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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学期

隔天隆重开学了。

我印象很深,克里克先生吃完早餐走进来时,嘈杂的教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站在门口环视我们,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巨人检视他的囚犯一样。

滕盖站在克里克先生旁边。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凶猛地大喊:“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乱动。

我们看到克里克先生张口说话,听到的却是滕盖的声音。

“现在,各位男孩,新学期开始了。这学期要注意你们的行为。警告你们,上课之前要先好好复习,因为我可是已经复习好要怎么处罚你们了。我打人是不会眨眼的,你们揉也没用,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怎么揉也揉不掉的。现在准备开始上课,每个人都是!”

这段可怕的致词结束后,滕盖再次笨重地走了出去,克里克先生来到我的座位旁,说如果我以爱咬人出名,那他也以爱咬人出名。

讲完,他拿起藤条给我看,并问我,觉得那根牙齿如何?是不是很利啊?像不像双生牙齿啊?有没有长出尖齿啊?会不会咬人啊?会咬人吗?每问完一个问题,他就会用它狠狠地在我身上打出新鲜的痕迹,真的很痛。就这样,我很快就成为撒冷学校的一分子(如史蒂福斯所说),也很快就泪流满面。

我并不是说这是我的专属待遇。不,在克里克先生巡视整间教室时,绝大多数同学(特别是个子比较小的)都收到类似的警告。有一半的人都痛苦地大哭,而课都还没开始上呢。又有多少人在课堂结束前痛苦哭喊,我真的不敢回想,以免开始夸大其词。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克里克先生更乐在自己的工作中。他喜欢在同学身上留下鞭痕,仿佛一饱自己的口腹之欲。胖嘟嘟的男孩对他就是有种特别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每天如果不抓他们来打一打,就浑身不自在。我也是胖嘟嘟的,所以清楚得很。每当想起他,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就算不曾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只要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会满腔义愤的。但我之所以怒火高涨,是因为清楚他不过就是个昏庸的人,不配拥有这么大的权力,就像他不够资格担任海军大臣或三军统帅一样──就算他真当上其中一个,造成的伤害或许还比当校长少很多。

我们这些臣服在暴君底下的可怜小赎罪者有多悲惨啊!如今回想起来,在这种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人面前如此低贱卑微,是什么样的人生开端啊!

现在,我仿佛又坐到教室课桌前,盯着他看──卑贱地注意他的眼神──他正用尺指着算术课本给另一名受害者看,那位同学的手刚才被同一把尺打过,此时他正用手帕试图擦去刺痛感。我有很多功课要做,并不是无聊才盯着他看,是亟欲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会不会轮到我或是其他人挨打。

我身后还有一排同学,出于和我一样的原因留意着他。虽然校长假装不知道大家都在注意他,但他心知肚明。他用尺指着算术课本上的错误时,总会摆出可怕的嘴脸。现在,他斜眼看着我们这排人,大家立刻低下头看书,不停发抖。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继续盯着他看。有个可怜的受害者因为功课没做好,在他的命令下走了过去。受害者支支吾吾地说不出理由,但保证明天一定会做得更好。克里克先生在打他之前还开了个玩笑,逗得我们统统笑了出来──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狗虽然是笑了,但个个面色惨白,心沉到谷底。

我仿佛又坐在课桌前,那是个懒洋洋的夏日午后。我的四周一阵嗡嗡声,同学们就像一群苍蝇似的。饭后肚子里还温热的肥肉油脂让我觉得头昏脑涨(我们大概是一两个小时前用餐的),头就和铅块一样重。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能眯一下就好。坐在椅子上,我像只小猫头鹰一样眨眼看着克里克先生,有那么一刻,当无法再抵御睡意时,克里克先生还是出现在梦里,拿尺指着算术课本。而现实中的他静悄悄地走到我身后,往我背上打出一条又凸又红的痕迹,把我叫醒,让我眼前出现更清楚的本尊。

我现在来到操场上,虽然看不见校长,但眼睛仍积极地找寻他。看着稍远处的窗户,我知道他就在屋里吃饭,所以我将窗户当成他,盯着窗看。要是他凑近窗户露脸,我会立刻摆出唯命是从的哀求表情。如果他从窗户往外探,吵闹得最大声的男孩(除了史蒂福斯以外)一定会立刻住口,装作沉思的样子。有一天,(世界上最衰的男孩)崔斗斯不小心用球打破了窗户。当时球好像弹到克里克先生神圣的头上,现在回想起那惊恐的瞬间,我仍会不禁发抖。

