荇城的河似乎十几年没有变过样子了,晴时波光潋滟,雨时涟漪支离,我隔着车窗与柳絮只能远远地看到一些光影,河水流淌的声音早已淹没在荇城车水马龙的喧嚣中。
红男绿女街头巷尾大同小异。
我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回到了荇城我就像是回到了自己茫然无知的童年,路与地标我都很熟悉,该往哪儿走我却是不知道的。
张斯达一早就出了门,美其名曰工作,我却觉得他是为了逃避所谓的婚前行程,毕竟经过昨天一天的的折腾,他和我都深切体会到了那个叫做裴娜的女人对于自己客户的严格。
“两个月,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把您塞进比您现在小整整一个码的礼服,而且两个星期后,您和张先生就要进行婚纱照的拍摄,为了让您和张先生在镜头前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还请您这两个月务必配合我们将您的形貌饮食调理好。”戴着眼镜的女人目光凌厉地打量完了我,随后打开了接待室的投屏,瞿女士抱着Lucky随即出现在了屏幕上。
“嗯,瞿琰琰,”瞿女士的红唇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关于你的综合报告我看了,这才多久不在我身边,你就这么放纵自己?我可是按你半年前的尺寸订的婚纱,两个月后你要是不能把自己塞进去,我就把你塞进开往坦桑尼亚的轮渡。”
“半年前?不是,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纱?”我看了看身旁的张斯达,张斯达摊了摊手表示无辜。
“四个月前。”瞿女士不以为意,“我每年都给你订,今年刚好第十年,你要是想试试前几年的也行,但只会更小。”
“那我能按现在的尺寸预订一下明年的穿吗?”
瞿女士突然放大的脸带着慑人的眼神将我上下扫射了一番,然后用她那唇线分明的红唇吐出了我们这次交谈的最后两个字:“不能。”
谈判失败了,我仿佛看见开往坦桑尼亚的船上,非洲朋友们在向我招手。
“之前我结婚的时候,她不是这么说的。”我尴尬地看向了一旁推了推眼镜有所意会的裴娜,开始强颜欢笑,“裴娜,我们只是走个过场,你不用这么严格地执行。”
“我明白。但我们受雇于您的母亲。”裴娜婉转地拒绝了我。
看完全程的张斯达嘴角露出了可疑的弧度。
“张先生,近期您的行程也需要调整,具体事项我们会联系您的公司和经纪人。”
那道弧度戛然而止。
我学着记忆里他安慰我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共勉,斯达。”
这么一共勉,张斯达果然不见了。
独自驾着车,我深吸一口气开进了错开回家方向的的岔路。那栋房子里现在一个活物也没有,回去着实有些浪费荇城即将到来的夜色了。
去到洛杉矶头几年,工作之余我也会这样开着车在遍地的小酒馆中选一个坐下来和陌生人聊聊天,酒馆开门时洛杉矶的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因为夜色而变得暧昧不清。
偶尔遇到健谈的洛杉矶人,我们会请对方来上几杯啤酒,然后聊到酒馆打烊。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怎么也喝不醉,凌晨走出酒馆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只觉得路上再黑暗的转角都是亮堂堂的。亮堂堂空荡荡,天使之城里似乎哪里都有,也似乎哪里都没有天使的身影。
我就是在这样的洛杉矶街头捡到了廖飞,不,应该说,是廖飞捡到了靠着路灯找天使的我。
虽说移民的热潮始终未褪,但在洛杉矶街头随手一抓就抓着一个亚裔的几率还是很低的,尤其是廖飞这么一个长得挺符合中国传统审美的亚裔。
规规矩矩不长不短的黑发,熨得齐齐整整的棉质亚麻色风衣,还有一张丝毫没有被加州的阳光荼毒过的,白皙的脸。
和张斯达天生的冷白皮不同,廖飞与大多数亚洲人更为接近的暖白皮在灯光下仿佛带上了风和阳光的温度。这样一个人,在洛杉矶渐渐起雾的凌晨里分外显眼且格格不入。
“Chinese?”我睇着扶住我的男人。
“啊?啊,是。”男人说,“您看上去醉了,女士。”
“嗯,是,是有点儿。”我站直了身子承认道,“所以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您方便给我个地址吗?我送您回家。”
廖飞,一个实诚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凌晨的洛杉矶街头,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把看上去喝醉了的我送回家。
“不,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推开他扶我的手,我自顾自走到路边打起了计程车。
“我叫廖飞。”男人跟上来,脚步声急匆匆的,“我还是送您上车吧。”
转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的脸上却是我熟悉的名为担忧的表情,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写着实诚两个大字,我下意识地相信了他脸上的担忧。关上车门前我介绍了自己:“瞿琰琰。廖飞是吧,有缘再见。”
说完我钻上了车,关门开窗飞了个飞吻给他:“但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谢谢你同胞!”
没有再看廖飞的表情,我把头从窗子里缩了回来。
计程车的司机问我是不是在和男友告别,我说是的,但我们刚刚分手了。司机又说他之前见过一个亚洲女孩也这么说,第二天是他接了她和她的男友去了教堂,他们结婚了。我说那可真巧,刚刚那个是我出轨的情人,我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司机哈哈地笑着答应了他会替我保密,但我知道或许下一个乘客就会是这个玩笑般的秘密的听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想过真有这么一天我又在洛杉矶街头碰见廖飞的,我想那个时候廖飞应该也不会记得他曾经在路灯下遇到的醉酒女孩长什么样。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重新向他自我介绍,然后在不久的将来约他一起去小酒馆喝上两杯。
但我没想到我和廖飞的再见来得如此迅速且正式,这导致我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在廖飞眼中看不见对我这位直属上司的敬畏,反之,还有一些让我不敢多想的亲切目光。
“您好,我叫廖飞。”规规矩矩的黑发,一丝不苟的亚麻色风衣,“是今天新来的特助。瞿琰琰女士,很高兴又和您见面了。”
第二天的办公室里,我看着刚刚告别了几个小时的男人再次出现,猛然想起了人事部几天前说总部派来的特助近期到岗的报告。
那个特助的名字还清清楚楚地写在报告的首页——Fay Liao。
“嗯,你知道的,昨天,是个意外。”我故作镇定,“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你多留意。”
“好的。”一个温和的职业微笑定格在廖飞的脸上。
我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