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菲把月娘的碗青裝在一隻透明玻璃瓶裡,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月娘凝視著它。
萬菲把燈關暗。
螢幕出現瓊林老厝天井的夜景,知秋(扮演月娘)和周慎行(月娘的夫婿)併肩站著。知秋(月娘)伸手指向黑暗的天幕,嬌聲地問:「那是北斗七星嗎?」
周慎行(夫婿)回答:「是。」
知秋(月娘):「那第二顆星星就是我媽媽。」
周慎行(夫婿):「為甚麼說那顆星是妳媽嗎?」
知秋(月娘)「因為我媽媽的名字就叫天璇。」笑著又說:「我爸爸常說她一看見美麗的媽媽,就天旋地轉了。呵呵!」
周慎行(夫婿)也笑:「妳爸爸很會逗媽媽開心。」「我個性比較呆板,恐怕不能像爸爸那樣逗妳開心喔!」
知秋(月娘)溫柔地說:「那就換我逗你呀!你只要講故事給我聽,我就覺得好幸福了呢!呵呵呵……。」
萬菲打開燈。室內燈光再度呈現白天的光景。
螢幕上陳中華(扮演鎮代表王五常)他一出場就先深深鞠個躬,然後慢慢擡起臉來,誠懇地說:「月娘,對不起,我不應該趁人之危,在妳被婆婆趕出家門,又被丈夫抛棄,最傷心、最無助的時候,我趁機佔有了妳。我不該害妳和婉青被村子裡的人看不起,甚至還時常講閒話、羞辱妳們。我還害妳被我太太打得全身是傷,我不敢出面保護妳;我不負責任,始亂終棄,讓妳受盡委屈。月娘,請妳原諒我。」
潘傳道(扮演鎮代表王五常的太太)用溫和的聲音對月娘說:「失禮啦!我是王五常ㄟ某啦!我不應該當著厝邊的面扑汝、罵妳,請汝原諒我。王五常伊傷害咱兩個,我不應該將所有ㄟ怨恨攏總扑汝出氣。彼時陣,我真傷心,也非常ㄟ生氣,我感覺自己是受害者,但妳也是受害者啊!咱都是歹命的查某人,我實在不應該為難汝,月娘,真失禮!請汝原諒我。」「對不起啦!對不起」(最後兩句她用國語講)。」
月娘用手摸摸她自己的臉,又把手伸向螢幕,像是要去摸螢幕上的潘傳道(鎮代表王五常的太太)的臉,嘴裡小聲重複著螢幕上潘傳道(鎮代表王五常的太太)最後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周慎行(夫婿):「月娘,我對不起妳,但是,我想請妳不要再恨我,好嗎?因為妳恨我,妳心裡更不好受。月娘,我不是不愛妳,而是我夾在阿娘和妳中間,我真的很難做人,我每天都很痛苦,所以才想離開家,跟牛屎去臺灣打拚。我到臺灣工作,在工廠附近租了一間很小的房間,又熱又悶,為了要省錢,我常常吃泡麵,日子其實也過得很苦悶。幾個月後,我認識了房東太太的女兒,她常會從她媽媽開在一樓的小吃店,偷偷端滷肉飯來我房間給我吃,偷偷拿雞翅膀,雞脖子給我加菜……,她真的對我很好。有一次我重感冒發燒,多虧她整夜照顧我,不斷給我換冰毛巾,又去藥房買感冒藥餵我喝下,過了兩三天,我才好起來。心裡真的很感激她……。後來,我情不自禁跟她發生了關係,她懷了身孕。她為了保護我,就任由房東太太打罵,絕口不提是跟我懷的孩子,她媽媽要帶她去墮胎,她還跟她媽媽大哭大鬧,堅持要為我們蔡家保住這個孩子,我當時真的好感激她,更覺得對不起她。孩子生下來,是個兒子,我也好高興,才拜託牛屎回金門的時候,偷偷去我們家告訴阿娘。
月娘,我真的很對不起妳,我該死。我不應該為了逃避阿娘跟妳合不來的壓力,就自私的選擇一走了之。更不應該在臺灣因為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慾,跟房東太太的女兒發生關係,還生下兒子。一直把妳蒙在鼓裡,又不管妳和婉青被阿娘苦待,害妳們母女吃盡苦頭,我真是個大罪人。我甚至還在離婚那一天,因為忌妒黃長貴,覺得妳給我戴了綠帽子,就惱羞成怒,講狠話羞辱妳。月娘,請妳饒恕我這個大罪人,請妳饒恕我。」