可怜的崔斗斯!他穿着紧身的天蓝色制服,让他的手脚看起来就像德国香肠或是果酱布丁卷。他是所有男孩中最快乐,也是最悲惨的,老是受到藤条伺候。在那一学期里,除了某个放假的周一只被用尺打了手心以外,他没有一天逃过一劫。

崔斗斯也老是说要写信向他伯父告状,却从没真的写过。每次挨打后,他总会趴在桌上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的,又立刻振作起来,破涕为笑,然后在小黑板上画满骷髅头,直到哭完为止。起初,我很好奇画骷髅头能带给崔斗斯什么慰藉。有一阵子,我觉得他就像某种隐士,用这些代表死亡的符号来提醒自己,鞭打总会有结束的一天。但后来,我想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骷髅头很好画,不需要画出实际相貌。

崔斗斯为人正直,真是如此,而且认为同学间互相力挺是项神圣的任务。他好几次都因为这样被打惨了。特别有一次,史蒂福斯在教堂里大笑,教区执事以为是崔斗斯,就把他叫了出去。这一幕重现在我眼前,我看着他被带出去,教堂的会众都鄙视他。隔天他就挨打,还被关了好几个小时禁闭,被放出来的时候,拉丁字典上画满像教堂墓园那么多的骷髅头。尽管如此,他始终没说出真正犯规的人是谁,也因此获得奖赏。史蒂福斯说崔斗斯这个人全身上下光明磊落,我们都觉得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至于我,虽然不如崔斗斯勇敢,年纪也没他大,但只要能赢得这样的夸赞,要我上山下海都愿意。

见到史蒂福斯与克里克小姐挽着手,走在我们前方去教堂这一幕,真是我人生中数一数二的美景。克里克小姐在外貌上并不比小艾蜜莉漂亮,何况我也不爱她(可没这个胆),但她是个极有魅力的年轻女子,优雅得无人能比。身穿白色长裤的史蒂福斯替她撑阳伞那一幕,让我觉得能认识他真是三生有幸。克里克小姐除了全心全意爱他以外,也应该别无选择吧。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但和史蒂福斯相比,他们有如两颗星星对上一轮明月。

史蒂福斯继续照顾我,这对我很有帮助,因为没有人胆敢惹他的朋友。克里克先生对我特别严厉,史蒂福斯无法──也从来没有──帮我挡过。但每次我被打得特别惨的时候,他总会告诉我要学他勇敢一点,他自己是绝不会吞忍这种事的。我觉得他是想鼓励我,为此我觉得他很善良。克里克先生对我手下不留情有个唯一的好处,那就是每当他在我身后来回巡视,想出手打我时,就觉得我的挂牌很碍事,因此牌子很快就被拿下来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

有个突发事件加深了我和史蒂福斯的友谊。尽管有时候会带来不便,但我备感骄傲和满足。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在操场上,在他很赏脸地跟我聊天时,我大胆地说某个东西还是某个人(我已经忘记是什么了)很像《匹克历险记》里的什么。他当时并没多说什么,但晚上我要就寝时,他问我有没有那本书。

我说没有,并跟他解释读到那个故事的缘由,也提到其他读过的书。

“你还记得故事的内容吗?”史蒂福斯说。

“噢,我都记得。”我回答。我记忆力很好,记得很清楚。

“那这样吧,小科波菲尔,”史蒂福斯说,“你说给我听。反正我晚上太早也睡不着,而且通常都很早起。你把故事一个个说给我听。我们就当成是《一千零一夜》吧。”

他这个提议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当天晚上我们就开始执行了。那时所诠释的故事对我最爱的作家们造成多大伤害,我实在没有资格说,也极不愿意知道。但我对他们深具信心,而且自认用了最坦率真诚的态度细说故事,并且这些特质对我的未来大有帮助。

