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回过荇城。
他有了新的学校,新的朋友,在某一天的报纸头条上,他甚至知道了自己父亲有了新的妻子。
对于母亲,他其实记忆甚少。
他只知道在父亲口中,母亲是个温婉的女人,生在荇城,长在荇城,最后也长眠在荇城。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只到父母膝盖高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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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原来也会在人的生命里塞进很多东西。
*
父亲宣布婚讯那天难得地来看了他。
父子俩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那时距离他离开荇城已有三年,他坐在自己父亲的对面已经可以平视他。
“斯达,来青市这么多年,爸爸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但这是爸爸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你会原谅爸爸的对吗?”对面那个儒雅的男人说起话来带着淡淡的鼻音。
他望着男人鬓角泛白的发,说:“她是个好女人吗?”
男人苦笑道:“我们,并不熟悉。斯达,这只是一场婚姻。”
这只是一场婚姻。
没有感情纠葛,只有利益互换的,简单的,商业联姻。
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像浸在了冰冷的湖水里一般冻得发疼。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男人没有逗留多久,出门驾车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栋房子。
可是雨这么大,车要开多远才能逃出去呢。
或者是逃不出去的,这个夜晚整座城市都被困在了雨里。
那场雨下在他之后每一个夜挣扎不醒的梦里。
直到女孩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安排所左右,他遇见她,总在雨天。
但女孩却和他不同,雨水似乎困不住她的脚步。
他站在雨幕前将他重重包围的人群里,目光越过鲜花的簇拥追着她而去。
那样狼狈的步伐凭什么能踏穿倒影,那样纤细的身躯为什么会比大雨更加势若奔流,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女孩。
明明她应该是和他一样的人。
他羡慕那个女孩,甚至嫉妒,当他无数次站在伞下却被困在雨里,他的心底第一次,生出了对女孩的记恨。
在和她成为朋友之前,他一直这样记恨着女孩。
后来他常常在想,自己那时候是为什么会开始期待着雨天的到来呢?
或是因为女孩不惧风雨从不带伞,而自己手中永远有一把遮一人绰绰有余的伞。
他想用那把伞,把女孩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或是因为女孩极好说服,只要抛出利益的橄榄枝,她就会顺着枝叶来到他的身边。
他听她在雨里欢快地哼着小曲,他看她在雨里自在地踱着步,他想起自己收进抽屉底层的那张照片。
“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他望着雨后青灰色的天空,感觉女孩留在他眼里那个失落的表情带上了触目惊心的鲜艳色彩。
像是一滴色素掉落到了他波澜不惊的杯中,杯中死水乍起涟漪,当水面恢复平静,水面下的色素已经将整杯水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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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他开始渴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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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年,他梦中的雨依然在下,只是多了女孩陪他一起,在积满水的泥泞街道上来回奔跑穿梭。
女孩已经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的世界里。
她的色彩也越来越浓烈。
他归家时云霞与她唇角的红,他遇过的青市第一场大雪与她手腕的白,夜色比不过她发色的黑,天上没有哪一颗星亮过她的眼睛。
渐渐地,梦里的雨不再下,梦里的一切,却又开始与她有关。
她对他而言,大概和那无休无止的大雨一样,是个魔障一样的存在。
这种感觉,在他离开她越久之后就越加明显。
他成年前的最后一年,一个名叫保罗的意大利男人来找他。
男人说自己因为他,不得不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他要对他负责。
男人有着和记忆中那个叫做沃克的人几近相同的金发碧眼,说起话来却五官舒展,带着毫无防备的自嘲与孩子气。
男人说:“他们说我得叫你少主人,我却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
保罗于他,就像沃克之于祖父。如果非要分得清楚些,沃克是祖父的刀与铁壁,那么保罗就是他的手足和帘幕。
他也从保罗口中听说了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故事。
例如沃克只是个姓氏,在每一任张家家主身边,都有这么一位沃克为其工作。
后来,保罗决定在成为沃克之前,当几年他的经纪人。
那一年,他搬出了那栋空荡荡的房子。
再一年,她离开了青市,去往了华盛顿求学。
离开前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争吵。
女孩和他争吵的原因却不是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止步在了“朋友”这两个字上。
他问保罗朋友是什么意思。
刚去理发店把留长的头发给剃了的男青年叼着根烟,痞里痞气地说:“朋友啊,我们那边,大概是‘金钱是金钱的朋友’这样的意思,用你们中国话说,就是物以类聚。”
他望着阴雨后仍未放晴的天空,来回地比较着他和女孩的“物”与“类”,最后得出了结论。
他们大概,算得上朋友。
他们大概,算不上朋友。
保罗虽然看上去不太正经,但干起活来却上手快速手段老练。
很快地,他凭借着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在亚洲电影节上崭露头角,捧着那盏新人奖杯站在聚光灯下,他的眼前又开始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她站在雨里,背影朦胧脚步轻巧。
他望着她,对着话筒道谢。
时代的更迭网络的兴起,他期待着,那些光速流转的信息流很快就能把这一声谢谢传到她的耳朵里。
他想念她,从他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起。
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愿望,想要把一个人困在自己身边。
为此,他可以成为风,他可以成为雨,他可以成为她口中,夏夜里最明亮的星。
可她总是自由的,所以要困住她,他总要花费比改变天气更多的力气。
他开始游走于镜头的风口浪尖,他在银幕上每一个投影都在堆砌困住她的围墙,这样无论她的脚步到达哪里,她都还在有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