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春朝又秋宵，春花秋月何时了，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大浪过后船夫再次起兴，把歌又大声唱了三遍，唱得好不逍遥放荡。田铿却皱起眉头，心想：这歌词满目萧瑟之景，似乎不太吉利。便问他唱的是什么曲子，老翁说他也不知道。田铿又想：俺是读过书的人，何不自己来解一番。于是琢磨起来：“花到三春颜色消”……如今七月，正是三伏之时，早就过了三春，百花当然谢了。这句无可追究。至于“月过十五光明少”嘛……今天七月初五，后日七夕，转眼就到十五了，莫非……想到这里，小船忽然又遇一个大浪，船翁喊了句：“小心！”，话音未落船头就被浪给掀了起来，如骏马扬蹄。田铿屁股没有坐住，往后一仰就倒在舱里。连经两个浪头，小舟如茶壶点水上下俯仰，田铿在船里车轱辘似的来回打滚，一会看天一会看木头，一会儿又看水花扑来，以为自己将要丧命。正惊惶时却瞥见老翁屹立船头傲然不动。浪过后，田铿趴在船里不能动弹，老翁走到船尾，一把将他扶了起来，笑道：“这点风浪算什么？你且安心坐稳。”说完回去继续摇橹。过了半天田铿才回神来，惊魂未定地说：“这还不算什么？刚才吓死俺了！”船夫大笑。田铿看他矫健背影心想：船夫真是好手，大把年纪还能过江，脚下生根纹丝不动，想必惯见风浪了。此时船夫突然回头再道一声：“小心！”田铿还没来得及害怕，又见前方江面上再起一座浪山，如猛虎扑食般向这边奔来。他把屁股坐紧两手死死抓住船舷，准备再经，老翁却调转船头将它避过去了。见浪头与小船擦身而过，田铿心想：好险呐！又是一个大浪，如今离十五尚早呢，江上风浪怎如此凶险？他环顾四周，见附近江水高低起伏，如大海波涛汹涌，于是又想：我上回渡江时也是七月，那次风平浪静，怎么今日却风高浪急？莫非此行将有不测？想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极目远眺对岸，岸空乌云密布，江树草木皆兵。见此情景他忽然回想起掌柜前日嘱咐的话来，谆谆教诲如在耳旁。掌柜说：小心能使万年船，你这次出门办事，动静语默皆以小心为上，万不可轻易行事。要知道姚夫人非泛泛之辈，乃江东数一数二的悍妇也。他问掌柜她是如何厉害的？掌柜说此人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对男人又爱又恨。爱的抓住就亲，不肯撒手。恨的当场杀掉，见面就杀……田铿当时不肯相信他说的话，说哪世上有这样的人？见面就要杀人？简直荒唐。掌柜却摇头说了番深奥的道理，又教了他几招救命之策。他把它背了几遍，一路上默识于心，刚才还记得清楚，此时忽然都忘光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田铿一拍大腿说道：“你瞧我这记性！”船翁问他忘记何事？田铿说没有，船夫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田铿觉得这话有些意味深长，仿佛老天对他示警，于是心生怯意打起退堂鼓来，想调转船头回隗州去了。可他转念又想：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掌柜待我恩重如山，他交待的事情怎能撂挑子？更何况靳老伯正盼儿子音讯呢，岂可弃之不顾？想着想着他心里越来越激动，渐渐将生死置之度外，携慷慨赴死之心，准备面对姚夫人了。