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晚上通常都已经很想睡,提不起精神继续讲故事,所以这真成了件苦差事,但是又不得不做,因为绝对不可以让史蒂福斯失望。早上也是,我觉得疲累,很想在被窝里多睡一小时的时候,被叫醒是非常累人的。我就和《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后一样,在起床铃声响之前就被迫开始说冗长的故事。但史蒂福斯意志坚决,为了回报我,他会解释那些太难的算术问题或其他作业给我听,所以这不是一场吃亏的交易。在此澄清一点,我这么做并不是出于自私自利,也不是惧怕,而是因为崇拜、爱戴,所以他的认同就已是足够的回报了。这些回忆弥足珍贵,现在回想起这些琐事,我还是不由得怅然。

史蒂福斯对我也很照顾。有一次,他用一种坚定的态度表达对我的关心,我猜会让可怜的崔斗斯和其他同学觉得有点嫉妒。佩格蒂答应写给我的信终于来了,已经开学了好几周才寄到。这封信不只贴心,还附了蛋糕,放在一篮完美的橘子里,还有两瓶野樱草汁。这些宝贝我很理所当然地放在史蒂福斯跟前,请求他帮我处理。

“这样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野樱草汁应该留到你说故事口渴的时候喝。”

听到他的安排,我脸都红了,并谦恭地请求他千万别这么客气。但他说注意到我有时候会念到喉咙沙哑──他用的确切字眼是“有点嘶哑”──所以每一滴汁液都应当用来解决他方才提及的问题。因此,他将两瓶野樱草汁都收到他的柜子里,每当我需要润喉时,就由他亲自将它倒入小玻璃瓶中,将羽毛管插入软木塞后拿给我喝。有时候,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他会好心地挤一点柳橙汁进去,或加生姜进去搅拌,或者加入一滴薄荷汁。虽然我不能肯定这些实验是否让饮料变得更好喝,也很难说这是让人开胃的混合剂,但这每晚的最后一件事和每早的第一件事,我都会心怀感激地喝光它,对于他的照顾十分领情。

我记得《匹克历险记》似乎讲了很久,其他故事也讲了好几个月。大家从不曾因没故事听而无精打采,这我很确定,而那两瓶野樱草汁也几乎撑到和说故事的时间一样久。可怜的崔斗斯──想到他的时候,很奇怪,我总忍不住想笑又泛泪──可以说他有点像是歌舞队。每次我讲到好笑的地方,他就会笑得前俯后仰;每当说到紧张的情节,他就会吓得半死,因此经常打断我。我记得,讲到吉尔?布拉斯的冒险故事,一提到西班牙警察,他就会假装牙齿颤抖,格格作响,这是他最爱的玩笑。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见到强盗头子时,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假装吓得不停颤抖,结果不幸被在走廊上暗中巡视的克里克先生听见,以扰乱寝室秩序之名被狠打了一顿。姑且不论我原本就很喜欢浪漫和幻想,在黑暗中说故事更加鼓励我发挥想象。就那方面来说,并无太大助益,但在寝室中,大家似乎把我当成开心果,还有同学间互传我的这点成就,尽管年纪最小,还是受到很大的注意,激发我力求进步。

在这样一所以狠辣手段经营的学校里,不管校长是不是笨蛋,学生都是学不到什么的。总的来说,我们学校的男孩和其他类似学校的学生一样,都没有办法好好受教育。他们光是被找麻烦、挨狠打就够了,根本没有心思学习。无法好好进步,就如同一生充满不幸、苦痛与烦忧的人无法改善处境一样。但我的一点虚荣心和史蒂福斯的帮忙,不知怎地竟促使我追求进步。在校期间,我所受到的处罚并没有比其他人少,但我是同学中唯一仍不间断地吸收零碎知识的人。

就这点来说,梅尔先生帮了我很多。他挺喜欢我的,每每想起来就心存感激。不过史蒂福斯经常贬低他,只要抓到机会,就会伤害他的感情,或是怂恿其他人也一起这么做,每次看到那个场景,都让我觉得很痛苦。这件事困扰了我非常久,因为我很早之前就跟史蒂福斯提过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位老妇人的事。我是无法对史蒂福斯藏住秘密的,就像拿到蛋糕或其他东西时,无法不跟他分享一样,所以一直很害怕史蒂福斯会将梅尔先生的事说出去,并用这件事情来嘲笑他。

我抵达伦敦的那天早上吃完早餐,然后听着笛声在孔雀羽毛的阴影下睡着,我敢说,任何一个人都没想到把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带到救济院里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但那次拜访确实导致始料未及的后果,而且还非同小可。

