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干遒劲,弓张盘结,诸褐饱满,桃干之下,散衣仙人身着玄色劲装,黑纱兜面,一双阴沟眼隐匿其中,冷光森然,仿若黑夜里捕食的夜枭,犀利的锁定狩猎目标。
阮浥秋的左半边肩肘开始隐隐作痛,断臂之殇恍若昨日,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偏偏就出现在这里,这桃林诡异的很。
散衣仙人狞笑一声,腰间五尺长的环首仪刀歘的出鞘,点状刀光沿着刃身流水般掠过,晃的阮浥秋双目涨痛。
他持刀斜倾于身前,脊柱半弓,云靴后退半步,脚尖轻点,整个人宛若一张蓄力饱满的弓弦,有的放矢便呼啸而出,显然没有和谈的余地。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压低,乌沉沉一片开始酝酿风暴,林风里带着潮水的气息扑面而来,阮浥秋分不清散衣仙人是真是幻,空气里低靡的肃杀却不假,他尽量把重心压低,背抵着树干,稍有时机便往上蹿纵。
四面八方震颤的铃音渐渐走低,阴支和阳支即将反向运转,守阵宫铃又会隐于其中,阮浥秋心神微紧,身体不自觉露出破绽——
时机稍纵即逝,散衣仙人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刻,他双脚一蹬,借力腾空而起,身影宛若一只灵活的海燕,双手执刀,机敏的纵劈而下。
疾驰的刀光劈裂空气,嘶鸣声乍然转响,散衣仙人的速度很快,转瞬间,刀口未至,刀气已达,凛冽的寒锋下,逼的阮浥秋头顶细微的绒发根根直立。
这人是真的,这刀也是真的——尽管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散衣仙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高手过招,生死立现,阮浥秋弓背一蹬,身体借着桃干反推之力迅速侧转,刀锋贴擦左边肩背而过,立时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鲜红的血液沿着切口丝丝渗出。
阮浥秋没停,身子走空,猱蹿着往桃树上攀,枝条交错,他趁势掩映其中,上下躲闪。散衣仙人追击凌厉,左劈右砍,左右手无缝交接,穿插着格洗横撩,刀锋楔入枝干,发出沉闷的钝击声,又很快拔出,摩擦出道道火光,斩落的断枝纷落,却也难在千枝万条中一击命中。
阮浥秋笼罩于数不清的寒光之中,心头一凛:这人竟然会左右横切之术,看来恶名之下,他掩藏了真正的实力。
乌云在空中低徘,酝酿已久的雨势淅淅沥沥的落下来,雨滴敲打花瓣,惊落一地残红,阮浥秋的头上身上俱被沾湿,他在树间狂蹿,细细分辨微弱的铃音。
听音断位,这盏宫铃离他应该很近,但满目皆是褐红交缠的桃林,这一步与上一步并无不同,好似一条无始无终的迷途,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应该是被困住了,前一程后一程的绕圈子,身后剧烈的喘息声起伏,像是一条闻见腥味的鬣狗,不死不休。
阮浥秋心里升起一股躁意,在意识到此一次与守阵铃无缘之后,他索性不跑了,左右环首,觑着一个三岔盘结的树干,翻身直上,身影环着干身荡开一个弧度,藏匿其后。
雨声绵叠,至天穹而下结成颗颗晶莹的水晶帘幕,宫铃齐震之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雨线刮擦着叶片花片,哗哗的盖过喘息声,阮浥秋宛如一只抱树的猕猴,缩在岔口上,衣衫与树干同色,在雨势的掩盖下,远远看去,分不清哪个是人影哪个是枝干。
散衣仙人追击而至,兜纱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描摹出他的面部轮廓,他提着仪刀驻足四顾,一双鹰眼来回逡巡,雨水顺着刀锋漫过,浸润至刀尖,凝结成雨珠滴滴滑落,打在鞋面的金箔上,啪啪作响,世界仿若万籁俱寂,又宛如雀喧鸩聚。
雨水漫进阮浥秋的眼里,视线一片模糊,他屏息凝气,静待时机,上天待他总是分外严苛,散意仙人似乎了发现他的踪迹,刀锋一展,雨水洗礼过的刀身明晃晃惹眼,朝着他的方向步步逼近。
散衣仙人的步子越来越快,由走及奔,轰隆隆一阵电光擦过,映的他眼角眉梢皆是凛冽的杀意,鞋底涉水而过,哒哒哒溅起一片水花荡开。
阮浥秋没法再藏,脚下蹭着皲裂的树干攀蹬两步,蹿上树梢;他的预判没错,只见九尺之外,散衣仙人仪刀的高举,一阵刀光从上而下疾驰而过,轰隆一声巨响,阮浥秋栖身的桃树瞬时炸开。
他跃至另一稍头,惊险躲过,后背被纷乱炸裂的枝条擦破,雨水浇落在创口上,血水顺着背脊流过,创口泛白,隐隐作痛。
喘息之间,凛锋又至,阮浥秋且闪且避,逃的分外狼狈,嘴里高呼:“散衣仙人,你当真要我非死不可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桀桀的冷笑,答案不言而喻,这场追击并没有持续很久,阮浥秋手无寸铁,贴身近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距离太远焚天咒也不能一击即中,他只有一次机会。
二人或真或假的几次试探之后又闪电般分开,阮浥秋虎踞在一颗桃干之上,看似居高临下优势斐然,实则胸口剧烈的起伏暴露了他此时的内息。
散衣仙人盘桓于林干之下,刀锋内转,鹰眼里看不清喜怒,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像是一柄生锈的铁器被拉的嗞嗞作响,听得人极为不舒服:“右护法,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上好的绣面破了皮,我自然也不用爱惜,若你还负隅顽抗,我不介意多削你几条胳膊,再慢慢杀你。
阮浥秋脸色微变,又很快调整,笑得从容:“散衣仙人的手段,我早有耳闻,不过散衣仙人既已取我一臂,我这身绣面散衣仙人怕是看不上了,不若我们谈谈其它生意怎么样?”
