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挥舞羽毛掸子的人来了,一点儿也不像芭蕾舞鼠安吉丽娜那般体态轻盈。对方是一位典型的农妇,行色匆忙,体型庞大,臀部肥胖。这位年长的女人好奇地打量着瑞秋,面带微笑,挺着大肚子和高耸的胸部,那慈母般的形象使瑞秋感到心头一震。
“哎。”女人说。(瑞秋随后就会发现这地方的人都习惯说“哎”来打招呼。)她伸出柔软的粉色的手。“我叫多洛雷斯,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瑞秋。”
“你好,瑞秋。你年纪不大,是吗?”
瑞秋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有点惊讶。理智上,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三十六岁的年龄要小。但天知道她觉得自己有多老。
“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是谁?”
她刚刚看到安博,交叉着腿,坐在豆袋椅上,警惕地看着她。
“天呐,真是个帅小伙!你叫什么名字?”她挪近了几步。安博不为人察觉地向后退了退。
“他叫安博。”瑞秋说。
“安达?”多洛雷斯问。
“不,是安博。”
“安博。”她皱了皱眉,看起来有点困惑,但很快眉头就舒展了。
“你要上这里的学校。你读几年级了?”
安博还是盯着她,不放过对方的一丝一毫。
“他读二年级了。”
“二年级!”她刻意大吸了口气,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是个大男孩了。”
她转向瑞秋。
“他很害羞吗?”
“是的。”
瑞秋宠溺地点点头。
“你们不是来自这附近。”
“嗯,我们是都柏林人。”
“你们有亲戚住在这附近?”
“没有。”瑞秋感觉抱歉。
“噢。”多洛雷斯的表情中夹杂着失望和好奇。
“那是给我的吗?”瑞秋指着女人手里的纸。
“哦是的,我差点忘了。这是你的任务清单。”
她把纸递给瑞秋——这就是房租这么便宜的原因。瑞秋点头致谢,快速瞥了一眼清单。她早已知道上面有些什么(开门、关门;报告有意思的事情)。
“不知道会是哪个老师教你。”多洛雷斯又关注起了男孩。
“呃,谢谢你的面包和牛奶。”瑞秋转移了话题。
她没有提那块放了很久的奶酪,已经发绿腐烂了,包在塑料纸里,藏在冰箱的下层,闻起来像动物死尸的味道。
“不客气。”她翻了翻眼睛,摊了摊手。“这实在是微不足道。好,我想我该走了。”
女人觉得挖不出更多信息了。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逆着光,双手交握放在腰前。
“希望你们能在这儿过得愉快。上个租客过得可不怎么样……”
她止住了话头,想引起瑞秋的兴趣,就像一截鱼线悬在半空,但是年轻的女人并不上钩。
“谢谢你,多洛雷斯。我想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多洛雷斯在两人间扫视,两个人一样的忧郁脆弱,不希望外人打扰。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留下了淡淡的花香和未被满足的好奇。
屋后是一个小花园,一块四方的草坪,零星点缀着几朵雪花莲,还架着旋转式晾衣绳。瑞秋晾好刚洗的衣物,四处打量起来。花园没有围墙,尽头处是一片林地,一望无际,都是本地落叶林——也是这古老的地产的一部分。她向上看,冬天的树枝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映衬在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突兀。她想象着新叶在树皮之下等着萌芽,地下的根系就像地上的枝丫一样用力延伸,每天汲取着养分。这是个能够滋养她的地方,她忽然这么觉得。带着这愉悦的启示,她把洗衣篮夹在胳膊下,回到屋子里。
今天是安博第一天上新学校。她本来不想送他去上学,但他已经离校太久了,而且心理医生也说和别的孩子待在一起对他有好处。她不确定是不是这样。有些心理医生就会胡说八道。早上,她一边把车开进校园,一边从后视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安博一脸冷漠,毫无表情,但她能够感受到他平静表面下的不安。
“还好吗,安博?”
他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母亲,严肃地点点头,完全像一个年长的政客而不是个八岁的男孩。瑞秋带着他走进大楼,只遭到一点点反抗。他知道反抗是无用的,而且他也想让母亲高兴。他们站在教室门外。
“准备好了吗?”