有一天,克里克先生身体微恙,没有到校。当然,全校同学乐不可支,早上的课堂全都闹哄哄的。男孩们如释重负,高兴到难以控制,虽然可怕的滕盖撑着木腿来来回回了两三趟,登记了几个大声吵闹的同学名字,但是没用,反正不管做什么事,明天都会惹上麻烦,那不如聪明一点好好把握今天。

这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但因为在操场玩耍的声音会吵到克里克先生,而且天气也不适合出去散步,我们下午被叫回教室,发了比平常稍微简单一点的作业。这一天刚好是夏普先生外出拿假发去烫卷的日子,所以由老是得接下苦差事的梅尔先生独自一人管学生。我很难想象温顺的梅尔先生会变成发威的公牛或猛熊,要不是那天下午喧闹声鼎沸,他被上千只狗给激怒了。我记得他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支撑着疼痛的头,枕在桌面的书上,努力想完成烦人的工作,偏偏四周的喧哗声嘈杂到就算下议院议长也都会头昏眼花的地步。有些同学乱跑,在教室的四个角落玩大风吹。有人大笑,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有人跳舞,有人号叫,有人双脚交叉跳,有人在梅尔先生周围打转、龇牙咧嘴、做鬼脸,在他背后或面前学他、模仿他的穷酸样、他的靴子、他的大衣、他的母亲。原本该用同情心对待的一切,他们都拿来嘲笑他。

“安静!”梅尔先生呵斥道,突然站起来,用书拍打桌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根本让人无法忍受。太夸张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同学们?”

他拿去拍桌子的是我的书。因为我正站在他旁边,跟着他的视线环视教室一圈,我看到所有人都停下来,有些人对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吃一惊,有些人略感惊惶,有些人似乎觉得很愧疚。

史蒂福斯的位置在教室最后面,长教室的另一头。他懒洋洋地把背靠在墙上,双手插口袋,抿着嘴像在吹口哨,眼神对上梅尔先生的视线。

“安静,史蒂福斯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才安静,”史蒂福斯面红耳赤地说,“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才坐下,”史蒂福斯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有人开始窃笑和鼓掌,但是看到梅尔先生脸色如此苍白,大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有个男孩本来躲在他后面,打算再模仿一次他妈妈的样子,也改变主意,假装在修笔。

“史蒂福斯,”梅尔先生说,“如果你认为我不知道你对同学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但我想)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或者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刚才教唆年纪比你小的同学用各种方法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才不会自找麻烦管你的事,”史蒂福斯冷冷地说,“所以很不巧,我并没有错。”

“你仗着自己在这里得宠的优势,先生,”梅尔先生继续说道,嘴唇不停颤抖,“来侮辱一位绅士……”

史蒂福斯说:“一位什么?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这时候有人大喊:“太无耻了,史蒂福斯!你太坏了!”说话的是崔斗斯。梅尔先生立刻制止他,要他别再说。

“……你侮辱了一位命运坎坷的人,先生,更何况我从来不曾冒犯过你。你年纪够大,也懂得够多了,很清楚不应该仗势羞辱地位低的人。”梅尔先生的嘴唇抖得越来越厉害,“你这是低劣下流的行为。随便你要站还是要坐,先生。科波菲尔,你继续。”

“小科波菲尔,”史蒂福斯走到教室前面,“你先暂停一下。这样吧,梅尔先生,我们就把事情一次讲个清楚。当你觉得可以说我低劣下流或者类似的话时,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一直都是乞丐,这你自己清楚。当你说出那些话,你就是厚颜无耻的乞丐。”

我不确定他们俩有没有想过要动手,只注意到其他同学好像变成石头似的,全都僵住了。接着我就看到克里克先生进到教室里,滕盖站在他旁边,克里克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外,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梅尔先生把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掩住脸,坐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动。

“梅尔先生,”克里克先生摇着他的手臂说,这回他的沙哑声听得见了,所以滕盖觉得没必要重复他的话。“我想,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

“不,先生,我没忘,”梅尔先生抬起脸摇摇头,十分激动地搓揉着手,“不,先生,我没忘,我记得我是谁。我……不,克里克先生,我并没有忘记我的身份,我……记得我是谁,先生,我……我……倒是希望你早点想到我,克里克先生,那……那……会更仁慈点,先生,那会更公平点,先生。那会让我少一些麻烦,先生。”

