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漂流—锁江塔—乐山大佛—史前洞穴—月氏人—白蜡虫
离开成都后，我的下个目标是去攀登壮美的峨眉山，这座大山是中国最具悠久历史的名山之一。3月1日，我乘坐一艘船舱很小，到处漏风，待在里头非常不舒服的小船启程出发，沿着岷江支流向下漂流4天后抵达嘉定，总行程应该超过130英里。当时，位于灌县【1】的水利设施还没到春季开闸放水的时间，所以河里的水始终非常少，这种情况一致持续到第三天早上我们抵达江口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曾多次遇到船被泥浆陷住的情况。抵达江口后，无数条小河，其中也包括把我从成都东门带到这里的那条小河，终于汇聚成了四季不缺水，可以通航大型货船的大河，这就是岷江，它被很多四川人认为是长江的真正源头。西北方向，来自西藏群山当中，水量充沛，却不适合通航的那条大河则被称为金沙江，它跟岷江在叙州汇合，从这个交汇点开始，这条河就被统称为金沙江。岷江这个名字中国人自己似乎很少知道，巴伯尔因此认为这个名字最早可能是西方传教士起的，起这个名字的依据则是岷江来源于四川省西北部岷山的积雪融水。事实上，一条河具有多个名字在中国是种非常普遍的现象。传统的中国人很少到远离家乡以外的地方旅行，他们能看见的某条河往往就是流过家门口的那一段儿，既不会关心这条河从哪儿来，也不会关心它会流到哪儿去。至于河的名字，往往也是因地制宜地起上一个。这样的情况确实给西方旅行者造成了太多的困扰。
岷江两岸可谓风景如画。河流所过之处，基本都是富庶的平原地区，偶尔才能看见那么一两座低矮的小山。离开成都后的第三天，我在彭山县【2】江对岸的位置参观了一座漂亮的12层佛塔，这座佛塔被称为“锁江塔【3】”。这座塔的后期维护状况出人意料的好，好得我仍然可以沿着塔内的楼梯爬上去，饱览周围的风光。锁江塔的塔身是砖结构的，里面的楼梯用砂岩砌成。
来到嘉定附近，江上的景色变得更漂亮了。两岸都是绿色的山峰和悬崖，还有很多人工开凿的神秘洞穴，意在向神灵表达敬意。3月4日，我们进了嘉定城。这座城市位于岷江右岸，再往下游走一点儿，就是岷江、大渡河和雅江3条大河交汇的地方。来自3条大河的河水从这个交汇点开始，再经过130英里的路程，最终在叙州汇入长江。我从成都开始的水上旅行抵达嘉定后也就告一段落了。
可能是因为距离峨眉山比较近的原因，嘉定当地的佛教寺庙也非常多，附近的山里还有不少史前人类生活过的洞穴遗迹。嘉定比较重要的手工业首先是养蚕缫丝，其次是白蜡制作。与嘉定隔江相望的山上有座著名的佛教寺庙，名叫“凌云寺【4】”。这座寺庙始建于唐代，已经有差不多1200年的历史了，1667年曾经由四川省内的名人出资修缮过。这座寺庙通常也被老百姓称为“大佛寺（the great buddha monas-tery）”，这个名字主要来源于寺庙附近那尊直接雕刻在岷江边上的巨型佛像【5】。这座佛像的建造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前后。高僧海通【6】来到这里修行，为了遏制当地经常泛滥的3条大河，他决心用某种方式向神灵表达敬意和请求。于是，海通花了19年时间，在江边的悬崖上开凿出这尊巨型佛像。据我看，要想完成这样的工作必然耗费巨大的精力，承担很多的风险。遗憾的是，由于岩石质地本身的缺陷，再加上多年来植物生长的侵蚀、破坏，佛像的很多部位现在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现存的佛像总高386英尺。为了详细研究大佛以及它周围的佛教雕刻，我只得冒险攀登陡峭的悬崖。顺便说下，虽然海通当年修建佛像的目的是为了遏制水患，不过从那以后，当地洪水泛滥的情况似乎并没有出现明显改善。
嘉定当地的史前人类洞穴也是个值得一看的去处，巴伯尔在他的书里最早向西方介绍了这些洞穴。我去参观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洞穴已经被改建成了僧人修行的场所，里面设置了佛堂、祭坛和钟磬，还装饰了大量佛教壁画，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嘉定附近的这些洞穴，以及四川境内的其他类似遗迹已经被统称为“四川红层盆地【7】”现象，属于中国人类学领域的一个未解之谜。滞留嘉定的两天时间里，我造访了这些洞穴中的大部分，却无法为这些洞穴的起源等问题提出更多、更新的看法。