他抬头看着母亲。他当然没有准备好。瑞秋知道这一点。不管怎样,她还是敲响了门。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士开了门,栗色长发垂肩,脸上刚化了妆。瑞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缺失感。她拼命抑制住了跑回车里抹上粉底的冲动。
“你们好。你一定就是安博吧。而你就是多伊尔夫人。”
“是女士。你可以叫我瑞秋。”
“很高兴见到你,瑞秋。我是罗辛·达菲。”
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流露出友好。瑞秋感到那不知何时紧张起来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她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交给这个女人,在她的照料下,安博不会再受到伤害。对方又开始说话了。
“是这样的,关于安博,我听说了一些。他不说话。”
“是的。”
“那他听力有问题吗?”
“没有。”
“也就是说他不聋?”
“是的。他是选择性缄默症患者。也就是说他能说话,但选择不说。”
“噢。那么为什么会…….”
“这一般是由创伤事件造成的。”
“我明白了。”老师点点头,探究地看了瑞秋一会儿,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安博。她朝他笑了笑,毫不费劲地蹲下来,使自己和他一样高。
“嗨,安博。欢迎来到我们的班级。我们进去看看你的新教室。大家都很想认识你。”
瑞秋松开儿子的手,但安博没有松。达菲小姐领着他往前走,两人的手才渐渐被拉开。他走进了新教室,最后深深地望了母亲一眼,眼里饱含乞求,手就彻底松开了。达菲小姐轻轻但坚定地关上了门。瑞秋感觉太阳穴好像被狠狠打了一拳,她知道安博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方格,目不转睛地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强迫自己迈出脚步,艰难地回到了车上。她遏制住了想要坐在车上等儿子放学的冲动。
干什么呢。她失去了动力。毫无目标。开着车四处游荡,好像无家可归。没有安博,她确实无家可归。安博住在她的心里,让她有种归属感。她像一条找地方落脚的流浪狗,无意识地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了一个空车位里。小巧的玛驰车填不满整个位置,就像小巧的她在驾驶座也占不了多少空间一样。坐了一会儿,她下了车,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然后开始闲逛,胳膊无意识地环抱着自己。冷风夹着毛毛细雨,冰冷刺骨,瑞秋瑟瑟发抖。她极度渴望温暖。这时正好路过一家咖啡馆,她一时心血来潮推开了店门。门“叮”地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随后在她身后自动合上。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房间粉刷成了漂亮的紫色和乳白色,家具大多以粗糙的原木制成,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瓶,里面插着一朵水仙花——瑞秋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里看到。几张桌子有人坐了,还有一些空着。她选了靠里的一张两人桌,一个人坐了下来。这个位置距离窗户刚刚好——她能看到窗外,而窗外的人看不见她。一时心血来潮,她低头靠近水仙花,吸了一口原始的新鲜的香气,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春天。
“亲爱的,想点些什么?”
她吓得微微一跳。一个女人站在她左前方,手里拿着笔悬在一本笔记本上。瑞秋快速向上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很高大。她的臀,她的胸,她的微笑,一切都体现出一种慷慨大方。
“能给我几分钟考虑一下吗?”
“当然,这是菜单。”
她把一本绿色的小册子放在瑞秋面前,然后离开了。瑞秋打开册子,开始仔细阅读。她发现里面的内容都带有明显的女性特色,如果换做自己,也会如此设计。三角巧克力芝士蛋糕?那是什么?她的嘴里开始分泌唾液,才意识到早上忘了吃早饭。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哎,你决定好了吗?”
她的眼里充满了问询。
“我要一杯拿铁和一个三角巧克力芝士蛋糕,我是说不是一整个。”
女人笑了笑,一边点头一边记下了点单。
“有时候我一个人能吃下一整个。”
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微笑,连眼睛里都是笑意。瑞秋嫉妒这个女人身上的爽朗和温暖。
“不是我自夸,你的选择很棒。三角巧克力芝士蛋糕是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我曾经把它从菜单上划掉,人们差点跑到街上闹事抗议。最后我不得不把它重新写回到菜单上。”
最后,她笔一扬,微笑着离开。
就这样她点了甜点作为早餐。那又怎样。
瑞秋坐在那儿开始观察。天气很冷,村庄很安静,路上没什么行人可供观察。店里也还有不少空桌。一位中年妇女,披着油腻黑发,表情茫然,慢慢地喝着一杯茶。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努力哄她的宝宝吃一种黏糊糊的搅拌物。两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似乎在讨论农产品生意。她的注意力转向柜台后面的年轻男孩。十七八岁,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扎着一个非常特别的丸子头。这时髦样式让她觉得非常怪异。肯定是因为自己变老了。从男孩和那个女人之间既轻松又紧张的交流方式判断,他们俩应该是母子。然后她看到了告示,上面写着:
招聘员工。请到里面申请。
她的身体开始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
女人端来了咖啡和起司蛋糕,还免费赠送了一个巨大的冰激凌球。她在桌边停留了一会儿。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
瑞秋感觉身体僵硬了。她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发现女人注意到了她的过度反应,于是尽力控制住自己。
“我想说的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犹豫了,“你是不是搬进山间小屋的那位女士?”
