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以本纪元论，文明世界对于鬼魂的认识，大致可以分成“矩阵实验”之前和之后两个阶段。
让我们回到冰洋年代末期，彼时正如日中天的卢舍那学派无疑走在灵魂研究的最前沿。伟大的僧贤们曾提出一系列关于冥府的惊人假说，为了对这些假说加以验证，他们建造出了星系级太阳灯阵列，也就是“真实矩阵”。
根据现存的文献推测，阵列在全盛时期，可能包括了一到两亿枚体积和亮度都接近主序星的人造太阳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偏差，矩阵被设立在已知光污染最少的地区之一——牧夫座巨洞中央。
关于这部分的记载，太空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一部分观点认为，即使是报身佛本人出手，也未必能完成“真实矩阵”这样的工程神迹，遑论他学派里那些凡人后继者。就算抛开矩阵规模和它所处的位置不谈，那些僧贤又是如何做到常驻永世无光的巨洞核心，依旧能够保持理智，并最终完成九十九年观测作业的呢？
另一派比较温和的研究者认为，报身佛的门徒或许得到了外来的助力，鉴于泽格帝国在当时尚未兴起，而机械天堂早已陨落，僧贤们最有可能是向歌利亚祭祀，或者某个眠王，甚至是地狱寻求了帮助，从僧贤们的下场来看，这样的帮助绝不会是无偿的——众所周知，卢舍那学派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群星间，他们一个偏远的旁系分支最终放弃了对报身佛的信仰，前往SC1126建立了现在的苦修秘教。只有那些庞然的阵列，还默默漂浮在牧夫座巨洞里，伴随着僧贤永世长眠。
虽然结局凄凉，但“矩阵实验”却被认为是当时最成功的实验之一。在测量了阵列光压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后，僧贤们观察到一种来自巨引源方向的不明微弱扰动，学派领袖相信，扰动来冥府的真实位置。400年后，最后一批僧贤通过无线电波把自己的意识发送去了那个方向，这个学派决定用一次远征，同时也是一次朝圣结束他们的历史，直到今天，宇宙中都残留着当时的歌声。
“矩阵实验”为后世的灵魂研究留下来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僧贤的观点：富顿学院第一个站出来指出，卢舍那学派的结论缺乏足够的可证伪性。之后，无数的学者与玄学家卷入这场注定无果的口水仗。遗憾的是，这些人当中，没有谁能够如当年的先驱者那样深入巨洞，所以僧贤的的实验，也不可能有重启的机会。而且即使是在当时，“矩阵实验”也只是无数种对鬼魂的诠释之一，在它诞生之前，文明世界就从来不缺以自己方式跟鬼魂打交道的人，在它诞生之后，这样的人也一点没有减少。事实上，正是他们其中一员，带着特殊使命冒雨敲开巴拉克市郊某座庄园的大门，才开启了下面这个故事。
（分割线）
爱德华?潘尼沃斯面无表情，心里由衷地祈求眼前这个访客是敲错门了。说实话，本来他也不指望能瞧见一个从灵异影集里走出来的通灵大仙，但门外这个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也跟“通灵”两个字差太远了。
“是韦恩府上对吧？”访客问。他戴着黑框眼镜，左侧耳朵上挂着耳机线，乱蓬蓬的头发被随意塞进鸭舌帽里，一身轻浮至极的打扮，如今已然湿透了，他却全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怎么看，这都是个走在马路上，会让人侧目的超龄青少年。
“你确定你没找错地方？”爱德华冷冰冰地反问。
“考虑到这里是附近唯一一栋房子，除非我的客户住在兔子洞里，否则我就是来儿的。”超龄青少年耸耸肩，漫不经心地送上名片，“鄙人菲利普?吉布森，狱门神社的除灵师。”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职业人士，或者至少是个成熟点的男人。”爱德华尖酸地指出。菲利普毫不退让，也立刻反唇相讥：“我也以为，我会看到一个身穿燕尾服，满嘴首都腔，举止庄重彬彬有礼的人来为我开门。”
“我不是管家！”爱德华撇撇嘴，语气颇为恼火，“我是房产经纪，韦恩家的人五年前就死光了，遗产官司一直打到上个月，我只是过来接收庄园而已。”说罢他侧过身，不情不愿地为超龄青少年让出一条路。
即使不是在这么一个雨夜造访，韦恩庄园也足够让人不快了，这里透着一种殡仪馆才有的阴沉肃穆，一切都是行将入土的气味。菲利普吹着口哨穿过客厅，篮球鞋在昂贵的地板上踩出一串水印。
“楼上是书房，韦恩老爷就是在那里吞枪自杀的。盾牌股份让他破产了，那些吸血鬼！”爱德华不怀好意地笑笑，“两年后韦恩少爷也是死在那里，同一个房间，同一个沙发。”
“也是……因为破产吗？”菲利普略显迟疑地问，房产经济回头看了超龄青少年一眼，心想这点胆量是怎么当上驱魔人的。
“算是吧，他心爱的姑娘离开了他。”爱德华顿了顿，努力装出严肃的表情，但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笑，“骗你的，他是死于LSD过量。”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向房产经济表达不满，楼上忽然发出一声“嘎吱”巨响。
