭死水,却突然开始泛起波澜,水花飞溅越飞越高,一团水就这么缓缓凝聚在水面上。
那枚血珠沉沉浮浮,在浮水中光芒大盛,像是离巢的蜂,带着浮水向掌中聚拢。梁雁大喜,连忙伸出手去捉住那簇水花,可一旦开始分神血珠便开始融化,最终浮水化成一摊流水落回潭中,连同血珠也碎在水里。
“可惜了。”乌索铃啧道。
“果然还是要全神贯注……”梁雁屏气凝神,手在满地尖锐石头上抹了一把,瞬间掌心破皮满手都沾上血污,又落了几滴在水里:“此次不成,我自拔腿毛以明志!”
乌索铃在心里默默说了声真是个狼人。
这次梁雁争取着心无杂念,水中的血终于受到共鸣影响,和着水光落在她手上。
梁雁长舒一口气:“腿毛保住了。”
她双手捧着那团水花,小心控制着它上下翻腾,变幻形状。水光映得眼中荧荧发亮,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此不羁的万物灵源,竟然也能被操控于股掌之间。
可怎么觉得这个梦幻的场景,多少有些熟悉,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哦想起来了——在峡谷中路,甄姬也是这么干的。
“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啊……”梁雁颇为文艺地感慨了一句。“下次我想当周瑜。”
乌索铃:“?”
这天夜里沐浴时,梁雁似乎比白天心情好了许多,水桶里水汽氤氲,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一团水花在她指尖流连,碎裂又聚拢,乐此不疲。
“果然成功过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你现在只是个小虾米,先不要卖弄。”乌索铃提示道。
“我知道,”梁雁玩着浴桶里的水笑道:“等世间万物都能与我共鸣时,再卖弄也不迟。”
清风淳风则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余光一瞟,梁雁见清风姐妹欲言又止,指尖弹起一点水花落在她们额心。“想问什么?”
“果真瞒不过主上呢,”清风尴尬地笑笑:“主上能力不俗,却要依附于异将军过活,可想过取而代之?”
“啪!”
无形的水拍在清风脸上,痛却不亚于一个耳光。这是梁雁成为她们主子以后第一次动手。
“这种话,最好不要说出口。”
梁雁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怒意,可越是平静越是压迫,清风几乎喘不上气来,脸上疼痛使她眼前昏黑。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水声哗哗,一双白皙的腿站定在她面前。
梁雁伸出手贴向清风红肿的脸,眼里满是怜惜,叹气道:“这里是将军府,有些话不能乱说……我打得疼么?”
清风忍住了眼泪:“主上,是我错了。”
“错了便错了,长个记性也好。”梁雁便不再多问,自己拿过睡衣换上。“既然知错了,那就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跟闻人异这么大仇?”
在将军府想要往高处攀,不去讨好秉政将军,反而认无依无靠的梁雁做主子,说没有心生芥蒂都不会有人相信。
清风与淳风对视一眼,似乎是在暗中商量要不要老实交代。
“不想说我不勉强。”梁雁适时地补充一句。
人有个通病,越是不让你说,你就偏要说。这话一出,登时就撬开了原本打算沉默的两张嘴。
“是异将军……害我们家破人亡的。”到底淳风嘴快。
梁雁疑惑:“为什么?你们又不是异人。”
清风只好瞪她一眼,向梁雁解释道:“我和淳风原是南方桑古高原樵县的县民,那小县三面环山,阴气太重,曾经引来许多妖物残害生灵。百年前有一群擅长降妖的异人在我们那里落草设观,他们就这么世世代代守护樵县,我们才得以安生百年。”
“后来闻人异除了那座观的异人,对么?”
“是的,”淳风藏不住声音里的恨意:“异将军杀光了那些异人,被压制许久的妖物就全出来作祟,我们爹娘……就这么活活让妖挖了心!”
“你们想复仇,怎么不去杀了那些妖?”
“妖死便死了,樵县的悲剧始终无人负责。我们处心积虑在奴隶市场显露自己,就是为了混进将军府,向异将军讨我们父母双亡的公道。”
梁雁看着这两个卑微却道天不公的灵魂,怜悯霎时泛滥。其实区区一个樵县根本入不了闻人异的眼,可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们这个现实。
“将军也是主上的敌人吧,”清风忽然挺直了身子,一手紧紧攥住梁雁衣袖,眼中说是期待其实更想祈求:“将军他一心想囚禁您,您也是恨他的吧!”
“恨他?”梁雁苦笑,幽幽地说道:“是啊……若不是他算计我,我父亲和弟弟也不会死。”
可惜,恨是最无用的感情,因为废物的恨永远无济于事。想通了这个道理,梁雁突然觉得释怀了不少,挥手让清风放开了她。
“桑古高原,应该离黔陵很近?”上个话题于是被打住。
“嗯。”清风姐妹无论情不情愿都不能再说下去,只好拭掉眼泪回应道。
“那你们听过黔陵蛊族吗?”
“蛊族?”姐妹俩面面相觑:“主上说的黔陵可是南方黔陵?黔陵……从来没有什么蛊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