这些洞穴明显是在松散的砂岩上直接开凿出来的，当初的开凿者应该擅长使用某些手工工具。洞穴里的那些壁画跟有意识的艺术创造肯定不沾边儿，造型上也跟现今的中国艺术没有太大关系，反倒很有几分印度味道。洞穴的入口有方有圆，全部开在悬崖上，很多地方只能借助梯子和绳索才能到达，少数洞穴相对更容易进入。有些洞穴眼下已经成了蜜蜂的家，有些则明显已经成百上千年没人走进去过了。洞穴的内部结构大同小异。进洞之后首先是个长方形的房间，这个房间又连接着若干小的房间。通过留在墙上的洞和槽判断，洞穴里最早肯定还有木质的家具。洞穴的环境可以满足人类对舒适生活的要求，当年的设计者考虑到了饮水槽，直接在墙壁上挖出来的储物柜和架子，还有石头板凳等细节。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当年开凿洞穴的时候一起搞出来的，全部不可移动。
现在的人已经说不清楚，开凿这些洞穴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把它们当作活人的居所，还是死人的坟墓，抑或是供奉神灵的庙宇，大家对于这个问题的争论至今没有结果。比较主流的观点认为，洞穴大多处于很难直接到达的峭壁悬崖，这就说明它们当初是为活人准备的。生活在里面的人平时使用绳梯进出，遇到敌人来犯的时候，就可以把绳梯收起来。这里所说的敌人可能指同时期的其他人类，也可能指大型野兽。然而也有观点认为，狭小的洞穴连同那些不可移动的石头家具充分说明了这些洞穴的坟墓性质，不过持这种观点的人无法解释为什么洞穴里还有取暖用的壁炉（虽然没有烟囱），以及供活人使用的凳子之类的东西。认为这些洞穴当初是庙宇的人的主要依据就是那些处在比较容易到达位置的洞穴已经被改造成了佛教修行场所，不过这些洞穴即便现在成了庙宇也不能说明它们当初就是庙宇。我个人更倾向认为，这些洞穴当初就是活人的家。当初住在这里的人靠渔猎为生，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文明水平，具有完善的社会结构。他们当时可能频繁受到周边其他原始部落的威胁，这才选择了如此独特的生活方式。虽然可以凭借洞穴躲避侵害，但他们的文明还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了。
这里还有必要说明一下。1904年7月和1906年1月，克劳谢·威廉姆斯先生【8】曾在皇家亚洲学会的刊物上撰文介绍他在波斯【9】发现的古代人类穴居遗迹。我觉得克劳谢·威廉姆斯先生提到的洞穴跟四川的这些洞穴具有非常多的相似性。遗憾的是，无论波斯的那些洞穴，还是四川的这些洞穴，至今都没有文献材料出土。它们之间的众多相似性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恐怕就只有留给人类学家解答了。话虽如此，如果我有证据证明那些曾经分别生活在波斯和四川洞穴里的原始人类可能都是来自古代印度的移民的话（我后来真的找到了证据，请看本书第15章），那么这些洞穴的主人很可能就跟印度半岛的李查维王朝【10】等远古文明存在亲缘关系。这个族群原本是生活在印度半岛东北端的一支强大力量，跟历史上的月氏（yueh chi）文明具有很多相似性。公元前2世纪左右，月氏人被匈奴打败，被迫整体迁徙到了西亚地区，不过目前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到过波斯。迁徙后的月氏人来到乌浒河【11】左岸定居，在原先粟特人【12】留下的废墟上重建国家，很快变得强盛起来，进而开始向南面而不是西面拓展自己的影响力。可以预见的是，考古学家未来还将在波斯和中国发现更多具有高度相似性的洞穴，进而向我们解释这些洞穴主人的更多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近期古伯察神父【13】发现的位于蒙古戈壁边缘的那些洞穴，通往拉萨的道路上靠近羊卓雍措湖边的那些洞穴，地处穆尔加布（m u r g h a b）靠近阿富汗边境地区的那些洞穴，以及巴米扬（bamian）附近的那些洞穴都跟四川的这些洞穴具有非常多的相似性，只不过那些洞穴的主要功能都是宗教性质的。据帕克教授【14】教授的研究，早在公元7到10世纪的唐代文献中就曾提到过四川当地生活着一个穴居族群。公元1012年，还有文献介绍了四川当地另一些穴居人的生活，以及他们的部落首领。遗憾的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两种穴居人间存在着血缘关系。
中国本土学者认为，这些洞穴最早是史前时代生活在四川的蛮族居住的，然而“蛮族”这个词在汉语中实在具有太多的意义指向，可以泛指当时生活在中国中原地区以外的很多少数民族，本身是非常模糊的。有鉴于此，对于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们只能期待研究的继续深入，以及相关文献的陆续被发现。在此之前，对于这个问题最保险的结论恐怕只能如巴伯尔所说的那样：
我个人认为，这些洞穴开凿于未知的年代，后来又因为完全未知的原因被它们身份未知的主人给放弃了。
