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切皆有佛心,却并非皆是真佛。
——题记
老僧仍然静坐在佛前。
安忍不动,如空灵佛陀。
可是,
静坐莲台,是为参禅,倘若已然六根清净,为何还要在这静坐诵经间参悟?
倘若还未开悟,静坐之间,心绪,又焉能得到如沐佛光的平和?
……
叶尘远来至殿外,
缓缓走上门阶,他走的似乎有些吃力——
直至走入宝殿内,来到老僧背后。
剑,犹在老僧身旁。
老僧似乎并未发现有人来至身后。
可他手中的佛珠却已停止捻动。
……
良久,老僧缓缓睁开眼睛,说道:
“伏业……已经去了?”
“是。”叶尘远说。
“你是来取这柄剑的。”
“是。”
老僧伸手拿起身旁的不灭惊寂,站起身,看着剑缓缓道:
“确是千古少有的旷世神兵……”
拿在他枯瘦的手中,老僧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不灭惊寂”。
继续说道:“……能借由剑主之手,运控世间元力的神兵,虽不能妄言‘绝后’,但已属‘空前’无疑……可惜,天地守恒,顽石藏玉,物必有瑕,此等能造世救人的神器,亦可葬送生灵,将乐土化为炼狱——”
叶尘远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观此物若何?”老僧问道。
“‘剑’就是‘剑’,‘神兵’、‘凡铁’并无差别,杀人者是执剑之人,而非是一件兵器。”
“你的意思是说,世人虽恶,但只恶在首凶,为恶的从者是无罪的了?”
“不,从者为恶之罪更甚于首凶,这是人性最卑劣之处。但人性之恶,恶在人心,而非仅仅恶在无知。
无知者,有自私自利之徒,也有天性纯良之人。善恶,关乎抉择,也关乎所处环境。与人为善,自身会得到满足,与人为恶,自身也会得到欢乐,其实两者的心情其实别无二致……
……只是结果有善恶之分罢了。”
“那施主眼中的‘善、恶’是如何区分的呢?”
“那就要看了……”叶尘远凝重的着老僧说道:“……那就要看大师你现在心中的‘念’是‘佛’还是‘魔’了?”
老僧思忖一刻,说道:“既非是佛,亦非是魔,是人——”
叶尘远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因为“人”远远比“真魔”或是“假佛”都可怕的多。
可怕的多——
“你是为了世人杀我?”叶尘远忽然问。
“生死无相,轮回所趋,何须一避。”老僧回答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念起杀机?”
“伏业之死,是因心怀救众生之念而死,非是死于你手,而是死于他自己心中的‘痴念’,我杀你,是为伏业报仇,只是为我自己为‘人’的‘嗔恨’,如此而已。”
……
老僧手中的剑刺了过来。
剑中,没有战意,却有恨。
剑中,只有那股无可抑制的‘嗔怒’
叶尘远很明白那种感觉……
那种为“恨”与“怒”所驱使的力量。
也曾让他无法自制。
更无可奈何……
……
可没有战意的剑,却快如疾电。
顷刻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想闪躲,却已来不及,这一剑,快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更别说,现在他的双腿,好像绑了铅块,而且又陷入泥潭中一般。
沉重的让它无法动弹分毫。
叶尘远忽然察觉到,
他身体的异常,
并非仅仅是他刚刚所中的毒所致。
而是这一剑。
这一剑,竟然还有“摄心”之力。
竟然能摄住自己的心魄。
……
忽然,有一道银光,霎时而至。
飞向老僧的面颊。
其快,更胜老僧手中的剑。
……
一声宛若惊雷击石的声音。
银光流转,插入了殿中的佛像。
……
是谁?