好在江上水厄已尽，历经波涛过后，不知不觉舟已靠岸，此时对岸天空放晴，云间射出两道光芒照在渡口上。船夫身披霞光浑身金灿灿的，把船停稳在码头，便着急催他下船，指着前面大路说那里就是肃州，走二刻时辰便到。田铿谢过船夫，提着行李登上码头，遥望见肃州门楼，心里激动，刚想迈步时却差点摔了一跤，原来他在船上坐久了腿脚发软，踩到硬地上腿又酸又麻，都快不会走路了，只好蹒跚蛇行。慢慢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肃州城郊外，遥见门楼下大道旁树荫里有座茶庄，后院连着茶林，前院在路上衍出一间茶肆，布篷下有几个庄客或坐或卧正在歇息。此时天过正午，日头毒辣的很，田铿觉得口干舌燥，便进店拣了个位子坐下，口中招呼小二。一位中年茶头见客人来了，懒洋洋地从板凳上坐起，往肩头搭上汗巾，上前问道：“客官吃什么茶？”田铿从怀里摸出二十文铜钱交给了他，说只要解渴的茶只管上来。庄客马上给他倒了一碗茶来。田铿喝了一口，茶水是凉的，便问那茶头：“我没说要喝凉茶，这茶怎么是凉的？什么茶叶？”茶头答道：“这是本地特产‘土观音’茶，凉的好喝。”田铿喷了口茶水，皱眉笑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俺只听说过铁观音，从未听说过土观音，不会是你自家产的吧？”茶头答道：“客官好眼力，这正是咱自家产的品种，借了铁观音的名字。”田铿点头说：“原来如此，可你家茶园就在城墙下，能种出什么好茶来？怪不得有股土味。”茶头笑道：“您真识货，这茶虽有土味，却特别解暑，喝一碗令人神清气爽、口齿生津，喝两碗祛湿通滞、甘入肺腑，喝三碗能消无边地狱之火，生莲花清凉之风，所以才叫土观音茶。”田铿没听他吹牛，三两口就把茶喝完了，口中回味不错，又点了一碗来喝。喝着喝着，他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掌柜前天说过：姚夫人平时喜欢喝茶，喝茶时心情最好，不会轻易杀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俺竟把它忘了！田铿心想，真是好糊涂也！于是他一拍大腿便悄悄问茶头：“俺听说城里姚夫人喜欢吃茶，那么她爱吃你这儿的茶不？”茶头俯下身子对他说道：“您可问对人了！姚夫人尤嗜吃这土观音茶，每天早上起来要喝三壶。”说着手中竖起三根手指。田铿心想：真的假的？早起能喝三壶？这人茶瘾可真大，想必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拿茶来解油腻的。既然如此，她与店家必是熟人，不妨打听打听。于是问茶头姚夫人为人如何？茶头避而不谈。再三询之仍然缄口。田铿犹豫片刻，从包里拿出五两银子塞在他手上，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若要去见那姚夫人，敢问吉凶？还请你赐教！”茶头笑了笑，还是不肯说话，把银子又放回桌上。田铿见他不为钱财所动，心想：我就不信了，哪有不爱财的小二，掌柜给的银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莫要舍不得。于是一咬牙又掏出五两银子给他说：“哥哥休要多心，俺不过花钱买个平安，绝不连累到你，但说无妨。”茶头面露难色左右看别人，见他们都在睡觉，于是收下银子悄悄告诉他：“这该从何说起？……总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客官您明白了么？……”田铿不解，茶头又说：“既然你要见姚夫人，无须自作主张，听天由命便是。”田铿觉得这话有点悚人，心里打了个冷颤，问他怎讲？茶头孰视之，苦笑曰：“还能怎讲？旁人遇上她祸福难料。你这种老实人嘛，或许还有赏赐……”田铿松了口气，笑着拍茶头肩膀说道：“这么说来，她不杀老实人，是么？”茶头点了点头，刚想摇头，田铿又道：“那么借你吉言！我便放心去了！”茶头说但去便是。田铿又说：“倘若得赏，回来再给你十两银子！”茶头说客官真是好爽，我在此恭候佳音，不过……田铿没有听他说完，说了一声告辞便提起包裹转身就奔城门口去，脚下步子飞快，茶头在后面小声叫他都没听见。他边走边想：原来还有赏赐，不知道她会给俺啥赏赐呢？想着想着三步并作两步就进城了。茶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嘴里咕哝道：“我话还没说完，你着急什么呀？唉！只怕要没命咯！年纪轻轻的……”