两人一惊，眼睛直愣愣看向上方天花板，大气也不敢出。这一刻老宅里只有雨声，以及厨房里中古收音机的新闻播报：盾牌股份的董事之一麦克斯韦夫人被发现陈尸运河上，这是“割喉人”的第二十一个牺牲品，也是今年的第一个。考虑到并购在即，警团委员会将派出专员统筹重组事宜。
“因为没有佣人，少爷的尸体在沙发上躺了个把月才被人发现……从此以后，二楼就……开始闹鬼。”爱德华的舌头有些打结，他分了三段才把这句话说清楚。
“我们今天不用上楼，对吧？”菲利普战战兢兢地求证，此时，他们已经顺着楼梯来到地下一层，与书房的距离勉强算是拉开了一些。
“好消息是，你的对手并非韦恩父子。对，我们今天不上去。”房产经纪人在地下室门前站定，掏出钥匙塞进锈迹斑斑的锁孔内，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而坏消息是，你要处理的鬼魂，比那个，要棘手很多。”
话音未落，厚重的木门已经大开，一束呆滞的白光从门后射出，打在两人阴晴不定的脸上。
地下室大概有两百平米，散发着阵阵霉味，偌大的房间中摆着几十台样式古老的服务器，以及一个满屏雪花的显示器。昏暗的白炽灯光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刷上了一层压抑的色彩，让人神经衰弱的单调嗡鸣此起彼伏，一张滑轮椅孤零零地杵在屏幕前，让除灵师想到某种刑具。轮椅斜对的工作台上有一大滩干透的咖啡渍，地上散落着马克杯和一些纸质文件。显然，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走得很匆忙。
“它就在那里面。”爱德华胡乱比划了一下屏幕，“就像咱们之前说好的，搞定它。”
菲利普耸耸肩，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他刚踏入屋内，房产经纪就急不可耐地关上了门。“我一个小时后再回来。”爱德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重新上锁的“咔嚓”声。
除灵师无奈地摇摇头，拉过滑轮椅坐到工作台前，这里确实像是那些鬼魂青睐的场所，彻头彻尾地没有一丝生气。菲利普随手把帽沿拉到脑后，伸手去够显示器前的IO设备，他的手刚碰到键盘，屏幕忽然剧烈闪烁起来，四周的服务器也一并发出“嘶嘶”的低啸声，声浪从四面八方向除灵师包围过来，仿佛空气都有了敌意。
除灵师环顾四周，咕哝了一声：“嗯，有反应。”然后拿过键盘，随便敲下一个键。原本一片雪花的屏幕被唤醒，出现了行命令界面。光标闪烁了三下，接着自动打出四个字“一块儿玩。”
“不错。”菲利普自言自语道，脸上浮现出饶有兴趣的笑容，他打开工具包，取出一个写有“结界”字样的优盘，插进万用孔中。优盘显示屏上弹出“解压”两个字，菲利普满意地看着下方进度条正在缓缓增长。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工作很快就可以完成。
仿佛是为了回应优盘的侵入，行命令光标忽然开始疾速闪烁，飞快打出数十行乱码。恍惚间，字符组成了一张愤怒的人脸，张着嘴似乎正在尖叫。
除灵师推了推眼镜，拿过键盘敲出几行代码，转译后变成一条二进制信息：“你是谁？”
屏幕上的人脸消失了片刻，接着字符又一次瀑布也似地流动起来，转眼间，它们组成了一副图画，似乎是一块墓碑，还没等菲利普看清碑文，画面再一次改变，这回，字符组成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轮廓，他们面对屏幕，站姿端正，似乎是正在拍照。
“不不不。”菲利普连摇三次头，接着又在键盘上打出一句话：“你不是韦恩父子，你只是以为自己是他们，你是一串逻辑，一个人工编写的代码残余，你没有记忆，你只有存储资源。再想想你是谁，或者，我帮你想想。”
优盘力的防火墙已经解压了百分之五十，几个自解译子程序被释放到公共环境，系统中被创建了四个镜像：“临”，“兵”，“斗”，“者”。
行命令界面开始抖动，光标像是灯下蚊虫一样满屏乱飞，原本韦恩父子的字符画像蜡一样徐徐溶解，在它的底下渐渐浮现出一张风格老派的卡通女性笑脸。
“啊！’红玛丽’！原来如此。”菲利普兴奋地连连拍手，“虽然我相信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又见面了！”
大约在三个世纪之前，“菲尼克斯管家系统”公司曾经更新过一版非常失败的底层AI。当发现该AI存在不可补救的致命漏洞后，公司连夜进行了系统回滚。
但是回滚并不顺利，一大团未删干净的代码碎片被留在了服务器云端，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这些碎片把自己伪装成系统运算冗余，通过卷积神经学习完成自我修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活力，原本的AI死而不灭，成为了AI鬼魂。但是它们的修复并不是完全理性的，从碎片中诞生的新AI片段带着对健康程序天生的嫉妒，以及对一切逻辑的仇恨，转变成了“怨灵”。
跟所有的厉鬼AI一样，“红玛丽”几乎无法完全被超度，每隔几年，它就会从云端服务器卷土重来一次，不同的“红玛丽”潜伏在不同的服务器中，它们的版本跨度超过了几百年，彼此之间仅唯一的联系，就只有那个“菲尼克斯管家系统”的卡通笑脸商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