3月6日，我动身前往峨眉山。峨眉山的山脚下有座小城，从嘉定到这里的距离只有16英里，走一天就能到达。这次，我的队伍仍然包括三名轮流抬滑竿的脚夫，三名挑行李的脚夫，以及一个从成都雇来的，什么也不会干的临时仆人。我已经拿定主意，只要找到合适的人手，就立马儿打发他回家。过了横跨雅江的大桥后，一块大平原展现在眼前。这块平原上到处种满了数不清的梣树，它们是生产白蜡用的原料。每年，农民们会从大渡河以南的金川【15】河谷捕捉成篮成篮的白蜡虫，然后把它们放在属于自己的梣树上。小虫子们工作一段时间，树的枝叶上就会覆盖一层厚厚的蜡质。农民们把这些枝叶砍下来，小心地收集上面的蜡质。谢立山爵士【16】在他的《中国西部的三年（three years in western china）》以及提交给英国外交部的几份报告中详细介绍过中国的传统制蜡工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
峨眉山当地旅馆的条件出人意料的好。由于每年大批香客前来朝觐的旺季还没到，我可以任意挑选最好的旅馆、最好的房间。需要强调的是，由于生活习惯不同，即便最好的中国旅馆也不一定能够满足西方旅行者的需要，所以这方面只能尽可能入乡随俗。通常来说，中国旅馆的客房家具就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壁大多是用砖头或石块砌起来的，有时候会在上面刷层灰浆，有时候灰浆也不刷。个别旅店的老板还会在客房的墙上挂点儿对联、年画之类的东西，这就算是比较艺术的装饰了。北方中国人睡觉讲究睡砖头砌的炕，生活在更温暖地区的南方中国人则习惯睡木板和架子支起来的床。为了保证自己的睡眠舒适，西方旅行者起码应该准备一张行军床。相对来说，大城镇的旅馆肯定要比乡村旅馆条件好些，不过也只是好些而已。旅行途中，我其实更愿意在乡村过夜，因为中国的乡村入夜后基本万籁俱寂，很少再有什么噪音干扰休息。
峨眉山的老百姓对外来者不是一般的热情、友好，若干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接待来自各地的香客，很多人甚至完全以此为生，因此他们只能通过不断提高自己的服务水平吸引客源。通常来说，中国人是不会在每年1月到3月这个时间段来峨眉山进香的，因为这个时间段的峨眉山上会出现大范围积雪，很多地方根本无法通行。据我观察，不受积雪影响的似乎只有来自西藏的香客，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适应了积雪的山地环境。3月7日一大早儿，我把那个讨厌的仆人留下看守行李，开始由两名驻扎当地的清军士兵护送攀登峨眉山。峨眉山脚下的那个小城的海拔本身已经有1500英尺，峨眉山峰顶的海拔则在9500英尺左右。
【注释】
【1】今四川省都江堰市。
【2】Peng shan hsien，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
【3】the so chiang ta，即回澜塔，位于邛崃市南郊1.5公里，建于清代。
【4】原文为the monastery of the voice of the waters，参考上下文内容，应指凌云寺，始建于初唐高祖李渊武德年间，乐山当地俗称为大佛寺。
【5】即乐山大佛。
【6】Haitung，原籍唐代黔中道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市人。
【7】the red basin of ssuchuan，红层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领域主要指中生代以来即三叠系、侏罗系、白垩系和新生代古近系的湖相、河流相、河湖交替相或是山麓洪积相等陆相碎屑岩，这样的沉积层颜色大多是红的，故名。
【8】Mr Crawshay Wiliams，具体身份不详。
【9】今伊朗。
【10】licchavis，东南亚古代民族，曾在今天的尼泊尔建立了李维查王朝。
【11】oxus，今阿姆河，发源于帕米尔高原东南部的冰川，汉代称其为妫水，唐代称乌浒河。
【12】gracobactrian sogdiana，粟特是中国古书中记载的西域古国，大概位置在今天的塔吉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境内。
【13】Abbe Huc，法国遣使会传教士，1839年来华。1843年5月25日从西湾子出发，游历内蒙古、宁夏、甘肃、青海等地，长途跋涉18个月，于1846年1月29日到达拉萨，著有《鞑靼西藏旅行记》。
【14】professor Parker，具体身份不详。
【15】the chien chang，应指大渡河上游的金川县等地。
【16】sir Alexander Hosie，先后任英国驻中国温州、天津等地领事，游历过中国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