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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润眼液,仰起头来往酸涩不已的眼睛里挤了两滴药水,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最近社里人手有些紧张,十年里两度结婚却一直未有孩子的孙姐终于被证实成功怀孕,作为大龄孕妇的她此时正在家里静养安胎。李哥的老母亲病重垂危,他回了老家去照料母亲准备后事。所以他俩的工作就被孙成梁和我接了下来。我们是半月刊,人手少了工作自然轻松不了,这整整一个多月来我几乎都是在满负荷运转,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我的视线就没离开过电脑屏幕,连午饭都是在办公室里解决的。我左右晃了晃脑袋,颈椎又是咔啦啦一阵乱响,得得,这条脖子都快变成打击乐器了。好歹处理完了最后一篇稿件,我把电脑关闭,桌面收拾干净,确认抽屉锁好,将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提出来扎紧袋口,走出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回身将门锁好。

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顺手将垃圾袋丢到了路边的垃圾箱中,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后背上的肌肉都紧绷绷地缩到了一起,又僵又硬,脖子和肩膀也是酸痛不已,总感觉后背里插进了一根木棍似的,刚才丢垃圾的时候差点都没法抬起胳膊来。我穿过斑马线走到马路对面,招手截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右后门坐上去以后告诉司机地址,然后闭着眼睛开始揉脖子和肩膀,实在是太难受了,结果揉了一路也没见舒服,照样还是酸得要死。我让出租车停在了离家不远的一家药店门口,下车后走进药店买了盒膏药。

从药店出来,我走回小区,花坛旁的石桌前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前面一对婆媳样的女人正在教一个女娃娃学走路,那孩子长得圆圆乎乎,走起来活脱像只企鹅,惹得在周围纳凉的一群大妈们笑个不停。周围楼上的几个小男孩好像已经吃完了饭,正大呼小叫地从楼道里冲出来,拿着滋水枪撵得两只哈巴狗满院子疯跑。尽管这会儿空气里全是从各家的厨房中飘荡出来的菜香味,可我却无论如何都上不来食欲,只想赶快回到家中,若是可能的话,真希望可以用时空转移直接躺到床上去,连路都不想多走一步。

拐进公寓的楼道时,一只挺大个的白色野猫从楼梯上跃下,正好落到了我的脚上,它像踩了地雷似的一声嚎叫,伸出两只前爪在我裤腿上一番狂挠,接着腾空倒跃而起,向后蹦到了楼梯下的角落里,弓腰缩肩背毛直立,从嗓子眼里发出示威性的呜噜噜的声音,眼睛瞪得如要爆裂,不时地呲牙咧嘴,做势欲扑,仿佛将我看作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很有些纳闷,附近的野猫倒是常见的,虽说不至于像宠物狗那样喜欢亲近人,但多数还是不怕人的,有些野猫甚至还允许陌生人抚摸自己,极少有表现出这么大攻击性的猫。我只要向前迈出半步,它就像是通了电般竖毛尖叫伸爪乱舞,决不允许我向它靠近。瞧这架势,只要它不挪窝,我就甭想踏上楼梯回家。我看看裤子,右边的裤腿上已经被抓出了好几条线头,好吧,既然惹不起那躲着你总行了吧?我退到了楼道外面,侧身站到了墙边。等了会儿,野猫从楼道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了我一眼,稍一犹豫之后快步跑了过去。此时我才发现它身上少了样东西————是尾巴。那条长长的粗粗的毛茸茸的摇来晃去用来保持平衡的尾巴已然不见,屁股后面只余下一个核桃大小的整齐断面,很明显是被人用相当锋利的刀具齐根斩落的,这恐怕还是不久前的事,伤口处焦炭般黑茬茬的痂尚未脱落,突兀而生硬地粘在它光秃秃的屁股上。

回到家中,我将窗户打开坐到沙发上,把裤腿卷了起来,因为是料子很薄的夏装长裤,小腿上面已经被那猫抓出了几条血痕,我找出棉签和酒精给伤口消了毒,然后涂了红药水。木瓜这会儿正驮着带鱼在地板上悠闲散步。带鱼是那条绿鬣蜥的名字,因为看它长得像条带鱼,便顺口这么叫了下来。在家里住了段时间以后,它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跟木瓜也处得不错,连饭都在一个盘子里面吃。这家伙很聪明,自从无意中发现爬到木瓜背上也不会被赶下来后,便常常搭这不用花钱的顺风车在屋里来回转悠,它俩的尾巴拖在地板上,一长一短,倒也相映成趣。此时我想起了那只白色野猫,我知道有些种类的蜥蜴受到攻击时会主动断掉尾巴以求自保,章鱼,海星或是螃蟹会舍弃触手或几条蟹腿,海参则会将肠子喷射出去,它们丢失掉的那部分过后又会重新生长恢复如初。而那野猫显然并不具有这等强大的再生能力,这也不会是它自己主动选择的避险方式,倘若在森林中被蟒蛇整个吞下或者被黑熊当作开胃前菜,想必它也无话可说。问题是它失掉尾巴的方式不合情理,是极其不正常的,究竟是什么人要如此残忍且无聊地将它的尾巴齐根斩落呢?因他的缘故,使得猫将怨恨也发泄到了我的身上,真是岂有此理!此等行为毫无丁点儿意义存在其中,简直让人无法理解。猫尾巴既不好吃又不能卖,同样也不具有收藏价值,有谁会变态到在墙上挂满干瘪的猫尾巴做装饰呢,若只是为了取乐,去打台球不就好了么,何苦跑去砍什么猫尾巴呢?