克里克先生瞪着梅尔先生,将手放在滕盖肩上,站上旁边的讲台,在桌前坐了下来。梅尔先生还是激动地摇着头,搓揉着手。克里克先生又瞪了梅尔先生一眼,转向史蒂福斯说:“好吧,先生,既然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史蒂福斯对这问题避而不答,用责备的态度忿忿地看着他的对手,没说半句话。我还记得,在那个当下,自己不禁心想,他外表看来多么高贵,和他相比,梅尔先生看起来是多么其貌不扬。

“那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史蒂福斯终于说道。

“得宠?”克里克先生重复道,额头立刻暴出青筋,“谁说出‘得宠’这种事?”

“他啊。”史蒂福斯说。

“麻烦你,倒是说说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先生愤然地转向他的教职员。

“克里克先生,我的意思是,”梅尔先生低声回答,“正如我所说,没有学生有权仗着得宠的优势来贬低我。”

“贬低你?”克里克先生说,“我的妈啊!容我问你一句,你这无名小卒。”说到这里,克里克先生拿着藤条双手抱胸,眉头一锁,让眉下的小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你说他得宠的时候,对我有没有适当的尊重?对我,先生,”克里克先生说,头突然往前顿了一下又收回来,“对我这个校长,也就是你的雇主,有没有适当的尊重?”

“我愿意承认这样说并不得体,先生,”梅尔先生说,“如果我的脑袋够冷静清楚,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时,史蒂福斯插嘴道:“然后他说我卑鄙,又说我恶劣,我就叫他乞丐了。如果我头脑也冷静清楚,或许我就不会这么说了。但我确实说了,所以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处罚。”

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处罚,只是听到史蒂福斯说出这么有担当的话,自己也颇为激动。其他男孩也觉得他很了不起,因为我听到了一点鼓噪的声音,但没有人说话。

“我很意外,史蒂福斯,虽然你的坦率值得赞赏,”克里克先生说,“值得赞赏,这是当然的。但我得说,史蒂福斯,我很讶异你竟然对撒冷学校的职员用这种字眼,先生。”

史蒂福斯轻笑了一下。

“先生,这不是对我刚刚问题的回答,”克里克先生说,“我对你的期望更高呢,史蒂福斯。”

在我看来,如果梅尔先生和英俊潇洒的史蒂福斯相比显得其貌不扬,那克里克先生有多丑陋,可就难以言喻了。

“让他自己否认。”史蒂福斯说。

“否认他是乞丐吗,史蒂福斯?”克里克先生大声问道,“怎么会?他去哪里乞讨了?”

“就算他本人不是,他有个近亲是乞丐,”史蒂福斯说,“不都是一样。”

他看了我一眼,而梅尔先生用手轻拍了我肩膀。我的脸发烫,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一阵懊悔,但梅尔先生还是定睛看着史蒂福斯。他继续轻拍我的肩膀,而眼睛仍看向史蒂福斯。

“既然你期望我解释,克里克先生,”史蒂福斯说,“要我把话里的意思挑明出来,那我只能不客气地说,他母亲住在救济院里靠人施舍。”

梅尔先生依然看着他,继续轻拍我的肩膀,然后喃喃自语。如果我没听错,他说:“对,我想也是。”

克里克先生转向他的职员,严肃地皱眉,努力摆出礼貌的样子。

“现在你听到这位绅士说的话了,梅尔先生。可以的话就拜托你在全体学生面前否认他所说的话。”

“他说得没有错,先生,无可否认,”梅尔先生在一片沉静中回答,“他说的是真的。”

“那就麻烦你好心地公开说明一下,”克里克先生说道,头歪向一边,眼睛环视全校,“在此之前,你知会过我这件事吗?”

“我想我并没有直接表明。”他回答。

“呀,你没跟我说过,”克里克先生说,“对吧,先生?”

