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呼啸而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有时候风会平静下来,从漂浮的云背后洒下温暖的阳光。从细微处可以看出春天正在到来。白屈菜就像黄色的小星星掉落在森林的地面上;七叶树长满了黏糊糊的嫩芽,每个都蓄势待发,预示着不久后的繁茂;灌木篱笆里,报春花正探出脑袋。瑞秋特别喜欢报春花,因为它们的害羞、谦逊和别样的柔美。
他们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花园。安博表示想要一张蹦床。他拉拉瑞秋的衣袖,指了指不远处花园里这样一个装置,以此向她示意。
“你想要一个那样的?”
他一个劲地点头,眼里满是诚挚和热切。
“好的宝贝。”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该死的蹦床需要组装,而她竟粗心到把钩子弄丢了。第二天她想去五金店另外买一个。店员是个本地人,好奇地问东问西,她回答说是的,她就是那个山间小屋的新住户。现在可以说这个钩子多少钱了吧?
守林人并不是有意要偷听的。他正好运送山毛榉木到这里,正在店后面排队等候,他不想让人看到或注意到。他原以为新来的住户——每晚的吸烟者——是个男人,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这让他大吃一惊。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质,令男人想要保护她。他可不想轻易地被引诱,从而掉入圈套。
要是他再等上一个星期,就会在那个周末亲眼看到她。她坐在长凳上,在黄昏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那天她第一次看到那只狐狸,像一团野火穿过森林。
四月来临,山花烂漫,五彩缤纷。房子周围沿着小径有一圈灌木篱笆,对这两个没见识过乡村的城里人来说,这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阿拉丁宝洞。白屈菜、金雀花、报春花依然茂盛,但现在别的花也夹在其中争相开放,不计其数。原本谦卑的雏菊勇敢地抬起头看着天空;大堇菜矮矮地开了一片;稍高一点,蓝色的婆婆纳和深红色的海绿花竞相开放;罗伯特氏老鹳草遍地都是,与星星点点的白色针脚草混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含苞待放的蓝色风铃草。有些花很小,需要花时间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真正地看到。不过这是多么值得啊。瑞秋和安博双手捧满鲜花,衣服口袋也装得满满的,回到家里,往一些空果酱罐里倒入少量清水,宛如一个个浅浅的透明水池,然后把花插在里面。瑞秋最喜欢这些花的一点就是它们的坚韧。看似这么小,这么柔弱,却能够挺住三月凛冽的风和四月瓢泼的雨。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坚强。
蹦床做得很成功,安博在上面度过了无数愉快的时光,瑞秋也是。因为安博没有别的玩伴。在他的世界里,同伴聚会寥寥无几且遥不可及。他的一个同班女生邀请他去参加派对,可不管瑞秋怎么劝,他都不愿去。还有足球、童子军、曲棍球等等,瑞秋的任何一个建议都无疾而终。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于是他们两人在蹦床上蹦呀蹦。安博闭上眼睛,抬起头,仿佛将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但瑞秋不敢闭上眼睛。
然而有一天,安博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瑞秋的也是。那是星期六的早上,夏天在即。两人正沉浸在大自然的静谧中,突然,一声号角响彻森林,接着传来雷鸣般的响声。他们抬头看着天空,蓝白相间,看不出哪里不对劲。可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成百上千的马飞奔在远处的田野里,马背上的人个个穿着血红色的外套。在他们两旁,是一群猎狗,显然正在狂热地追踪猎物。瑞秋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一场狩猎。这样看来,这种的事情确实会在乡间发生。他们紧紧地握着手,安博看着她,期待着她会说什么,她尽量清楚地向他解释了眼前的景象。听完后安博面色苍白,默默地走回屋里。瑞秋难过地跟着他。他们都没兴致蹦蹦跳跳了。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清晨天高气爽,让人感到心胸舒畅。瑞秋不再去教堂做礼拜了,但这样的天气让她产生一种神圣感。她漫无目的地仔细浏览着书架上的书名,藏书类别丰富,不拘一格。忽然,安博噔噔地跑了进来,眼睛放光,睁得比平时大一倍。他径直跑向她,急切地扯着她的衣袖。
“怎么啦?”