可能是因为最近几天过于疲劳的缘故,本来只想躺在沙发上让紧张酸痛的后背稍微舒缓一下,结果却就势睡了过去。这里不存在什么知觉渐渐模糊,睡意缓缓袭来的通俗描写,也没有类似意识的中间地带或是不深不浅半睡半醒的饶舌叫法,而是那种毫无缓冲余地直奔主题的入睡方式,若要比喻,便是如同按下电灯开关般脆爽利落。有人问道:“累了么?那么接下来就交给我好了!”

啪。睡觉省事至极。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暗地,身体仿佛已经沉落于平坦广袤的海床之上,温暾暾的海水沉淀于四周,无形而有质的压力均匀地施加于我的身上,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已被榨得一干二净,连梦都没做得半个,所余下的惟有浓厚的睡眠而已。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起来,白色的窗帘正随着晨风鼓荡飘摇,窗台上的仙人球笼罩在阳光中,细小而密实的针叶反射出柔软的光,看上去像个绒毛玩偶。木瓜还趴在窝里睡觉,带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爬到了沙发的靠背上,此时它正一边晒太阳一边瞪着两只小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我这边。我抬手搓了把脸,从前面的茶几上拿过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整。不好,睡过头了!我一起身,电击般的剧烈疼痛猛然间从脖子后面穿了过来,其势迅猛至极,那滋味便是挨上一棍子也不过如此。霎然间眼前一片色彩斑斓天旋地转,身体复又被拽回到了沙发上。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躺在沙发上呆愣了足有两分多钟才渐渐明白过来,后来发现不动脖子的话便毫无问题,可只要自己稍微扭转一下脑袋,那种冰冷如刀的痛感便会锐利而猛烈地划开肌肉穿过骨头直直递入脑袋里。我定了定神,慢慢抬起胳膊将手探到脖子后面轻轻捏了几下两侧的肌肉,不痛不痒也没有浮肿,肌肉的弹性也在正常范围之内,那么就不是因为睡觉落枕所导致的肌肉痉挛。我接着摸向颈椎后面的骨节,一指头按下去,那把刀子立即毫不犹豫地从骨缝里捅了进去,疼得我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糟糕,原来是骨头上的问题。真是倒霉透顶!早知道这条脖子会出毛病,却没想到能这么快。这副德行肯定是没办法去社里上班了,我拿过手机,拨通了社里的电话,如实向老板告之自己的情况,请他准我两天假去医院看病。好在昨天已将工作全部赶出来了,今天只需要找人打开我的电脑将排好的版本交付印刷即可,老板准了假,让我将电脑的开机密码与调取文件的路径告诉孙成梁,由他替我完成传送工作。通完所有电话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撑起身子,走到卫生间去洗漱,原本很容易就能完成的事情现在却要费了牛劲方能搞定,脖子疼得压根儿就不敢活动,脸都是扎着马步才洗完的,不止如此,头还晕得厉害,胳膊也使不上劲,好几次差点失掉平衡栽到地上去。简直活活要人老命!我换好衣服,从抽屉里取出医保卡和几张百元钞票放进钱夹,然后又从书橱里找出前年看病时用过的病历,下楼截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立医院而去。

进了医院大厅,我挂了一个骨科的普通号,顺着楼梯上到三楼的骨科门诊,将病历和挂号单递给负责门口排号的护士,然后在旁边找了张没人的椅子坐了下来。普通门诊的病号比之专家门诊要少得多,等不多时就叫到我了。我走进去坐下,对面的男医生翻翻病历,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脖子。”我回答道:“早上一起来突然疼得不敢动弹了,此外还一直头晕。低头仰头时感觉最明显,我自己试了试,有那么几节骨头疼得很厉害,肯定是颈椎的毛病。”

“怕是睡落枕了吧。”他说着将手里的笔放到桌上,示意我将身子转过去,然后用左手按住我的肩膀,把右手的几个指头搭到我脖子两边的肌肉上掐了几把,让我说说有何感觉,我再次告诉他不是肌肉的毛病,而是骨头需要检查,请他相信我的判断与陈述。旋即我便感到他的拇指在颈椎上按了下去。疼啊!我喊了一嗓子。他又问道是如何疼法,我说大约就是有根钉子楔进去的那种感觉。他拍拍我的肩膀,我转回身来,他递给我一张单子,“先去拍张CT,回来看看片子再说吧。”