“就我所知,你不曾认为我的家境很好,”职员回答,“你清楚我在这里一直以来的状况。”

“照你这样说的话,”克里克先生说,青筋前所未见的粗大,“那我认为你一直以来都搞错了,误把这里当成慈善学校。梅尔先生,可以的话,我们就分道扬镳吧,越早越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间了。”梅尔先生起身说道。

“请走吧,先生。”克里克先生说。

“我这就向你告别,克里克先生,还有各位,”梅尔先生环视整间教室,再一次轻拍我的肩膀,“詹姆斯?史蒂福斯,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就是,希望你有天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现在这一刻,我不可能把你视为良友,对我或是任何我关心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他再一次将手放在我肩上,然后收拾好他的笛子和桌上的几本书,将钥匙留给之后的老师,就把东西夹在手臂,走出了学校。之后克里克先生通过滕盖发言,表示他感谢史蒂福斯捍卫了(或许言重了一点)撒冷学校的独立自主与尊严。最后还跟史蒂福斯握手,我们在旁边欢呼三声──我不确定为什么,但我想是替史蒂福斯欢呼,所以就热切地加入,尽管心里觉得糟透了。克里克先生后来打了汤米?崔斗斯,因为他不但没跟着一起欢呼,还为梅尔先生的离去而啼哭。然后,校长回到沙发或床上,反正就是回去他刚刚来的地方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大家都很茫然地看着对方。我对于自己在这起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感到自责懊悔,眼泪差点溃堤。可是我发现史蒂福斯一直看我,要不是怕他会认为我没义气,或者该说是不忠诚(考虑到我们俩的年纪差距和我对他的崇拜),我一定会显出难过的样子。他对崔斗斯很生气,还说他挨打是活该。

可怜的崔斗斯,他刚刚才经历了趴在桌上的阶段,现在和平常一样正猛画骷髅头发泄情绪。他说他不管,反正梅尔先生就是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谁待他不公平了,你这个娘娘腔!”史蒂福斯说。

“你啊。”崔斗斯回答。

“我做了什么?”史蒂福斯说。

“你做了什么?”崔斗斯回嘴道,“你伤了他的心,还害他被解雇。”

“伤他的心?”史蒂福斯轻蔑地说道,“我保证,他的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的心跟你的可不一样,崔斗斯小姐。至于他的职位──反正也不是多好的职位,是吧?──你觉得我不会写信回家,确保他能拿到一些钱吗,小妞?”

我们都觉得史蒂福斯这个行为非常高尚。他母亲是位有钱的寡妇,听说只要他开口,他母亲几乎都会答应。看到崔斗斯输得这么彻底,我们都感到欣喜若狂,还把史蒂福斯高举到空中,特别是他竟然愿意告诉我们,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大家好,为了我们的福祉着想。他这么无私的举动给我们带来天大的恩惠。但我得说,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说故事时,耳边不止一次传来梅尔先生悲凄的笛声。最后,史蒂福斯终于累了,我躺到床上,想象那支笛子不知在何处哀伤地吹奏着,心中惆怅不已。

有史蒂福斯在,我很快就忘了梅尔先生。在没有任何教科书的情况下(我觉得他似乎什么事都过目不忘),他轻轻松松就代了一些梅尔先生的课,直到学校找到新老师。新老师是从文法学校毕业的,正式教课前的某一天,他到交谊厅用餐,向史蒂福斯示好。史蒂福斯对他有很高的评价,还和我们说他是个博雅之士。虽然我不清楚这句话表示他的学问有多高深,但我因此很尊敬他,对于他的专业也毫不怀疑。不过和梅尔先生不一样的是,他并没有特别照顾我──这同时也说明我并不是太特别的学生。

除了日常上课以外,这半年时光只有另外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能记得这么清楚有很多原因。

某天下午,克里克先生到处痛下毒手,当我们全被折磨得狼狈不堪时,滕盖走了进来,用平常的方式用力喊道:“科波菲尔有访客!”

他跟克里克先生说明访客是谁,在哪间教室等。根据校规,滕盖刚刚叫我名字时,我就已经站了起来,并因为错愕而觉得头昏眼花。他们要我从后面的楼梯出去,先去换上干净的衬衫,再到交谊厅会客。我遵照指示做了,在那之前从不曾感到如此匆忙不安。我走到交谊厅门口时,突然想到或许是母亲来看我──之前一直都误以为会是摩德斯通姐弟──我将手从门把上抽回来,停下脚步,先啜泣了一下才进门。

一开始,我谁也没看到,只觉得有股压力抵着门。往里面一探,惊讶地看到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向我举帽致意,两人站在墙边互相挤来挤去。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因为见到他们心里很高兴,而不是他们的模样很好笑。我们热切地握手,我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还拿出小手帕擦泪。

佩格蒂先生(我记得他当时也笑得没有合过嘴)看到我拭泪,觉得很担心,用手臂推了推汉姆,示意他说点什么。

“开心点,大卫小老弟!”汉姆傻笑地说,“哎呀,你长大了呢!”

