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里的路并没有想象中难走。
五十分钟后我叉着腰喘着气站在余生艺术馆的门前,望见了艺术馆入口处“余生”两个发着光的大字。出门时披上的外套早已被我取下系在了腰上,街道上渐渐涌起的风终于使我感到了一丝阴天应有的凉爽。
艺术馆的主建筑立在一片造型各异的绿植组成的小型花园中间,入口通往主建筑大门的小路分叉众多也曲折非常,我在比我高出许多的植物墙间弯弯绕绕了近十分钟,才走上了主建筑门前的阶梯。
阶梯右侧立着建筑内几个展厅的地图展板,还有一些贴心的路线提示或建议。
阶梯左侧是一个开着暗门的保安室,我走近看了看,似乎没有人在的样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走了这么久,独独没见哪里有售票或者参观指引处。
唉,不爱记路的瞿琰琰,这回得好好看看地图了。
站到足有三米高的地图展板前,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展板上画着的地图将主建筑的上下两层分成了三个主题展厅,一楼是两个提供给一新一老两位艺术家用以举办自己作品主题展的展厅,每月轮换,这个月的两个主题一个叫《惑》,一个叫《城市的河流》;而二楼的展厅从艺术馆开业以来就只有《余生》一个主题,介绍上说这个展厅的画作或艺术品都是馆长游历各地从当地的艺术家们手中收来的收藏,其中也有馆长自己的作品。
介绍不长,看地图展馆内的结构也是对称的,记下来并不费力。
看到最后,展板右下角一串黑色的粗体小字标明了展馆开放的时间:每周二至周日,早上九点至下午六点,免费开放,请勿拍照。
我往门里望了望,馆里的灯光和这栋建筑一样是简洁的白,一眼就能把里面的人在干什么看得清清楚楚。但馆长的心也真是够大的,这么多藏品放在馆里,安保措施却做得十分松懈。
一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半,我顾不上想太多,直接就往二楼的展厅走。
纯白色的建筑里纯白色的灯光,纯白色的灯光下纯白色的长阶梯,走在展馆纯白色的地板上我感觉自己的空间感有些被混淆了,太阳穴微微作痛,有什么声音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这大概又是什么神经衰弱导致的错觉,六年来我已习以为常。
推开展厅的大门,入目是一张巨型的拼接油画,画上的人闭着双眼倒在一片镜湖上,长长的头发却穿过了镜面垂入了湖中。湖面之上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湖面之下却是一片浩瀚的星海。星海的尽头写着这个展厅的主题词——
“她的余生,与谁有关?”
~~~~~~~~~~~~~~~~~~来自保安室“不要打扰我追剧”的问候~~~~~~~~~~~~~~~~
随着展厅的路线指示标移动着我的脚步,我在这片名为“余生”的展馆里寻找着与T恤上相似的笔触或是痕迹。
“嗨,你好?”一个男人走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转了很久,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下你感兴趣的收藏品。”
男人很高大,五官也比正常的亚洲人显得更加深邃,可眼睛却是地地道道的深棕色,他走近后和我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使他本身的身形所带给人的压迫感降到了最低。
“呃,你好。”我转身面对着他,“我只是,随便看看。你,嗯,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吗?”
“算是的。”男人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眉毛,“我,在这儿打工。”
“打工?”我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上去这个艺术馆对员工着装要求挺高的?”
“哈哈,不,之前是我的父亲在这儿工作,最近父亲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来临时接替一下,着装是因为我想给这儿的观赏者留个好印象,以便我父亲回来你们能在他面前夸夸我。”男人摆了摆手,“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安德森,你呢?”
“哦,我?我姓瞿。”
“那我叫你瞿小姐可以吗?”
“我都行。安德森,所以你是?”
“哦,我是英国人,我父亲也是,但我的母亲是中国人。”男人说,“我出生在英国,后来父亲为了母亲就决定定居在中国了。”
“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呢。”
“对,他们常常回忆以前的事情,也这么说。”
“所以,安德森,我其实,是想来找一些风格比较独特的作品的,一些街头艺术的作品。”
“街头艺术?”男人略微歪了歪头,“你是指涂鸦之类的吗?”
“嗯,算是,但是,我知道有一些涂鸦不那么好收藏,所以我想找找这里会不会有一些街头艺术工作者穿过的服装或者他们可以收藏的东西。”
“唔,你说得有些复杂,但可以理解,我想想。”安德森用手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这里是收藏了不少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怪东西。我记得你说的街头艺术也有一部分,照片,海报,或者道具。”拿下了支在下巴上的手,安德森又说,“但这里是余生展览馆,艺术品都是按余生的轨迹来陈列的。所以我可能得带你把余生都走一遍了。”
“没关系,那你带我都看看吧。”
低低笑了一声,安德森的语气里有什么变了:“好,那请你跟我来。”
看了看安德森礼貌的侧身,我忽略了心头的怪异。
“这边是‘谎言’展区。”安德森把右手举着一边介绍一边比划,“街头艺术的话,对,这里。”
两片由数不清的开合各异的嘴组成的心形红唇?
“还有这里。”
玻璃柜里盛满了的碎裂的白色瓷器?
我摇了摇头。
安德森于是又把我带往了“自由”,“谜”还有“爱”的展区,可即使看得眼花缭乱,我也没在安德森指出的,分不清是行为艺术遗迹还是抽象大师狂想的艺术品里,找到与余琰相关的蛛丝马迹。
正当我走到腰肌酸软四肢麻痹快要断气毫无灵魂的时候,安德森停住了脚步。
“哦,不管多少次看,它都这么让人心碎。”
顺着安德森驻足的目光看过去,是一面画着巨大人脸的墙,我往后退开了几步,才把墙面上画着的人的全貌看清楚。
那是一张分不清性别的白皙的脸,有着灰白的乱发与没有血色的唇,五官的轮廓都很模糊,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埋在同样是灰白的睫毛下异常清晰,那张脸的左边脸颊被阴影盖去了大半,右边脸颊上两道平直的深灰裂痕正在向耳后延伸。
背景是被红色染过一样的蓝。
那是一张像是被从火烧过的河里捞出来的,浸湿了的灰烬一般的面孔。
却让我感到心惊肉跳般的熟悉。
“安德森,你知道这面墙,是谁画的吗?”
“嗯?”安德森转过身来,“这面墙?哦,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说,“这面墙建馆之初就在这儿了,是这个艺术馆最早的藏品之一,据说是前任馆长的一位学生画的,但是那学生是谁我也不怎么了解。”
“哦,还有,这面墙就是这座艺术馆名字的来源。”
“这面墙,就是‘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