“就是你最感兴趣的那一桩。”
“哦?”散衣仙人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拉近二人的距离。
阮浥秋似似无所觉,款款而谈:“门主派你来杀我,无非是为了那个宝藏,散衣仙人可知,我为何偏偏要逃向这个不毛之地?”
散衣仙人还刀回鞘,煞有介事的踱了几步:“为何,难不成宝藏就在其中?”
“自然!”阮浥秋若无其事的搅翻一池平波,“不仅如此,我已找到宝藏所在,只是宝藏有阵法守护,仅凭我一人之力难以应付,不若你我二人联手,到时候破阵取宝,你我各取所需,如何?”
散衣仙人沉吟片刻:“你肯这么大方?”
“自然不是,原因有三:第一,守宝的阵法仅凭我一人之力难以破解;第二,我现在性命握于你手,自然要许以重利,保我性命,你我二人并无血仇,若能联手,再好不过;第三,我要你立下重誓,你我夺宝之后,你需替我杀了门主。”
“第一、第二都没有问题,只是第三......”散衣仙人单手负背,垂眸思索,步子轻缓,走了几步。
阮浥秋垂坐于枝侧,右臂服帖的垂于身侧,他笑得胸有成竹:“散衣仙人担心的可是往生蛊,你想必也听闻,宝藏里有一颗仙丹,死人吃了转又复生,活人吃了功力大增,乃至于根骨俱佳者,白日飞升不是难事,又何惧区区的往生蛊?”
散衣仙人在距离阮浥秋三尺之外站定:“你如何能保证宝藏之内一定有仙丹,若是真有仙丹,焉能知道你不会和我抢?”
阮浥秋握住身侧的枝干,脚尖崩于髀骨之下,面上仍是风光霁月:“我也不知宝藏内情,若没有仙丹,第三条作废,若有,我自然拱手相让....”
话音未落,身形宛若展翅飞雁,暴涨而起,他右臂探若羽箭,手掌平摊,面向散衣仙人,掌心隐匿的符箓此刻宛如烧红烙铁,走势凌厉,自成天地,一股烈焰迸射而出,轰然炸开,熊熊烈火,可以燎原,将散衣仙人围的密不透风。
几乎就在火舌席卷的瞬间,刀光快若闪电,奔腾腾疾驰而过,朝着阮衣秋的勒下袭来;这一刀与落影剑中落英千坠颇有几分神似,皆是力荡山海、云垂海立的气势,压倒一切,也斩断一切。
从一开始,阮浥秋就没想过和谈,一步步的循循善诱,不过是让散衣仙人放松心神的手段,散衣仙人必定也揣着同样的心思,假意和谈,实则偷袭,二人之区别在于狼和狈,说不清谁比谁更奸猾。
......
此时大雨已渐转淅沥,朦胧的细雨将花枝笼的雾蒙蒙的,像是一大片低徘的云团,看不清也摸不透;阮浥秋仰躺于地,从勒下三寸一直横贯到肩解的创口带着了大量的血液,他的身子开始慢慢变凉。
散衣仙人斜躺在不远处,尸体发出一股皮肉烧焦特有的气味,雨水浸泡过后,慢慢发酵为腐臭味,混着着桃花的香气,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芬芳之下,杀机重重。
泥地里积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洼,背部的伤口泡在里头,已经没有知觉,阮浥秋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突兀的笑起来,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或者刻意的假笑,他笑的肆意,笑的张狂。
他又赌赢了,所以他活了下来,笑到最后的人往往都胆大命硬,他们没什么资本,平生所能倚靠的不过是烂命一条,赌赢了,便得以存活,赌输了,不过一场生死。
这个道理阮浥秋以前不懂,也不知哪个时候学会了,于是,余生里——次次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