“我长大了吗?”我擦干眼泪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落泪,只能说看到老朋友真是太感动了。

“长大了,大卫小兄弟!长这么大了!”汉姆说道。

“长这么大了!”佩格蒂先生说。

他们相视而笑,逗得我也笑了。我们三人开怀大笑,直到我又差点开始哭才停了下来。

“佩格蒂先生,你知道我妈过得如何吗?”我说,“还有我最最亲爱的老佩格蒂呢?”

“都很好。”佩格蒂先生说道。

“那小艾蜜莉和格米奇太太呢?”

“全都──好得很。”佩格蒂先生说。

这时大家都沉默了一下。为了打破沉默,佩格蒂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两只巨大无比的龙虾、一只大螃蟹和一大帆布袋装的虾,一股脑儿堆到汉姆的怀中。

“是这样的,”佩格蒂先生说,“你来我们家住的时候,吃饭特别爱配点海味,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带了一些过来。这些东西格米奇太太都煮过了。”佩格蒂先生缓缓地说,我猜想他是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一直讲重复的话,“我跟你保证,格米奇太太啊,她都煮过了。”

我向他道谢。佩格蒂先生看了抱着一堆海鲜站在一旁腼腆微笑的汉姆一眼,见他没有要帮忙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会来这里是因为啊,正好顺风和顺潮汐,我们乘着雅茅斯帆船要去格雷夫森德[1]。我妹妹写信跟我说这地方的名字,交代我如果哪天要去格雷夫森德的话,一定要过来拜访大卫少爷,帮她问候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向你报告家人一切都好。所以我回去之后,小艾蜜莉会写信给我妹妹,说我见到你了,你也一样都好,我们就像是旋转木马一样。”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佩格蒂先生旋转木马的比喻,原来是指绕了一大圈传消息。意会过来后,我由衷地感激他,并脸红地说小艾蜜莉的样子也跟之前在海边捡贝壳和碎石时不同了吧?

“她也长大了,她真的长大了,”佩格蒂先生说,“问他就知道。”他指的是在旁边抱着海鲜笑得很灿烂的汉姆。

“她的脸蛋多漂亮啊!”佩格蒂先生说,自己也笑得和灯泡一样灿烂。

“她很聪明!”汉姆说道。

“还有她写的字!”佩格蒂先生说道,“跟黑玉一样黑!而且写得很大,走到哪里都看得见。”

看见佩格蒂先生谈起他最爱的小宝贝就容光焕发的样子,我真是高兴不已。他当时的样子如今又活生生地重现在我面前。他满脸胡子,坦率的脸庞散发出慈爱与骄傲的喜悦,这一切都叫我难以形容。他真挚的眼神炯炯发亮,仿佛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眼眸深处拨动着。那宽阔的胸膛因兴高采烈而起伏。他激动地握起强而有力的拳头,想要强调时挥舞右臂的样子,在我这个小矮子看来,就像是把大铁锤。

汉姆也和他一样激动。要不是史蒂福斯突然进来,让他们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肯定还会继续说艾蜜莉的事。看到我站在角落和两个陌生人聊天,史蒂福斯停下了本来在哼唱的歌说:“原来你在这里啊,小科波菲尔!”(因为这并不是平常会客的地方)他说完就走掉了。

我不确定是因为有史蒂福斯这种朋友让我引以为傲,还是想向他解释我怎么会认识佩格蒂先生,总之在史蒂福斯要离去时,我羞怯地叫住了他──老天爷啊,这么久之后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请你留步,史蒂福斯。这两位来自雅茅斯,非常忠厚、善良。他们是我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过来看我的。”

“这样子啊,”史蒂福斯回应道,“我很乐意认识他们。两位好吗?”

