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6年4月
主要人物:萬菲52歲/陳中華53歲
在瓊林民宿已經住了兩天的萬菲,想要讓自己放鬆一下心情,換上一雙慢跑鞋,出門去四處晃晃。這是她第一次造訪金門,兩個禮拜前在臺北就先上網查過瓊林的相關資料,說瓊林原來叫做平林,因為整個區域是一大片茂密樹林覆蓋著,所以叫平林。明朝的時候,聚落賢達蔡獻臣,學問淵博,在朝為官,跟他同朝的巡撫維璉,奏請熹宗為他的出生地賜名,熹宗就賜名『瓊林』,這就成為瓊林聚落所有居民的榮耀與驕傲。
瓊林位於金門島蜂腰處北側,戰事發生時,此處最容易成為首要攻擊目標,只要佔領該區域,即可將金門島切斷成為東西兩半,致使軍力及資源無法調度支援,戰略地位非常重要。因此,軍方就更積極加強瓊林的戰備經營,把它建造成為『瓊林戰鬥村』。」
瓊林聚落裡有一座古老的建築「怡榖堂」,是萬菲十分感興趣的。她在一本隨身攜帶的手記本子上這麼寫著:怡榖堂,建於清道光二十年西元1840年,是國定古蹟。這裡曾是聚落社學所在,後來作為國軍成功隊駐所。怡榖堂的建築格局相當特殊,以中間圍牆連結正向和倒座(迴向)兩組房舍,成為合院式的結構,這樣的建築在金門是相當罕見的。怡榖堂漏窗的種類之多,內部空間變化之繁複,皆名列全島建築之冠,在金門約莫也找不到像怡榖堂這樣活潑的空間運用了。金門島上大多數閩南建築是以中軸線左右對稱的格局建造,而怡榖堂的建築特色則是左右兩邊不對稱,在瓊林聚落裡自成一格。
萬菲邊讀著手記本,已經慢慢走到怡榖堂來了,第一眼就看見怡穀堂屋脊上細膩的泥塑,她暗自讚嘆清代藝術工匠的好手藝。入口大門開在這一座建築的左側邊,是向內凹入的凹壽形式,除了木門,還有兩扇腰門,十分可愛。
走進怡穀堂,迎面是一堵白牆,牆上一面圓形青花漏窗,中心是一個壽字,周圍盤著一對魑獸。眼看前行無路,萬菲轉頭朝左右顧盼,卻是柳暗花明;左邊是一方天井,前方牆面上石榴形狀的漏窗極其雅致,垂直牆面則開了一大片朱紅色磚雕窗花,再往裡走,進入一間、一間的廂房,想像著昔日,誰在書齋之中或伏案舒卷、或臨窗展牘,萬菲佇立在這兒大發思古之幽情。萬菲流連在怡穀堂裡,每到一個轉彎處都會遇到一個驚奇。她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轉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是轉到哪兒了,歡喜遇見一扇門板上繪著一幅老舊的「四暢圖之一」〈掏耳之樂〉,萬菲駐足凝神,端視良久,畫面上人物的臉容,流露出掏耳朵的極大享受,怡然自得的神情,非常生動,萬菲真是太喜歡這一幅古老的門扇素繪了。萬菲對於這一座處處充滿巧思的古老建築,打心裡頭油然生發崇敬的讚歎。走出怡穀堂,萬菲再走向「瓊林戰鬥坑道」,正巧遇上一小團大陸觀光客,萬菲心想趁便聽聽導覽解說員專業的介紹也挺好,於是站在旅行團的外圍,一起聽導覽解說。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進入萬菲耳道—「領隊小陳報告!領隊小陳報告:請各位美女、帥哥、大叔、阿姨注意聽囉!」萬菲定睛一看,心頭一驚「是他!—陳中華。」
「這裡是『瓊林戰鬥村』,領隊小陳在這兒先跟各位簡單做個介紹:這個聚落的地底下有四通八達的坑道,與聚落的民兵,構成綿密的自衛戰鬥體系,充分展現金門戰地特殊的聚落風情。一會兒大家進入坑道,就可以親身體驗一下,當年的戰鬥氛圍喔!」
「真的是他!」「甚麼時候當起導遊來了?」「他不飛啦?」「還不到退休年紀啊!」萬菲一堆問號在腦子裡轉個不停。
