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千家将记·十英杰篇》这样说贺清延:长于武功,不通军法,虽不善战,最能诛心。
“最难的,是第一回出使天水,柔然方吃了败仗,死了太子,全都说议和,全都不肯谈和,阴差阳错,就成了我,可我那时候只会一句齐国西北的官话:金英酒。随行的象胥说,时间太紧,最多教我三句。问我要说什么?我说不必,一句足矣。”
“所以传言您性寡言都是假的,您一句话便让齐国退兵也是假的?”
“不全是,我确实只说了一句话,因有象胥在,他说得比我多,至于我是否性寡言,你自然能看出来。”
“斗胆问您当日说了哪句?”
贺清延闭目想了很久,说:“关原之战死的柔然人的血也是红的。”
“妙哉!”
元和五年的关原之战,辽兵自关山口长驱直入,从天水至岑州,千里焦土,时齐国南阳之乱初平定,北境的兵被牵制在陇定一线,为解盐湖兵乱,漠魁亲征古果兰荒漠,柔然战死士卒数万,真正伤筋动骨的一战。
贺清延的父亲、陈步云的兄弟、周扈的姑父,都在那一战里大放光彩,也都死在那一战里。
惟三关之战最纷披灿烂。
“陈步云那派的人天生骨头硬,要他和谈是万不能的,能说动他,不在我,在他上面有君命压着,我不过乘势而为,书上只写使臣如何斡旋诸国间,又“座中笑语斩诸侯(1)”,又“翻云覆雨令苍穹(2)”,一国之君威风也如此罢了。”
“先生所言确实。”
“其实,身作使臣岁复岁,生死何曾闻金銮(3)。”
贺清延淡笑:“猛虎终究猛虎,杀人何须爪牙?在那样的人前,又谈何风光。”
“安西郡守邓擎不是这样的人?”
“邓擎其人……智多近妖,猛虎不可与之谋,妖却可。”
“竟是邓擎,而非天水营中旁的q什么人?”
“这便是邓擎高明之处。”
贺清延慢慢呷一口茶:“我猜你想知道我这回说了什么?”
“请您赐教。”
“一句话。”
“一句话?”
“上回只会一句,因而只说一句;这回只须一句,因而只说一句。”
……
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一日,柔然使臣贺清延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站在众将军面前,他只道:“我来这,不为杀人,只为救人。”而后闭目坐下,再不管天水众将军闹得如何沸反盈天。
韩越钟与胡海坐在阶旁对饮白水,屋里嘈杂争吵怒骂声中夹杂杯盏碎裂声,一块粗陶残片紧贴着送汤小兵手臂迸出来,两人俱是愣了一愣,继而谈笑举碗。
次日贺清延离去,那夜天水城门洞开,城楼上下通明,多少年的灯火加起来也不曾这样明彻,然而城内百姓却门窗紧闭,有些门前甚至站了身着铁甲的士卒,胆大者悄悄在窗纸上刺一个洞,便能看见他们飒爽英姿。
天下好男儿,又岂止陇右一家?
邓擎在城门下站了许久,他身后有刘诚烈,有耿存蔚……有天水营内所有将官,他们个个穿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盔甲,邓擎常服处于期间,漫不经心得让众人愤怒。
受降的是常闻乘,方经鏖战,他脸上神采依旧,目光在邓擎身上稍停片刻,而后掠过他身后肃立的众将官,经由长长的街巷,落到城后倚靠的天山上。
“水天空阔雁声寒,霜落枫林叶叶丹。(4)”
紧随其后的贺清延吟道,“邓侯好诗,奈何枫叶凋尽,却看不到叶叶丹的景象。”
“大人记错了,封侯的乃是家兄,并非我。”
“王上今晨下的诏书,岂敢欺瞒邓侯。”
常闻乘将册封诏书当众宣读,又将原天水营士卒全都除去甲胄兵器、打散了混进接管的柔然大军中去,又在城头升起柔然常旗,又命所从文吏按着户籍册一家家核对,又……
直至天明,贺清延终于得空去拜见邓擎,他在门前等了一刻钟韩越钟才出来回话:“大人还未起身,请稍候片刻。”
贺清延一怔,韩越钟又道:“大人说这几日累狠了,要补回来。”说罢他略一抱拳,也退下了。
三月后贺清延再去拜访邓擎,出来回话的亲卫已经换了人,他来得不巧,几个士卒正神色肃穆抬着草席往外走,两端露出的头脚都冻得紫黑着,隐约是副熟悉面孔。
“什么事?”
“本以为邓侯终于孤家寡人,是我猜错了。”
“若孤家寡人,怎当得起大人一句“邓侯”?”
……
“云中军?”
齐御风小心翼翼按住那男人中箭的胸口,他抖出藏在窄袖内的令牌,“我是卫将军的人,有什么话,大可对我说。”
男人张着干枯嘴唇,指向西南:“岑……岑州……”
“岑州告急?”
齐御风猜测着他话中意思,看见他眼中陡然亮起的光,又艰难摇头,“已经迟了,三天前岑州城上的旗帜已经换了颜色,太迟了。”
男人在这一刹失了魂魄,他喘着气,眼里都是西北灰茫茫、黄蒙蒙的沙尘,天旋地转,只来得及抓住齐御风的手指,急促道:“等!等!等……”
“等什么?“
然而刘诚烈已经死了。
注:(1)【座中笑语斩诸侯】摘自NL不分《我友》。
(2)【翻云覆雨令苍穹】摘自NL不分《庙堂既高》。
(3)【身作使臣岁复岁,生死何曾闻金銮】摘自清·张枝蔚《句容遇牙含章请题二颜公祠》。
(4)【水天空阔雁声寒,霜落枫林叶叶丹】为利用“九歌·计算机诗词创作系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