没有人。
只有一柄剑。
那柄插入佛中的剑。
……
老僧随手中之剑出了佛殿。
人随剑,通体化作一道红光。
殷红的剑色,更胜此刻照入院中的落日余晖。
……
看着那把剑,叶尘远忽然笑了。
他认得那把剑。
剑长三尺九分五,银纹点缀,通体鎏光。
光芒苍银,似水映碧波。
其剑名曰“龙渊”。
他的剑主,是……
……
一声龙吟。
剑芒之灵流转剑身。
长剑居然自己回掣,飞出殿外——
叶尘远并不惊奇。
他知道这正是剑修者所追求的无上境界。
“御剑——”
叶尘远更知道。
这把剑的“剑主”。
其剑道修为远不止如此。
甚至更胜于自己——
……
“何人?”老僧站在院落中,平静地问道。
……
剑气臻天而下。
白衣“剑主”随银白剑气御空而落。
“九霄龙吟望天外,宇内一声唤剑来。
逍遥长叹今古愁,扫尽世事无量灾——
萧秋宇,拜见——”
……
老僧细细打量看着一身白衣的萧秋宇,良久,说道:
“神泣皆尽,圣剑,萧秋宇,就是足下?”
“是也……”
“剑气凌空,撕天裂云,‘神泣皆尽’之名,果然名下无虚。”
“过誉了!”萧秋宇淡淡一笑。
“不知足下,来此为何?”
萧秋宇看了一眼站在殿内的叶尘远。
“来找我的朋友。”
“找到了,又如何?”
“朋友么,自然是一起吃饭,聊天了,还能干什么。”萧秋宇笑道。
“可惜,可惜……”老僧问道。
“可惜什么?”
“将死之人,恐怕无法随萧圣督一起离去。”
“我看他气色很好,虽有重疾在身,但一时三刻还不至危及性命。”萧秋宇看着老僧,说道:“大师身在佛门,为何执念他人必死?”
“真佛也会有嗔怒,更何况是我等僧人——”
“佛的嗔怒,是因间世间不平,为伏魔而衍生的业障,那么大师您的业障是因何而生的呢?”
“因何而生?因何而生?”老僧似在回答萧秋宇,又似在喃喃自语。
萧秋宇没有再问,因为答案,
已在他的眼前。
在老僧的剑锋中。
仇与怒,在老僧的剑锋中汇聚。
……
剑锋交集。
院中交错的银光与赤芒。
一切的仇怒,尽付在三尺剑锋之上。
可仇与怒的剑锋下,却蕴含着无上的剑理。
剑锋轮转,绝式飘逸。
交错的剑光自院中散至空中。
此刻,漫天的夕阳余晖之下,尽是交错的无限剑光。
乱如骤雨点空。
……
忽然,
对决的光芒顷刻消逝。
老僧犹在空中,
殷红的长剑在手,自空中执剑而下。
殷红的剑光如通透的玉石,似与落日的血红余晖化为一体。
萧秋宇站在地上。
凝视正自空中而落的老僧。
忽然,萧秋宇剑锋轮转。
“神泣,空灵惊梦——”
霎时,气流风转,卷起地上枯叶,顷刻飘远。
气流扩散,化至无限深远。
无限气流复而聚拢,化成一朵遮掩半山的若虚莲花,莲花绽放,万千剑光倾泄而出——
无限剑气化作空灵剑莲,万千剑光掩过落日余晖。
一剑,遮天蔽日。
一剑,浩瀚无垠。
一剑,亿兆无量。
一剑,神鬼泣叹。
“神,黯然愁思愿茫茫。泣,万里仙境剑下殇——”
……
不灭惊寂,空中挥舞不定的殷红剑光,在这如雨逆上的剑式中,宛如一颗沧海红珠。
在浮摆无定的惊涛涌浪里,残烛近危。
……
倾泄无限,漫天剑光已经消失。
老僧静立院落之中。
夕阳余晖残照,人,如沐佛光般平和。
他的嗔恨,已随手中的剑,
宣泄而出。
不灭惊寂归入鞘中——
老僧,亦再次归入平静。
……
长剑插入地下。
老僧缓缓走入佛殿。
走过叶尘远的身边。
坐在佛前,再入禅定——
……
叶尘远望着殿外的萧秋宇,
两人相视一笑。
……
“叶哥哥!叶哥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大叫。
画画从院落外跑了进来。
萧秋宇看着跑进来的小女孩,直接跑到叶尘远身边。
“别慌!慢慢说!”叶尘远紧忙走出殿外,迎上画画,蹲下对她说。
“叶哥哥,有三个穿黑衣服的人把姐姐带走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叶尘远说道。
萧秋宇忽然说道:“这种时候应该先问人在哪里吧?”