安博拉着瑞秋往门口走。她跟着儿子,揪着心,把手伸向她一直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他们来到后院的草地上,阳光猛然照在他们身上。搬进来后她还没有修剪过草坪,现在草长得又高又密,特别是院子边上,俨然成了一片初夏时节的草场。霎那间,她看到了那个令儿子如此惊慌失措的东西。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和她儿子的差不多大了。她低头看着安博,安博也抬头望着她,两人都露出兴奋的微笑。十英尺左右开外,从那些高高的草丛里偷偷望向他们的并不是瑞秋一开始以为的小狗,而是一只娇小、孤零零的小狐狸。二人一狐互相看着彼此,好奇心越来越浓。瑞秋蹲下身子轻轻地笑了。
“它肯定是闻到了培根的香味。”她说。
她试探着走近了一步,但小狐狸轻盈地跑开了。它消失了几秒钟,当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它的时候,它又从花园另一边几英尺远的地方出现了。看得出,它的好奇心和警惕心作着斗争,就和他们一样。它的耳朵转来转去,和小小的脑袋相比显得格外大,爪子相对身体也偏大,就像刚开学时学校发的校鞋,为了适应慢慢长长的脚故意买得很大。它的尾巴不时甩动,露出柔软的白色尾巴尖儿。它的脸是白色和黄褐色的,像一副面具。就在他们这样观察它的时候,它也一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们。
“我想你肯定是饿了。”瑞秋轻声说。
那只小动物还是目不转睛。
“等我一下。”她在安博的胳膊上碰了一下,快步走进屋里。她把早餐吃剩下的腌肉皮放在一个油腻腻的盘子里,拿到屋外。一阵风从她身旁吹过,几秒钟后小狐狸抬起鼻子,集中精神在空气中嗅了又嗅。瑞秋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狐狸没有退缩。她把盘子向前一挥,腌肉皮飞过草丛落在了小狐狸待的区域。它那小小的黑鼻子立刻活跃起来,开始循着气味慢慢往前挪,身体匍匐着,低到几乎是在爬行。小狐狸离他们越来越近,安博抓住了瑞秋的衣袖。很好,它找到了第一片肉皮,一下吞了进去,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直到每一片都被吃光。它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鼻子用力嗅着空气。瑞秋低头看着安博,他正开心地笑着。
“不知道它的妈妈在哪儿?”她说。
就在说话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了那次狩猎,心里一沉。会不会……?她并不是动物专家,但从她以往对小狗的经验来判断,这只小狐狸才差不多五周大。如果放任它独处野外,不可能存活下来。但也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我们走开,让它自己待一会儿吧。”
她按了按安博的肩膀。他猛烈地摇头,身体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好吧,我进屋从窗户那里看了。”
安博只是稍微点了一下头,仍一动不动。瑞秋只好由着他,自己在窗户旁的长凳上坐下,沐浴着早晨的阳光,看着她的孩子和小狐崽。她抱着双膝,左脸贴在膝盖上,观察着这一奇妙的景象:男孩和狐狸都坐在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开始搜索一些问题。比如发现一只失去父母的狐崽应该怎么办。第一个答案证实了她的直觉可能是对的:小狐狸可能根本没有失去父母。它的妈妈也许就在远处守望,等着他们离开。于是她走向安博,试图哄他进来。
“来吧亲爱的,它的妈妈可能正在等机会过来接它。我们可能吓得它不敢靠近了。让我们给它点空间吧,以防万一。”
安博坚定地摇头,头也不抬,瑞秋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生机勃勃的春光照在他的头上,把满头黑发染成了闪光的栗色,就像一个刚从壳里裂开的七叶树果,只不过比那更亮。她在地上坐好,仔细观察着儿子,觉得他就像一棵小草扎根泥土又破土而出,蓄势待发,潜力无限,突破千难万险也要拔地而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它还在那儿,他和它都在。最后瑞秋终于把安博哄回了屋里,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安博机械地吃着晚饭,然后由着瑞秋把他塞到被窝里,他的脸从拼布被下探出来。
“晚安宝贝。好好睡一觉。”
但她看到儿子满脸焦虑,他在担心没有自己满怀关切的陪伴,小狐狸会怎么样。
“我睡觉之前都会看着它的。”
安博轻轻点头,心中的顾虑渐渐消去,睡意瞬间袭来。
瑞秋轻手轻脚地离开床边,生怕吵醒他,她踮着脚尖走到刚才坐的窗口位置,履行诺言看着小狐狸。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蝙蝠开始在空中盘旋。一开始她以为它已经消失了,但在它刚才待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个黑影。她小心翼翼地从后门出去,试着走近几步,直到能够看清。原来它还在那里,只是躺了下来,像猫一样蜷缩着。它看上去是那么漂亮,那么娇小柔弱,她得控制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去抱它起来,带它回家。因为这与她在网上查到的所有意见相左。她知道,自己不能碰它,不能留下她的气味。所以她又回到长凳上,点起每天一根的美味香烟,让沉睡的小狐狸和盘旋的蝙蝠与她为伴。
就在这时,守林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正经过小屋,满树的新叶遮挡着他的身影。从那些树叶缝隙中他瞥见了那个吸烟的女人。
那天晚上,瑞秋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又一个险象环生的梦。醒来时只记得一些片段,一些印象,但总体的感觉就是恐惧——一种深深的不安。从梦中惊醒后她起身,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浑身冒着冷汗,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她用冷水拍打着脸,想要找回安全感,让自己恢复正常。但当她看向镜中时差点没认出现在的自己。眼神慌乱,因为看到过太多不想看到的东西。她抬起头,忽然感到一股令人恶心的恐惧,以为自己看到了喉咙两侧鲜明的印记。但那只是光与影的把戏。她浑身是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再次用冷水拍了拍脸,用手用力擦干。她关上灯,走回床边,意识到现在只能如此。
她看向安博躺的地方,忽然喉咙一紧,呼吸困难,心扑扑直跳,震耳欲聋。枕头上没有他的小脑袋,被子掀开,他刚才睡的地方空空如也。
“安博!”她尖叫着,声嘶力竭。她在房间里找来找去,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没有。她急忙跑下楼,双腿发软,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应声。她打开每一盏灯,寻遍每个角落,仿佛在参加一场荒野寻物活动。当疯狂的搜寻还是无果而终时,她猛地打开后门,夜晚的空气扑面而来,像一记耳光。
“安博!”她狂喊。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看到。然后一阵风吹散了云,满月露了出来,照亮了花园、森林和每个角落,就像白天一样,只是稍微暗一些。这时她看到了她儿子,就坐在他白天一直坐的那个地方。
“安博!”她飞奔过去,紧紧地拥抱他。他任由她抱着。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她喊道,声音里满是气愤和害怕。“你快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
下半句话哽咽在喉,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儿子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接着指了指花园的尽头。那只狐狸笔直地坐着,脑袋歪向一边,耳朵转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