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黄色的王旨被御公公捏着高嗓送进将军府,旨上书——命宣戎、秉政二位将军出使青丘,与狐妖族达成永不互犯之约。达则已,若不达,则除之。
接旨的时候,却独不见梁雁的身影。
无视王旨乃藐视王威,大不敬。闻人异铁青着脸跪了两次,又一次替她扛了罪名,打发走了御公公。
“王上很是器重将军们呢。”
御公公临走时,不长须髯的脸上笑容慈祥和蔼,道:“可毕竟,秉政将军从政多年,与王上推心置腹。宣戎将军女儿多情,到底不适合应对朝堂风云,更不适合征战沙场之苦啊。”
“御公公何出此言?”闻人异横眉冷对。
“奴才在说笑呢,将军莫见怪呀。”
公公走后,闻人异遍寻梁雁而不得,穿过竹林游廊时,鬼使神差地向廊下溪水的尽头望了一眼。
那里原是座池,无人去久而久之便渐渐荒了。
闻人异双唇微抿,思来想去,便运功提气,飞上竹枝轻功纵跃去。
荒池被三面青石墙围起,野草齐腰深,不是府里十年的老人断不会想到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屏息垫足,站在池边一棵树的树冠里,果然见梁雁蹲在水边,提起一簇水珠,又往空中抛,化作一掌落雨往复循环。
“乌索铃,你别不理我。”
最后梁雁把头埋进双臂里,幽幽地啜泣着。
闻人异从未看见过她这般脆弱。
“我自私的要死,不能不管他们……明墟是我铁了那么久的好兄弟,那么好的老狐狸……我不能看着他的狐族被灭……”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愈来愈低,闻人异不得不催动真气打通耳穴,这才勉强听清。
如此说来,她不愿动青丘狐族的根基,是为了她日后的狐妖好友。
那乌索铃又是谁?
“还有闻人异……”
猝不及防闻人异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我真的很想恨他的,原先……真的很想。他算计我二十年,毁了我的人生,间接害死我爸还有雀雀……我想起那个恶鬼般的异将军,就恨不能现在马上杀了他!”
哭声越发撕裂,声声像在泣血。
她应该是疼极了罢。
隐在树冠阴影里的闻人异动也不动,即使心中跳突着随她一起疼,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冲下去把梁雁拥进怀里。
他从不知道那个日后的自己会带给她什么样的伤害。
可如今知道了,他却只恨自己没办法向她赎罪。
“我该怎么办,乌索铃?你告诉我……我不该爱他的……不该爱他的……”
“事已至此,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同一具身体里传来第二个声音,略微沙哑,也因此显得有气无力。
梁雁闻声,似是欣喜地抬起头,连忙伸手在空中一抓,浮空带起一团水花,在那变幻不定的水光里倒映出女子的脸。
那张脸美则美矣,但绝不是梁雁。
她应该是乌索铃了。闻人异如是想。
“我以为你消失了,乌索铃!”梁雁笑中带泪,乌索铃却是阴郁不语地叹口气。
“没消失,但快了。”
“怎么可能……”
乌索铃冷笑一声,道:“魂魄寄身本就是巫族禁术,我又损耗了太多心力,能苏醒这几分钟已经是莫大的造化。魂飞魄散,是迟早的事。”
“耗损心力……是怎么回事?”
冷笑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尖锐,尖锐还有无尽的凄楚:“不然你以为,共鸣虎妖所带来巨大的脏腑损伤,是谁在替你承受?”
“是你……吗?”
梁雁伸手覆上自己的心口,迟来的隐痛终于开始发作。
“你的自以为是、一意孤行,最终承担后果是我。”
水中乌索铃的脸愈发模糊,被一束阳光穿过了透明的影子。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阿雁,我不能陪你到永远,也不再左右你的决定。我累了。”
“不……乌索铃,你别睡。”
“不睡的话,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乌索铃涣散着笑。
“对不起……”
伶牙俐齿的梁雁,竟有一日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挽回的话。
“快走吧,他必然在等你。”
水花散了,乌索铃的声音也消失在心声深处。
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声里树上飒飒作响,风停时,树冠上已无人。
梁雁孤零零站在水边,忽然侧投,向那棵正在落叶的树上望了一眼。
柔嫩娇媚的脸上早已没有泪痕,只有微微泛红的眼眶提示着她刚刚哭过。取而代之的,是阴险而冷漠的一丝笑意。
这些话,异将军听到了多少呢?
梁雁古怪地想道。
数十万秉政军,只择其中骁勇出众者一百,护着两位将军上了路。
阵势是小,可依梁雁之言,带兵越少诚意就越足,她倒是铁了心的要和平解决问题。
两人各骑一匹青骢良驹,晃晃荡荡扬鞭在队伍最前头,百人小队在城中和官道上疾驰而过,也是十分引人注目。
“我们大概多久能到?”
行军途中一日夜里,扎营休息时梁雁问道。
“以当前速度赶路,也就两日之内。”闻人异思索片刻道:“阙城与青丘本就不远。启程之前,我已命五方先行一步,给青丘所在的东岭太守报信,到达当日他应是会出城迎接。”
“噗,也就是地方官员迎接中央特派领导小组。”梁雁打趣地说,闻人异自然是没有听懂。
他难得不接话,梁雁理所当然地冷场了。
“在想什么呢!”她手肘碰了碰他,明知故问道。
“没什么,在想你。”
闻人异把心事一笑带过,颇是阴柔邪魅地眨了眨眼,梁雁知道他又想祸国殃民,连忙把眼一闭,尴尬地扭过头。
“这儿人多我怕我把持不住,太毁形象。”
终于在调戏的功夫上扳回一局,闻人异满意地收了神通,正色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执着于保住狐族?”
他这才是真正的明知故问,可他不知道梁雁知道他明知故问。梁雁是纯种的戏精,早就准备好了陪他演。
她缓缓低头,倚在闻人异左肩上,忧郁地望着满天繁星,道:“我有一个狐妖老铁,千年以后还在受着狐族的流放。狐族若是现在被灭,因果轮回可就乱了。”
“你相信轮回?”
“为什么不信?轮回不会放过任何人。”
“我不信。”
闻人异微微侧着头,把脸埋在梁雁发间,鼻尖萦绕着她自带的发香,字句清晰道。
“一世只够爱一人,来世再寻你一场,太累。我活一世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