“你怎么知道……”
“听着,你不可能在这到处闲逛,却不为人所知。用餐愉快。”
她本来应该待在城市里的。为什么她不待在都柏林呢?那样他们就可以隐姓埋名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失误。她被这个想法折磨着,心烦意乱地搅动着手里的中杯拿铁,没有意识到有人一直在观察自己。幸运的是,三角巧克力起司蛋糕的美味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该走了。虽然她感到排斥,但那座空荡荡的房子正在召唤她,。还有一堆行李要拆,要给儿子整理出一个房间来,即使可能是临时的。她再次看了一下告示牌。她敢吗?她起身离开椅子,希望空气能给她支持,犹豫地走向柜台付钱。
“东西怎么样?”
“很棒,谢谢你。”
“哎,我刚才不是有意刺探什么。我是根据事实推测出你是谁的。”
“噢,没事。我只是不太习惯……我一直住在城市里。”
“那么我希望你能在这里过得开心。”
“谢谢。多少……?”
“刚好五欧。”
瑞秋递过纸币,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很傻。加油,说出来,她催促自己。
“呃。我看到你的告示。”
女人皱起了眉头。
“员工招聘。”
“哦,哦!你在找工作吗?”
瑞秋点点头。
“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吗?”
嗯。我泡过咖啡。做过很多上菜的活儿。她想。
“我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服务员。”
“好的。我们会安排试用。”
“噢。我必须在三点前结束工作,要去学校接我的儿子。”
“没问题。我正在找人负责早上和中午时段。你明天九点钟过来试试看,怎么样?”
“那太棒了。谢谢,明天见。”
她走出店门,紧张地笑着,努力迈稳脚步。她大大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时值二月底,太阳正试图冲破阴霾,洒下温暖。
咖啡馆内,辛西娅看着女人走出去。不管是从外貌还是性格上,她们俩看起来截然不同,但辛西娅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下午的孤单冷清越来越难熬,终于到了放学时间,瑞秋在校门外等待。她站得离其他母亲有一段距离,不想引起攀谈,特别是多管闲事的打听。她能感受到她们好奇的打量,但是她轻车熟路地忽视掉这些目光,就像周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力场,扭转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看到了安博,心不由得一揪。安博还没注意到她,焦虑地四处张望。他看起来比其他孩子要小很多,也有可能是遗传了瑞秋的体格。两人目光相遇了,她看见安博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跑。距离瑞秋几步之外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跳进了母亲的怀抱,双臂紧紧环抱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他们感觉身上缺失的一部分终于又回来了。两人平静下来后,瑞秋抬头看见达菲小姐正站在校门前,探头张望。瑞秋和安博手拉手走到门口,此时人群已经散开。老师的表情温暖甜美,就像煮化的红糖。瑞秋的眼里满是问题,另一个女人一一作答。
“他第一天过得很不错。多伊尔女……瑞秋。他和其他孩子玩,乖乖地听从教导。我想他非常聪明。”
瑞秋点点头,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感谢你了,明天见。”
母子俩离开了,走的时候紧挨着彼此,直到小男孩坐进了车子后座,母亲给他系上了安全带。
那天晚上,安博已经沉沉睡去。瑞秋坐在房子侧面一张粗糙的木头长凳上,一边吸着烟——她只允许自己每天抽一支,一边回想着他们在新居的这几天。夜幕降临,除了天空中的几道蓝绿色亮光,发红的烟头成了唯一的光源。树林展现在她面前,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吓人。相反,它们在向她窃窃私语,向她的灵魂低语。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陌生而令人惊喜,那就是:她意识到自己感到快乐。
守林人穿梭在树林中,向空地上的家走去。他看见了燃烧的烟头,停下了脚步。他很快辨认出这是什么,猜想小屋又有人住了。然后他继续赶路,未作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