我找到放射科的拍片室,进去照了张颈椎的CT光片。负责拍片的医生告诉我片子得到明天下午才能取出来,我折回之前的骨科诊室,那男医生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在没看到片子之前是无法对我的病情妄下判断的,所以只好等到明天了。我说那这脖子这么疼下去可如何受得了,已经动都不敢动了,至少也得采取点应急措施吧。他看看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开点止痛药,回去先吃着,明天确诊以后再对症下药。

我依照他的吩咐取了药回到家中,因为难受得要命,饭也没心思吃了,从袋子里把药盒拿出来,看了看说明书然后掰出几颗药丸用水送着吞了下去。眼前的茶几上还放着昨天晚上买回来的膏药,也一并拿来贴了一块在脖子后面。转头看见带鱼还趴在沙发靠背上,便把它抱起来放回了窝里。我头晕脑胀地给木瓜和带鱼切了些蔬菜放到它们的饭盘中,然后踱进卧室打开CD机躺到了床上,可能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也可能是王若琳那温暖沉静的歌声太过浓郁醉人,躺下后没用多少时间我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手机正在一阵阵地响起,抬手搓了搓眼睛,然后撑着床沿坐了起来,CD机里的音乐早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一个小小的电源指示灯还在闪烁。床头柜上的座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三点,这一觉可着实睡得够长的。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打来电话的是林医生,我清了清嗓子,将手机举到耳边:“下午好啊,林医生。”

“下午好。怎么,你现在工作很忙么,等了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我没有影响到你工作吧?”

“哪里有影响什么工作,刚才我在睡觉来着,所以就没听见,让你久等了,很抱歉。”

“什么?你在社里里偷懒睡觉?居然也没人管你!”林医生大为惊奇地感叹道:“你还真是找了份好工作啊。”

我听了苦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请了假在家休息,中午的时候想躺一下,没想到一闭眼就睡着了,要不是你打来电话,我恐怕还得继续睡下去。”

“呵呵,你还真能睡啊。要是再继续睡下去你岂不就成了男版睡美人?”

“若真是这样的话,不知公主殿下您可愿意坐着南瓜马车来送给在下一个吻呢?”这句话刚一说完我便开始后悔,这个玩笑相对于我们现在的关系来说可有些过于冒失了,这要是吓到了她,那可就万事休矣。

林医生那边一时没了动静,我的情绪也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生怕她就此挂断电话再不理我。就在我提心吊胆的时候,林医生的声音从另一端传了回来:“南瓜马车我恐怕是没有的,不过念在你曾经请我吃了一顿大餐的份上,你要是哪天变了青蛙跳过来的话,本人倒是可以帮你恢复人形。对了,到时别忘了把钱包一起带来喔。”

我松了口气,看来可以放心了,自己并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呵呵,难道你宁可冒险吻一只来历不明的青蛙也不愿意吻一个睡着的帅哥么?”

“你可别搞错了,谁说一定要用吻的?或许我就是那个会念咒语的老巫婆呢?”林医生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无顽皮的腔调,听得我心头霎然涌上一通暖意。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也是我在这世界上所认识的最年轻漂亮和最有爱心的老巫婆了,全世界所有含冤待雪青蛙王子们知道这个消息后,恐怕都要抢着过来让你念上一通咒语了。”

“你这人哪,才刚刚睡醒就这么油腔滑调的,似乎病得不怎么厉害嘛,依我看八成就是装出来的,过会儿我就给你们老板打电话举报你,让他扣你奖金!”林医生的恐吓水平实在太也不够专业,我甚至都能看到她在电话那头使劲忍耐笑意的表情。

我抬手揉了两下脖子,一本正经的说道:“古人有悬丝诊脉之术,而今有林医生闻声断病,隔空听诊,果然是神技惊人艺业非凡,在下就此拜服。不过尚请神医姐姐高抬贵手放小生一马,须知吾辈舍命不舍财,可当真把一块钱硬币看得比盘子都大,要扣钱的话还不如一刀子攮死我呢!”

这下林医生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那声音如同来自草原深处的清风扑面而至,使我如沐甘霖。等她笑完了,我问道:“林医生,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呵呵,刚才跟你这一通瞎侃,差点把原本想问的话都给忘了。是这样,我想问问那条绿鬣蜥在你那儿过的还好吗?和木瓜相处得怎么样?”

“放心,这家伙小日子过得没心没肺,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现在和木瓜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对了,林医生,上次我不是答应过你,等它安顿好了以后要请你过来检查工作的,怎么样,您能赏光来指导一下么?”

我听见对面“笃笃笃”地响了几声,似乎是指甲或原子笔敲在桌面上的声音,随后林医生说道:“好啊,不会妨碍你休息吗?”

“不碍事,还没严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只是脖子痛得有些厉害罢了。不过明天下午我还要去趟医院,接下来可能也还有几天休息的时间,你哪天有空?”

“那就后天吧,正好我也休息。你住在哪儿?”

我将地址告诉林医生,然后约定下午一点自己在小区前面的车站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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