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稠领着我们往病房走去,没走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们,说道:“在查房之前,我先交代一下你们需要注意的地方。”话音刚落,他突然将目光投向我。
“怎……怎么了?”
“需要注意到地方有很多,你光靠脑子是记不住的。”
“哦哦!”我赶忙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
“第一点:每次查房,都要对病人饮食、心理状态、精神变化、行为活动等方面做好详细记录。
第二点:要尤其注意近期有被约束的病人,特别留意其是否存在自残等过激行为,情绪异常低落或异常躁狂的要及时报告。
第三点:新入院、待诊断以及MECT治疗后的患者要进行重点检查与讨论
第四点:要认真倾听患者的陈述,征求其对饮食、生活以及主治医师本人的意见
第五点:如有病人和病人家属发生矛盾的,需要时要进行调和,以免病人产生过激行为
第……”
他足足列出了十条注意点!不过好在他有刻意放慢自己的语速,我和路溪桥才勉强跟得上。
“还有一点……”他正要说,却被路溪桥打断了。
“还有啊?”
“这条你们可以不用记,但是要给我烙在脑子里。”
“是什么?”我问。
“要尊重每一位病人,不可以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们。”
“知道了!”我和路溪桥异口同声。
“走吧。”苏稠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的微笑。
我们走进了第一间病房,这是一个三人间,在离门最近的病床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近七十的奶奶,她看到我们进来就赶忙向我们问好,但脸上却愁眉不展。
“阿婆,我们来看你了。”苏稠拉着她的手,坐在她旁边,面带微笑。这是我们再见时,他第一次笑。
“谢谢你啊,医生,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或许是受到了苏稠的感染,阿婆紧缩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会心地笑了。
直到事后我才了解到,阿婆的儿子因为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挂念儿子的阿婆每日担心儿子在外是否安全顺利,久而久之,这种担心就影响了阿婆的正常生活。自她住院至今,他的儿子都未曾来看望过她,这也间接地影响了治疗的效果,但苏稠却并未放弃她。
“阿婆,你最近胃口还好吗?”
“胃口还好,我住院到现在都胖了!”阿婆拍拍肚子,操着一口方言,乐呵呵地回答道。
“这样不行的,阿婆,你要多运动运动,跟着大家一起跳跳广场舞啊。”苏稠凑近阿婆的耳朵说道。
“好的好的!我晓得嘞!”
“睡觉还好吗?”
阿婆挥挥手,表示自己的睡眠质量还是没有得到改善。
“那我再给你加点药,你要耐心一点哦~”
“噗!”我正拿着笔记录病人的情况,却不巧被苏稠的“你要耐心一点哦~”逗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苏稠。
“好的好的!谢谢你了!”阿婆乖乖地点点头,这一幕不禁让我联想到啰嗦的妈妈出门前交代孩子要乖乖听话的画面。
苏稠起身又走到下一个病房,我和路溪桥紧跟在他后面查完了一个又一个病房,一边记录一边学习。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查到最后一个病房。这个病房里的病人就没有之前的“热情”了,从我们进门到现在,她就一直背对着我们。
我看了看贴在床尾挡板上的病人信息卡:顾惜予 15岁心境障碍……
苏稠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确保和她视线相平。
“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还是不敢去面对……”顾惜予看着窗外,看着灰蒙蒙的天。
苏稠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整个房间静得都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那就试着抬头看远方吧。”苏稠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抢先了。
因为我突然说话,身旁的路溪桥吓了一跳。苏稠将目光投向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躲闪得不知道看哪里。
女孩慢慢把头转向我,我们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我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如果不敢面对,就先驻足欣赏远方的风景,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们前行。”
“真的吗?”
“嗯,走的快或慢只有我们自己说了算。”
小姑娘冲我微微一笑,她的目光如泉水一般干净,干净得令人心疼。
我伸手摸了摸她披散着的头发:“答应姐姐,你要美好得一如这般年纪,知道吗?”
这一刻,我好想不只是在和顾惜予说话,面对着她,我好像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候的我和她一样,一样地迷茫,一样地置身于人海川流却踯躅不前……
“嗯……”她点了点头,背影不再显得那么落寞了。沉闷的气氛也因为惜予的改变而稍微轻松了一些。我也有了些许欣慰,第一次以一位医生的身份。
走出病房后,路溪桥拍拍我的肩膀,调侃道:“可以啊大姐!没想到你给别人灌鸡汤的本领这么强!小弟甘拜下风!”语尽,便双手抱拳,摆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少献殷勤了,早上的帐我还记着呢!”我傲娇地说道。
“你不说我还忘了,你这个人看着挺宽的,心胸怎么这么窄?”