小女孩看了看萧秋宇,对叶尘远继续说道:
“那个和尚在你走了之后把我们带到了山的另一边,把我们交给了三个穿黑衣服的人之后就走了,那三个人……”
“那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萧秋宇忽然开口问道。
画画看着萧秋宇不敢说话。
“这种时候不应该先问人在哪里吗?”叶尘远看着萧秋宇说。
萧秋宇一时语塞。
“你继续说。”叶尘远又对画画说道。
“后来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一个和尚……”
“和尚?你们好像遇到了好多和尚?”萧秋宇说道。
看着殿内禅定的老僧。叶尘远思考了一刻,问画画:
“什么样的和尚?”
“很年轻的一个和尚。”
“很年轻?”叶尘远问。
“反正就是很年轻。”画画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画画看着萧秋宇:“反正比这个叔叔年轻!”
“什么?”萧秋宇原本环抱着双手,听了这句话,忽然张开双手,说道:“你管他叫哥哥,管我叫叔叔,你搞清楚辈分没呀小姑娘!”
“别吓到孩子。”叶尘远难掩嘴角的笑意。
“反正就是很年轻,刚看见他的时候,姐姐就说了句‘是他’。”
“是他!”萧秋宇说道:“谁啊?你们这一路出来认识了很多和尚吗?”
叶尘远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异常。
“是他——”萧秋宇不自觉说道。
……
林间。
或者说,曾经的林间。
原本比肩林立的树木几乎悉尽折断。
看着那三人,叶尘远不由想起与易千浔相遇的那晚……
那个想要挑战叶尘远,名叫“焐天泣”的聚窟洲异族,此刻已躺在地上,胸口的血洞不断地涌出鲜血。
他不断的喘息着,此刻虽然没有死,但胸口血流不止,终有一刻,他的生命也会随着鲜血流尽……
当时制止了焐天泣,为首的那人,此刻斗笠已经不再,他的的面色苍白,左手捂着右肩的断臂处,血迹似已凝固。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叶尘远的到来……
“是谁?谁来了?”那名叫红姬的女人忽然大声说道。
因为她听见了叶尘远三人的脚步声。
叶尘远此刻距离她还不足十步。
她惊恐地摸索着前方……
她的双眼已经失明。
看着这场景,画画不由得怕的抱紧了叶尘远的大腿。
叶尘远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可怜这些人,
他没有这么多愁善感。
他叹气,是因为易千浔已经不在这里了……
叶尘远用力的攥着手里的不灭惊寂,低下头闭着眼说道。
“道衍——”
……
夜幕垂落。
一堆篝火在燃烧。
火堆里噼噼啪啪的微弱爆炸声,是这片夜幕中最响亮的声音。
道衍静坐在火旁,闭目静坐,捻动手中的念珠。
宛若一尊佛像。
只是不时拾起枯枝拨弄面前的篝火。
易千浔斜眼看着他,不敢说话。
他刚刚的杀戮景象,犹在易千浔眼前浮现,让她挥之不去。
她不是没有见过杀戮。
她甚至见过更可怕,更恶心的。
只是看着他文弱平静的外表,那杀戮……
实在是让她想象不到……
——与表象的反差,是世人常常会觉得惊惧与敬畏的原因之一。
“这里有些干粮与清水,你若饿了,可以果腹。”
道衍将身旁的布包向后推了一下。
易千浔一直靠在他斜后方一棵倒地的枯树前。
易千浔揉了揉肚子。
她的确有些饿了。
……
易千浔坐在火堆旁,手里还拿着半张饼,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就拿起水袋喝下了一大口水。
大口吃喝的同时,易千浔用枯枝拨弄着火堆。
“你……为什么要抓我?”易千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有关系吗?我又不会放你走。”道衍闭着眼回道。
“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
……
“你,会杀了我吗?”
道衍捻动手里的念珠,过了一刻,回道:“不会。”
“你,抓走我想要干什么?”
道衍没有回答。
“你也想得到不灭惊寂吗?”
“是。”
“不灭惊寂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想要得到不灭惊寂。”
“‘得到’与‘想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即便得到手中,也不等同于就是我心中所想。”
“那你心中所想的是什么呢?”
道衍没有回答,
但他已停下了捻动念珠的手指,睁开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