我依然相信,他不羁的言行举止──轻松开心的那种,不会趾高气扬──为他带来了某种魅力。以他这种风度举止、活泼性格、悦耳声音、英俊挺拔,还有一种我自己并不晓得的天生魅力(我觉得这种特质很少人有),让人自然而然会折服在他的风采下,很少人能够抵挡得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佩格蒂先生和汉姆也非常喜欢他,立刻跟他无话不谈了。

“可以的话,佩格蒂先生,你写信时一定要替我转告家人,”我说,“说史蒂福斯先生对我非常好。还有,要是没有他,我不知道在这里的日子会有多凄惨。”

“胡说八道!”史蒂福斯笑着说,“你千万不能跟他们这样说。”

“还有,若是史蒂福斯先生哪天到诺福克郡或萨福克郡,佩格蒂先生,”我说,“如果我正好也去拜访,而且他愿意的话,我敢保证一定会带他到雅茅斯,去看看你们的家。史蒂福斯,那一定会是你见过最棒的房屋,是用船做的!”

“用船做的房子,是吗?”史蒂福斯说道,“像你这么地道的渔夫住这种船屋再恰当不过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汉姆咧嘴笑着说,“你说得没错,小绅士!大卫小兄弟,这位先生说得没错。地道的渔夫!呵呵呵!他的确就是!”

佩格蒂先生的高兴劲儿不输他的侄子,不过因为谦虚,在接受夸奖时不像汉姆这么大声嚷嚷。

“哎呀,先生,”他鞠躬笑着说,一边把领巾的下端塞进胸前,“谢谢你,先生,多谢!我的确很拼命做事,先生。”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过如此,佩格蒂先生。”史蒂福斯已经记住佩格蒂的名字了。

“我敢打赌,你做事也一定是这样的,先生。”佩格蒂先生摆头说道,“你肯定做什么都很内行,很厉害!谢谢你,先生。真的很多谢,先生,谢谢你对我这么客气。我是个粗人,但我很勤奋──至少,我希望自己是很勤奋的,你懂吧。我们家不大,但如果你哪天跟大卫少爷一起来,我们会尽力款待你,先生。我是路螺,我是的。”佩格蒂先生说。他讲的是蜗牛,比喻自己走得很慢,因为他刚刚每讲完一句话就试图往外走,却不知怎地又回来了。“祝两位一切安好,天天快乐!”

汉姆也附和,我们在如此热络的气氛下和他俩告别。那天晚上,我差点要跟史蒂福斯说美人儿小艾蜜莉的事,但我太胆小了,不敢说出她的名字,也怕他笑我。关于佩格蒂先生说她长大了这件事,我不安地想了很久,最后断定他这样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们把海鲜偷偷拿到房间,那天晚餐吃得很丰盛。但崔斗斯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他人吃海鲜都没事,偏偏他倒霉到无法平安度过那一晚。他因为吃了螃蟹的关系,当天晚上就病得很严重,先是被灌了黑药水和蓝药丸,丹普(他父亲是医生)说剂量足以让一匹马昏厥过去;又因为不愿意供出生病的原因,还受到一顿鞭打,外加抄写六章希腊文的《新约》。

这学期接下来的时光,我只记得一团混乱。每天充满冲突与挣扎。夏天消逝,季节转换;在严寒的早晨被铃声叫醒,在夜晚冷冽的气息中入睡;傍晚的教室灯光昏暗且不温暖,白天的教室像个发抖的巨型机器;换着吃水煮牛肉和烤牛肉、水煮羊肉和烤羊肉;吃着冷冰冰的面包和奶油,用着破烂不堪的教科书、破了的小黑板、泪迹斑斑的练习本,挨鞭子、挨戒尺、剪头发,下雨的周日吃羊油布丁,还有到处都充满着墨水的肮脏气息。

不过我很清楚地记得,假期这个遥远的概念,起初就像过了好久仍静止不动的一个黑点,后来开始慢慢地接近,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倒数月份,倒数星期,再倒数日子。我开始担心会不会没有人要让我回家,但从史蒂福斯那里听到我一定能回家之后,又有种不祥的预感,会在那之前就先摔断腿。终于,放假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从下下周到下周,到这周、后天、明天、今天、今晚──我坐上雅茅斯邮车,要回家了。

在车上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不连贯地梦到很多事情。中途醒来时,窗外的地面已经不是撒冷学校的游乐场了,耳中听到的也不是克里克先生对崔斗斯的叫骂声,而是车夫轻轻赶马的声音。

【注释】

[1]格雷夫森德(Gravesend):伦敦泰晤士河南岸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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