田铿过了二道城门，进入坊市之中，向人问路直奔姚夫人家里去。到了姚府门前，只见墙内楼宇重峻气象不凡。门前更是繁华，有五根细柱十叶推门千格窗棂，屋顶两端飞檐翘起坐着三个兽首，上面八棱攒尖聚顶铺着绿琉璃瓦儿，檐下密密麻麻都是木雕，刻有福禄寿喜仙童仙女，龙王天兵药叉金翅，城隍土地灶爷水君等等，总之各路小神仙们都齐了，好不热闹。田铿于是心想这姚夫人真乃奇女子也，观其宅院便知气量不俗，我倒想去会会她。于是便从中间敞开的叶门入内，步入一个玄关，后面是一扇朱红大铁门儿，上有五路黄铜门钉，两个兽面吞圆门环。他便伸手用力叩了叩门环，敲得大门哐哐响。过一会儿门窗开了，里面的人露出半张黄脸和一个嘴巴，问他是谁？有何贵干？田铿把掌柜的拜贴递了进去，对方接过看了，对内说了句：“送账房拿印谱验帖子。”田铿便在外等候，过半晌门才打开，出来一个老门房，对他说了句：“客人里面有请。”田铿便跟他进去。门房领他进了侧院，把他交给一个小厮，小厮带他入了知客寮里，二人进屋后面对面站着。那人面无表情说你放下行李脱了衣服搜身吧。田铿心想俺又不是犯人，怎么还要搜身？于是心中十分不乐意。但见那人模样恭谨，不像是个坏人，便只好让他搜了身。之后那人又领他到院里井旁让他自己洗澡，田铿洗完澡擦干身子，接过小厮递给的一身干净衣服穿上。那人又请他到屋里床上躺下。田铿心里纳闷：还得躺下？这是要做什么？于是进屋躺下了。小厮出门提了一桶热水来，田铿抬起脖子一看，只见他将水桶放在地上，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刮刀，闪亮亮的在手上端详。田铿顿时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伙计你要作甚！？给俺刮胡子么？”小厮冷淡地说：“你把衣服解开。”田铿不肯听话，又问他要作甚？小厮说把衣服解开给你刮毛。田铿问刮哪里的毛？小厮说手上脚上，有的毛地方都得刮了。田铿问他为何？小厮说不为何，只为你好。田铿更纳闷了，心想：刮毛还是为了俺好？简直不可思议。于是扒开衣服指着胸前问他：“这儿也要刮么？”小厮点头说：“那是当然。”田铿哭笑不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非要讨个说法。小厮说你别管那多，刮了就是。田铿不服，从床上站起，在房里踱步。小厮问他到底刮不刮？田铿说不刮。小厮说那你自求多福吧，于是把刀子收了起来。田铿又问：这与多福有啥干系？小厮没有理他，走到桌旁在一张纸上记事。阿坑撸起袖子又坐在床上，抬着下巴问他道：“俺啥时候能见姚夫人？”小厮说马上就见，手中仍在写画，过了一会儿田铿问他认识靳九合否？那人没有回答，放下笔来抬头见他臂上纹身忽然冷笑一声，走过来翻开他的手臂问道：“啧啧，你还有纹身？纹的什么东西？”田铿说是貔貅。小厮目光冰冷地说：届时千万别让夫人看见这个。田铿问他为啥？小厮说还是为了你好。又是为了我好？田铿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心想：俺明白了！莫非姚夫人讨厌纹身之人，也不喜欢毛多的汉子，所以才叫人刮毛。掌柜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个？……这下如何是好？我若把毛刮了，可纹身又该怎办？于是他左思右想，觉得没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于是默然不语，见小厮又打开他的包裹，细细验了里面的东西，再把他衣服叠好，一齐抱在手上，对他说：“待会儿就带你去见夫人，行李先帮你收下。”便将他的细软锁进壁柜格子里，又给他一把钥匙，说道：“倘若你要多住几天，可以自来取东西。中间第二格就是你的柜子。记住了么？”田铿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低头看钥匙上还带着个绳环，可以套在手上。于是心想：俺真是佩服！这里怎么跟澡堂子似的？又是洗澡又是刮毛，还要给我钥匙储物。简直荒唐！