領隊小陳:「我們即將進入『瓊林戰鬥坑道』參觀,這兒是入口,出口在環島北路風獅爺附近,這兩處的距離,步行大約要15分鐘喔!天氣熱,我們的小巴會開到出口處等候各位,請不要在坑道內掉頭往回走,您會找不著我們的小巴喲!坑道內大約是一個壯碩男子肩槍通行的寬度,所以參觀者只能單向行進;坑道內部有燈光照明,但是空間比較幽閉,有幽閉恐懼症的朋友,需要考量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喔!不方便進入坑道的朋友,可以留在小巴上吹吹冷氣,跟我們的帥哥駕駛蔡先生聊聊天,也挺不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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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菲不想跟陳中華照面,避免尷尬,她正想從人群中溜走,突然一聲清脆的「菲菲!等一等。」讓萬菲頭皮一陣麻。
陳中華其實早就發現萬菲了,只是他必須把旅行團行程打點好,把團員交給瓊林當地隨車解說員帶進坑道,他才要找萬菲敘舊的。萬菲知道自己逃不了,只好轉回頭來跟陳中華打聲招呼:「嗨!好久不見啊!」萬菲有點不自在,用手將兩鬢的頭髮往耳後撥弄。
「菲菲妳怎麼會在金門哪?」「我哥他們……」陳中華突然打住,趕快急轉彎:「喔!我表哥在金門和廈門開旅行社,我飛膩了,前年我們航空公司辦優退,我就退下來了。」邊說邊笑著,眼睛看著萬菲的眼睛,期待跟她能有目光接觸。陳中華好像改變不少呢!眼神安定了,笑容也變誠懇。萬菲不再像從前那樣討厭他。於是也面帶微笑,順著他的話問:「所以你現在是導遊?」萬菲的眼光對上去了。
陳中華反而有點不自然了,他回答:「是領隊。呵呵!」一邊從上衣口袋拿出名片夾,找出一張他的名片要給萬菲。萬菲笑著說:「失敬!失敬!」用雙手接過陳中華雙手遞上來的名片。
「飛羚國際旅遊」她唸出名片上的公司名稱。
「陳帥,你果然厲害,以前是『空中飛人』,幾年不見,現在進化到『陸空雙棲』喲!」萬菲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叫他陳帥,叫得這麼自然?還跟他開了個小玩笑。
陳中華說:「其實是海、陸、空三棲喔!從2001年1月2日金門與廈門『兩門對開』小三通之後,我們從廈門過來大都是搭船來著。呵呵!」陳中華說完,萬菲調皮地對他豎起大拇指:「哇!原來是『三棲紅星』。了得!呵呵呵……」。他們兩個都笑了。
陳中華看看腕上的手錶,對萬菲說:「時間差不多了,該請蔡大哥把巴士開到環島北路去等他們,菲菲妳要不要一塊兒上車再聊聊?妳要上哪兒去?順道的話,我請蔡大哥載妳一程。」
萬菲搖搖手:「不用!不用!我走幾步路就可以回到我住的民宿了。離這兒好近呢!」「Take care.」
陳中華也揮了一下手:「Take care.」就上了車。
萬菲朝陳中華的小巴揮揮手,轉身往民宿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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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萬菲剛洗完頭髮,頭上包著毛巾,走到桌邊,在手提電腦前坐下,正拼湊這幾天收集到有關月娘的資料:
月娘覺得她和小婉青是寄居蟹,換殼的時候到了。自從鎮代表的太太出現在月娘母女暫時寄居那個殼的大門口,那一刻,月娘就心知肚明,是該帶著女兒尋找新殼寄居的時候了。然而,老天爺總是急呼呼地將她抛向天涯,她那雙鏽紅色小高跟鞋,不知自己又招了誰?惹了誰?這次,它被這位胖太太憎恨、嫌棄,被她惡狠狠地逐出門牆,和上次被婉青的阿嬤扔出來一樣灰頭土臉,彷彿這已成了它的宿命;這個晚上,它又一次狼狽地被擲向另一個未知的明天。
