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六年十月十二日,齐贵奉卫昀的令前往秣山探路。
其实秣山上草木葳蕤,树木隐天蔽日,草与枯枝落叶埋到齐腰深,可谓密不透风。尤其弓兵讲究“射山不射林”,岭南在此处埋伏并不容易,卫昀特意命他来这而命长风去更易设伏的澜谷,大约也是不想教他涉险。
他带人在几处最易设伏的地方仔细搜寻一番,未找到半点痕迹,于是下令回程,走了半截才看出地上留了另一路人的脚印,人数不多,二十上下的样子,显然也是精于斥候之道的好手,不知跟了他们多久,竟丝毫没动静传出。
齐贵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杜鹃叫声,身边四个斥候悄无声息摸到他身边来,敌在暗,他们在明,为防打草惊蛇,一行人仍像来时那样匆匆往前走去,齐贵搭上每一个士卒肩头,俯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又掺进声音高起来的家常话,仿佛只是商量回到蓉城后去哪里喝一碗酒。
依次吩咐过后,他默默取下腰间战刀,抱在怀里,几个士卒不待他下令便又四散开来,一手按住战刀刀柄,另一手捏着漆黑的匕首,朝着他指的方位一步步靠拢。
“咻——”山林里传出一道极轻的弓弦震动声,西南步弓与北辽短弓不同,弓弦牵动的声音更为沉闷,混在雨声里难以分辨。
齐贵迅速俯身,地上的枯枝落叶吸饱了水宛若一团厚厚的棉花,他脸下被压出一片小水坑,鼻孔贴在水面上喘不过气来,耳朵里也进了水,一片嗡鸣声里听见远处隐隐传来搏斗声,短促的几道重物倒地声后只剩下他脸埋在水坑里发出的沉闷喘息。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似乎已看见他,步履缓慢却愈来愈近,齐贵咬着牙仰起脸,将压在身下的战刀一寸寸拉出来,听着愈响的脚步声心里默念,五,四,三……二……
一!
齐贵喉咙里爆出一声嘶吼,在厚实落叶上猛一转身,藏在身下的战刀已来到胸前,他拼力向上一划,战刀劈开藤甲刺入那人胸膛,而后从脖根挑出,锁骨整个裂作两截,连战刀刀尖上都沾着细碎血肉。
他猛的喘了两口气,退后几步倚到树上,从衣襟上扯下一截布条,咬住一头用它将战刀牢牢缠在自己手上。
十余岭南军已靠了上来,松松垮垮围在他旁边,为首那人看装束当是千夫长模样,盔甲也是铁铸而非藤甲,齐贵略缓了口气,提着战刀小心翼翼凑上前去,隔着三步又停下来,弓着腰将战刀探出去,刀尖指向他:“可敢一战?”
“不敢。”
为首那岭南兵将自己头上铁胄摘下来,露出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怎敢与齐兄一战。你如今是齐国大将,怎么肯降尊纡贵到这穷乡僻壤里来?还不巧落在我手里?”
齐贵仍未收回战刀,反倒往前走了一步,战刀刀尖几乎抵到那人身上:“你现在给岭南做事?”
“你现在给齐国做事?”那人极快的反问一句,声调刻薄,“殿下此前总说华阳王会用人,果然此言不虚,连岭南兵遗孤都肯封个参军,还将最紧要的斥候交由他统率,华阳王好胆!沈约好胆!弟弟我自叹弗如!”
齐贵的战刀默默垂下,他喘了口气:“要什么?”
“你回去报,澜谷有岭南伏兵,要卫昱洵从这里去宛州。”
齐贵猛然抬眼,透过粱效手里那支火把看见了他手里攥得那枚金珠,上面串着的红绳上歪歪扭扭打了两个平安扣。
梁效垂着头似在感叹:“此前从不知道齐兄还有这样的好手艺,却不知挂了这枚平安扣,贤侄又是否真的平安。”他朝齐贵露出个诡秘的笑来:“我说……这还要看齐兄肯不肯将他的命放在心上。”
齐贵又咳了起来,勉强咽下口唾沫,接着说:“我迫于无奈,只得暂时应承下来,后来粱效押我到将军那里去,我恐暴露大军行踪,半路借机逃开了。”
他想的极好,若他未回来,卫昀必然知晓秣山有伏兵,继而走澜谷,如此大军便可保全。谁想岭南竟还有第二路伏兵布在澜谷,且是比冯朗更不会讲情面的莒稳,逼得卫昀亲自留到最后断后,还落下内伤。
“这样。”卫昀默了一瞬,“令郎……”
齐贵哑着嗓子开口,他从蓉城到这里一路水米不进,声音嘶哑的难听,让人恍惚想起“杜鹃啼血”四字:“谢将军挂心,犬子福薄,已经去了。”
卫昀这才看见他身上穿着齐衰,粗粝麻布上沾着一层血,干涸后成了黑漆漆一片,又被新渗出的血盖住,此前被千承踹倒在地时又沾上泥水,猛打量一眼,只觉随便一个乞者都比他体面许多。
到蓉城营前的这几个月,他大约都是穿着这身齐衰,替逝去的妻儿守孝。
千承冷不丁开口:“齐贵一事,将军欲如何处置?”
卫昀身子一僵,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许多跟他从岭南死里逃生回来的士卒们,如何处置齐贵,归根到底并非他说了算,凭齐贵犯下的那些过错——“违期不至、探贼不详”,哪一条都是军律上该处斩的重罪。
他看了齐贵一眼:“齐参军,还有什么要说?”
齐贵抬起被血糊住的模糊双眼看他,嘴唇抖了半天,最后咽口唾沫:“没有。”
“既如此,”卫昀按住他肩膀,那里的鞭伤反复数日都不见好,被他按下去又淌出血与脓水,痛得齐贵瑟缩一下,但没躲开。
“参军齐贵,不听军令、更教难治,探贼不详,依律,斩!”
卫昀背对着他往外走:“阿承,齐贵是与我们一同杀过敌的,不要这样,让他走得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