月娘看螢幕裡周慎行憂傷痛悔的表情,對月娘說了這許多話,她情緒開始有一點不安,她用手摸摸桌子,兩手摩挲著自己的手指。
月娘對著螢幕上的周慎行(夫婿)問:「婉青呢?」
萬菲說:「婉青去找它了。」萬菲指著玻璃瓶裡的碗青,告訴月娘婉青去找它了。
月娘笑了:「碗青很貴,婉青去找它?」
萬菲:「對,碗青很貴,婉青去找它。」
萬菲拿著金門陶瓷廠買回來的那隻青花瓷杯,告訴月娘:「婉青找到它囉!這是用碗青燒製的青花瓷杯,送給妳,妳用這個杯子喝水的時候,婉青就跟妳在一起,好不好?」萬菲把青花瓷杯放在月娘手中,用很慢的速度對她說話。
月娘點頭說:「好。」月娘接過杯子,萬菲幫她倒入小半杯溫開水,她雙手捧握著杯子喝水。
萬菲繼續跟月娘很慢、很慢地說故事:「2001年,法國有一個公開拍賣會喔!碗青在那裏創下成交額兩千、兩百、四十萬馬克的空前紀錄。妳記得嗎?拍賣物件是中國清代的青花瓷器,是道光二年(1822年1月)南海沉船泰興號,1999年5月被一個叫作邁克?哈徹的英國人,打撈出水的德化窯青花。」這是黃長貴當年的剪報,送給當時還住在碉堡的月娘母女,月娘把碗青的故事講給女兒聽,同時告訴女兒,媽媽為她取名叫婉青的由來。
萬菲暗示月娘:「婉青就是碗青,碗青已幻化成她手中這隻青花瓷杯,婉青現在以另一種形態與月娘生活在一起。」
萬菲俯身對月娘說:「神的恩典是夠妳用的。」
月娘低頭凝視著手中的青花瓷杯,安安靜靜地。
精神醫學部臨床心理室裡,誰唱起這一首童謠:「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媽媽說─鼻─子─長,才—是漂─亮—。……」小女孩甜美稚嫩的歌聲流入月娘耳朵裡,聽著、聽著,她流淚了……。
萬菲推過來一張空椅子,擺放到月娘面前,問月娘:「妳現在最想跟誰說話?妳希望椅子上坐的是誰?」
月娘輕聲地說:「爸爸」
萬菲說:「月娘,爸爸現在就坐在妳對面的這張椅子上,妳想跟他說甚麼?」
月娘眼睛盯著對面這張空椅子,約莫兩分鐘,她終於開口了:「爸—爸—我好害怕。」月娘看著空椅子,停了好一會兒,接著說:「爸—我小時候,每天晚上睡覺前,您來我房間看我,抱抱,跟我說晚安。我都好開心,雖然媽媽已經離開我們了,可我有爸爸愛我,還是覺得很幸福。但是我上了國中以後,您每晚來我房間抱抱,跟我說晚安,我變得好害怕喔!您看我的眼神讓我害怕,您從我的臉,看到我脖子,看到我胸部、我的肚子、我的腿。然後,您就緊緊抱住我,您的手在我後腦杓兒、在我背上摸來摸去,好久好久,您才鬆手,回您自己的房間去。每次我都好害怕。」
「爸—爸—我不喜歡您一直要把我變成媽媽,逼我練琴,要我成為音樂家,我雖然長得跟媽媽很像,但我就不是媽媽呀!我是您的女兒,您不能一輩子要把我留在您身邊呀!」月娘哽咽。
過了幾分鐘,月娘情緒平靜下來。萬菲再度詢問月娘:「妳還想跟誰說說話?妳希望這椅子上坐的是誰?」
月娘小聲地對著空椅子說:「王太太,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勾搭鎮代表。王太太,對不起。」
月娘又對誰說:「你不要我了,沒關係。可你也不要婉青,所以婉青才躲起來。婉—青、婉—青」月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將桌上的青花瓷杯捧在手中,兩串清淚滾落胸前。
「阿狗哥哥,你好嗎?婉青和我都好想你喔!阿狗哥哥—嗚嗚……」月娘想起啞狗憨仔,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