月娘牽著小婉青,看似前途茫茫,但她心裡卻是篤定的,擡頭挺胸,逕自往海邊她們熟悉的那一座碉堡走去。小婉青正傷心她的螺貝,下午讓月娘驚惶中踩碎了,而月娘心裡正擔憂著甚麼,眉頭微蹙著,兩人各懷心事。月娘萬沒想到,當她們母女倆一回到這片海灘,心就寬敞了,迎著海潮聲往前走,腳步輕盈起來。風,撩動兩條清瘦歪斜的影子,感覺竟不是蒼涼,反倒有些許溫暖湧上心頭。
是腳ㄚ子先發現螺貝的。月光下低頭一看,腳邊竟有好幾枚泛著光輝的小螺貝,比先前拾回村子裡的更漂亮。它們或仰躺、或側臥、或俯面沉思,各個安然適意地,戀慕著這一大片慈愛寧靜的沙灘,或者是戀慕著這連天接地的大海?這海,真是奇妙、神秘又高深莫測,有時讓人放鬆,有時教人緊張,更有時掀起洪濤巨浪,要吞噬人似的,使人驚心動魄,以為離死不遠了……;但這一刻,整座海卻像是壯麗的宮殿,守候著誤闖紅塵的人魚公主。月娘仰起臉,泛著銀白色的皎潔,像是海上的第二輪明月。
月娘母女在碉堡裡熟練地打理好睡覺的位置,很快就讓自己能夠躺平,讓疲憊的身體得到安息。這混亂的大半天,總算熬過去了。
「媽媽!那個胖阿姨為甚麼打妳?」小婉青終於忍不住問月娘。小手摸著月娘紅腫並帶著指甲抓痕的臉說:「痛痛!」
月娘小小聲回了一句:「她不喜歡我們住在她家。」聲音小到連自己都快聽不清楚,是心虛,也是羞恥。
「阿嬤不喜歡我們住在她家,可是阿嬤沒有打妳,那胖阿姨為甚麼打妳?」小婉青天真地繼續追問。
月娘不知該怎麼跟女兒解釋,就轉個話題說:「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裡,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好不好?」
小婉青囁嚅著:「可是—這裡好冷喔!」停了幾秒鐘又補上一句:「我們會發燒。」
月娘拉了拉攤開來的厚外套,幫女兒把身體蓋好,溫柔的對女兒說:「蓋上媽媽的厚外套,就不會感冒啦!」「來,我們閉上眼睛,聽海囉!」
「嗯!我們一起聽海。」小婉青乖巧地閉上雙眼,跟以前一樣,眼睛閉得好緊、好緊,眼皮不停抖動著,不一會兒的功夫,她就睡著了。
月娘平躺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碉堡頂上,她慢慢伸直兩條傷痕斑斕的手臂,張開十個手指頭,仰臉大大吐出一口氣「呵—」了一聲,然後開始流淚,從涓涓細流而江水滔滔,到最後激流奔湧,連鼻涕都出來了。月娘縱身坐起,側過臉,一隻手壓著胃,另一隻手撐著身子,朝地面嘔了幾下,沒吐出具體的甚麼東西,倒是嘔出一肚子酸水。用手抹抹嘴角、抹抹臉,她問自己:「哭甚麼呢?」結束這一段無奈的、不堪的、齷齪的、骯髒的情婦生涯,不是該高興嗎?這些日子,跟鎮代表除了肉體上的關係,除了當他洩慾的工具,難道還有真感情?她自己也糊塗了。她輕輕撫摸著渾身上下的傷,從臉頰、頸子、胸口、大腿,她覺得口乾,渾身燥熱,幾乎要昏厥……,像是在沙漠裡走得太久的迷途人。月娘緩緩挪動她到處疼痛的身子,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像一隻被攻擊的穿山甲,嘴裡輕輕哼起海頓的〈小夜曲〉;這個晚上,海,安安靜靜,沒有說話,也沒有歌……。
突然,萬菲聽到外廳民宿管家蔡小姐正跟誰在說話:「陳領隊您好!您這一團不是住在××飯店嗎?您怎麼會來我們這兒?」
陳中華不疾不徐地說:「喔!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叫萬菲,好像是住在妳們這兒,我來找她聊一聊。今天下午在『瓊林戰鬥坑道』碰頭,我忙著照應團員,沒甚麼時間長聊,所以現在過來找她。」
「好好好!我幫您去問問她現在方便嗎?」蔡小姐熱情地往護龍房去敲萬菲的房門。
「萬小姐,您有一位朋友陳領隊來找您聊天喔!」
萬菲應門:「謝謝蔡小姐,請他在大廳等一下,我把頭髮吹乾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