还没想完，小厮便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田铿打点妥当，随那人出了侧院。二人一前一后迈上轴道准备去见姚夫人。小厮在前头快步急趋，阿坑在后面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们刚到堂门外时，忽然大门轰然打开，出来一队家丁排成两列，后面八抬大轿往外面走。二人正好挡住他们去路，小厮赶紧退到一旁，田铿还在道中发愣。轿头喊话道：“前方何人！是男是女？赶紧避路！”田铿没有回话，小厮马上禀道：“男的，隗州来客！急事求见！”轿头转脸问他：“隗州什么客人？”那人说：“浇仙楼荆掌柜手下，男的！身材魁梧！”轿头便说：“夫人今日有事外出，暂不会客！”说完回头问了轿子几句，再对小厮说道：“把人带到亦乐斋去！”小厮于是向轿子施礼，附近的几个家丁也在原地驻足低头。唯有田铿还傻站着，心想：俺是男的女的难道他们看不出么？……小厮见他挡路，便一把将他拉到路边，队伍才从他们面前缓缓经过。小厮让田铿低头，田铿没有听他的话，浑身站得笔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轿子，只见它朱衣皂裙，彩绘百花边，倒扣金盆顶，密悬银流苏，虽非无比豪华，却十分富丽。田铿正看得发呆，轿子到他跟前，里面人轻轻咳嗽几声，抬轿的便马上停住脚步。他正纳闷时，只见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只女人的眼睛，把他吓得后退。这眼睛可不一般，金瞳荧荧，绿水湛湛，凝聚日光，散射五彩，妩媚好似猫眼直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好不自在，随后那人放下帘子，轿子继续启程。留下他在原地僵住了，脑袋怔怔，心想：这人眼睛怎么像猫儿似的？莫非她就是姚夫人？……等轿子过去了，小厮叹了口气对田铿怨道：“怪我没传达礼数，以后见了夫人一定要施礼，眼神不可轻浮。否则当心。”田铿还在望着轿子，点头说道：“原来她就是姚夫人。”小厮催他快走，田铿才答话说：“当心甚么？我既是客人，为何要低三下四的？”小厮笑了笑说：“那你自求多福吧。”便转身带路。
二人到了亦乐斋门口，门是敞开的，田铿往里一看，原来是个回字小院，还挺别致的。入门旁有副巨联，上联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下联：“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个个都是大字，笔法刚柔兼具，可谓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如铁画，媚若银钩。田铿看罢拍手叫道：好联！好字！写的真潇洒！便问小厮是谁写的？小厮说字是夫人写的。阿坑暗自惊讶，对她又生几分敬意。二人入门去，小厮领他穿帘入室来到主间，见上首一座明黄锦褥软榻，背后“及时行乐”四个大字格外显眼。田铿傻傻地笑了，猜道不用说这几个字肯定也是夫人写的。一问果然如此。田铿心想：看来姚夫人喜好书法，真有雅兴。小厮略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对他说道：“夫人今日大约不会见你，你先在此处歇息，院里一切东西随取自用，不必打招呼。等晚饭时我再过来。”说完便告辞退下了。屋里只剩下田铿一个人，他连日奔波顿感劳累，只想躺在软榻上，却怕自己脚脏，不敢睡在上面，也不敢睡在床上，便找来几张凳子拼在一块儿睡觉。这觉睡得安稳，不知不觉一张眼就到了日落，小厮领着两个家丁给他送饭。几人手脚麻利摆满一桌好菜，点上蜡烛，问他喝不喝酒？田铿说不必喝了，又问他们：你们夫人何时回来？小厮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对他说：“今晚有人陪你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