“路溪桥!你说谁宽?”话音刚落,我伸手就要打他。
“如花如花!我错了!”路溪桥作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向我求饶。
我却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我们两人继续打闹着,完全没有顾及到前面的苏稠。
他停下了前行的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看着我,我和路溪桥这才打住。
他眼神复杂地盯了我很长时间,盯得我浑身不自在,但我却又不敢问,气氛就这样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僵持着。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开口了,只是语气有些生硬,和方才在病房里的苏稠完全判若两人。
“叶……叶稀。”我猜想是因为刚才我打断他说话了,所以有些生气。
“好,我知道了。”语落,他便向办公室走去。
“呼~我刚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吓死我了!”我如释重负地向路溪桥说着。
“放心,他没那么可怕,只是说话稍微冷漠了一点,平时待人还是不错的。”路溪桥双手交叉环在胸前,说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我爸的学生啊,之前经常来我家向我爸请教,谁叫我爸是主任呢!”路溪桥自得地向我解释着,还顺带炫耀了一下他那个主任老爸,我默默地冲他翻了翻白眼。
“难怪他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十六岁就认识他了。”
我也是十六岁认识他的,可我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我暗自神伤着。
“好了好了,我们赶快去找我爸,让他给我们分配工作吧!”说着,路溪桥就拽着我的衣袖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但却有细小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我们直接进去得了!”话音还未落,路溪桥就推开了沉重的房门。
霎时,我的耳朵被音乐充斥着。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
主任见我们进来了,赶忙关掉了音乐,然后一脸不自然地看着我们。
“那个……我们刚刚敲过门了……您好像没听见……”我尴尬地低下了头,路溪桥却忍俊不禁,最后竟变成狂笑不止,真的是实力坑爹。
“咳咳!”主任故意咳嗽了几声,示意路溪桥严肃一点。
可他早已笑得前俯后仰,哪里理会得了他的老爹。
我见状,赶紧用胳膊肘用力地推了推路溪桥,他这才止住了魔性的笑声。
“咳咳!”主任清了清嗓子,“都熟悉过环境和流程了吧?”
“嗯!”我们都点了点头。
“那你们就都跟着苏医生学习吧,让他带带你们。”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主任,并暗自欢喜着,路溪桥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行了,你们出去吧。记得把门带上!”主任特别叮嘱道。
“噢耶!”刚出办公室门,我就掩饰不住喜悦地跳了起来。
“你至于这么兴奋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病人呢!”
“我倒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对苏医生有什么意见,怎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我不是不情愿,只是我早就知道是苏稠带我们。”
“为什么?办公室就他一个医生吗?”
“准确地说,办公室里就他一个还是单身的男医生,而且他的专业水平也是最高的。”
听到“单身”二字我欣喜若狂,这说明我还有机会。
路溪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异样,用手挠着下巴,一脸猥琐地盯着我。
“干……干嘛?”
“有情况啊~”
“你……你在说什么?”
“据我的观察,从刚才到苏稠回办公室,只要他一看你,你就眼神闪躲,不敢与他对视,不是做贼心虚就是……”他故意停顿了几秒,凑近我耳边小声说道,“你喜欢他。”
我的脸忽然之间变得又红又烫。
“你别胡说!”我气愤地用手捶他的胸口,并同时用脚后跟狠狠地踩了他的脚尖。
瞬时,走廊的角角落落都回荡着路溪桥惨绝人寰的叫声。
教训完路溪桥之后,我独自一人到办公室报道。
“咚咚咚!”
“请进。”
我推开门,绕过了几张杂乱的办公桌,向苏稠的方向走去。
他正在低头翻阅文件,我的到来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工作热情。
“苏医生,你好,我是被主任安排过来跟着你学习的叶稀。”
“我知道,是我跟主任要求让你和路溪桥跟着我的。”他仍旧低着头。
“啊?”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出去吧,有需要我会叫你的。”
“哦……哦!”我见状便不好再打搅他。
我正打算转身离开时,却不小心看到了苏稠办公桌上放着的一样东西。
是他和一个陌生女子的合照,照片里他们两个靠的很近,并且都面带笑容,举止间都透露着亲密。
我突然心头一凉,目光呆滞了几秒,最后又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办公室。
果然,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拜伦在《春逝》里写到的一句话: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甚至不住地设想,如果当初我就大胆追求他的话,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可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以最好的样子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啊,难道这也有错吗?
再回首,过去的这七年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意义……我开始胡思乱想,鼻尖一酸,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喂!你不下车吗?”
突然,我混乱的思绪被打断了。
“哦……谢……”我抬起头,发现原来是路溪桥。
“谢谢你。”我冲他微微一笑,随后便下了车。
我走着走着,思绪早就飘到了外太空,并未注意到脚下有台阶。
“诶!小心!”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啊!”我忽然间失去了平衡,本以为要和大地妈妈来一次亲密接触,却不想被人一把扶住了,不过还是不小心崴到了脚。
我抬起头正打算感谢,却又一次看到了路溪桥。
“你怎么了?走路都心不在焉的,吃耗子药啦?”
“谢谢你,我没事。”
“你有事!我刚刚骂了你,你应该像在医院走廊一样对我拳脚相向才对!”
我无力地笑了笑:“我现在已经没力气打你了,先欠着吧,我走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拐一拐地向小区走着,还没走几步就又被人拉住了。
我回过头发现还是路溪桥。
“你干嘛?”
“还是我送你回家吧,你这副样子,万一了受什么伤,以后实习生的工作就全我一个人干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扶着我走了。
“你家在哪儿?”
“三号楼二单元七零一。”
之后,我们再没有其他的对话了。
或许路溪桥看出了我有心事,却也不好过问,就只能静静地陪着我。
一路上,我一直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生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流出来。
最终,我还是没有忍住。
在电梯里,就只有我和路溪桥两个人的时候,我沉默着,低下了头……
心里还反复地念着那句话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