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334200000004

第4章 牌坊

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种石质门架,一般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年乡间举行全民欢庆的“庙会”时,也会在寺庙门口临时用木条搭建一种牌坊,上面装饰得很花哨,几天庙会一过,就拆掉了。永远不拆的就是那种石质牌坊,最老的据说有五百年了。

在乡间的各种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这是因为,其他工匠的活儿比较家常,而石匠的活儿都比较重要。石匠里边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凿墓碑,中间一等砌凿石桥,最高一等砌凿牌坊。

就像世间很多行业一样,活儿越多的等级越低,活儿越少的等级越高。这事又带来一番蹊跷,等级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过,等级越高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好。

砌凿墓碑,与家家户户有关。各家各户在做丧事时也都舍得花钱,很少讨价还价,因此这种石匠特别富裕。只不过,大家都暗暗知道,这种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点往来。盗墓贼为什么总是选得很准?为什么连暗藏的豁扣、活砖也一清二楚?还不是这种石匠露了口风。盗墓贼在乡民口中叫“掘坟光棍”,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掘坟光棍叫“夜仙”,因此乡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作“夜仙班”,又简称“仙班”。

名声最好的是牌坊石匠,乡里乡外都敬着几分。牌坊是让人仰望的,他们也就跟着让人抬头了,尽管他们总是十分清贫。

牌坊石匠活儿少,并不奇怪,因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与别的地方的“状元牌坊”、“御赐牌坊”不同,这儿乡间的牌坊,几乎都是为女人立的,为一些已经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这些女人“从一而终、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贞节牌坊”。但是,乡间寡妇很多,能立牌坊的却是极少数,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标准。这事情,连族长、村长、保长、甲长都定不了,必须由他们上报,让“乡绅公会”决定。

比较起来,那座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这个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个儿子考了科举,做了不小的官。正是这个儿子,在母亲过世时报请乡绅公会立了牌坊,立得相当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说起来都有点怪异。例如,男女还没有结婚,未婚夫却死了。按照当时的习俗,两人根本还没有见过面,未婚妻一听死讯就立即投井自杀。或者,女子刚刚守寡就有人来提婚,才提三次,便悬梁自尽。当然,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事,穷人一般不这么做,做了也不会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杀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凉凉的,一条条凹凸的纹痕有点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乡民和路人歇脚的场所。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

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门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肩挎一条长包袱,步子迈得不快不慢。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是昨夜受到一个外乡黑衫人的邀请,到山南镇去督建一座牌坊。

这可是一件大事,乡人们立即传开了,因为这样的邀请,两年来还是第一遭。山南镇在十里之外,但按当地风俗,只要是大师傅,每天还要回家来住。因此,傍晚时分,很多乡民就蹲挤在牌坊下,等他回来。

蹲挤的人中,最兴奋的是一位年轻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与掘坟光棍有勾结的墓碑石匠。虽说墓碑石匠与牌坊石匠向来交往不多,但这个年轻石匠却一直想拜师潘木公。以前托人传过话,都没有回音。今天听说潘木公早上出门时心情不错,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个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个疑问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这个疑问搁在心头已经很久,对别人,说也不敢说。

从走出山岙时的步态来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阳下的身影踉踉跄跄,与他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年轻石匠迎上去,搀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谢地看了看年轻石匠,觉得有点眼熟。年轻石匠说:“我也是石匠,没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镇,那地方,连个帮手也没有。”

年轻石匠一听,立即点头,说:“好,我跟着您,听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镇的路上,年轻石匠不断地找话与潘木公搭讪,最后,终于支支吾吾,把那个搁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数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来言辞不多。

“那些可怜的小女子,我先给她们凿墓碑,您再给她们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轻石匠说。

“造化?”潘木公反问了一声。

“我说是运气。”年轻石匠迟疑了一下,又说,“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她们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摇了摇头,说,“牌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杀就是自杀,都那么年轻,总叫人伤心。”

“但是,只要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飞走了。”年轻石匠说。

潘木公猛地回过身来,捏住了年轻石匠的手,问:“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年轻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确实有盗墓贼来威胁利诱,逼他说出墓葬情况。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杀女子,盗墓贼去了,每次都空手而归,因此总会把他恶骂一顿。次数多了,年轻石匠就判断,那些女子们全都升天了。但这只是猜测,很想从潘木公这里听一个说法。

“你入伙盗墓了?”潘木公厉声逼问。

“没有,是夜仙那帮掘坟光棍说的。”年轻石匠连忙辩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几个掘坟光棍分别挖了哪几个女子的坟墓,一一报了出来,态度十分诚恳。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说着他又抬头问年轻石匠:“落葬时,棺材肯定放进去了?”

“我都在场,肯定放进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问。

“那我怎么知道?但从抬的样子看,有分量。”年轻木匠说。

潘木公从腰束上掏出一支烟杆子,点火抽了起来。

好一会儿,潘木公断断续续地说:“我造牌坊时,也碰到过一些蹊跷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会?……道士说升天,是说魂,身体不升。那坟墓里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烟,两人起身,向山南镇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们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潘木公坐下抽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外墙是泥砌的,已经多处坍塌。屋子顶上,长着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尼姑庵。

听老人说,尼姑庵曾经很兴盛,后来随着尼姑减少,渐渐冷清。两年前,最后一个尼姑难以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听老人说,原来尼姑庵的兴盛,不完全是因为香客。那些尼姑实在太好看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村民都轮着看。上街赶集,都要弯到尼姑庵里来看一看。一些地痞、懒汉,大半天就赖在那里了。因此当时传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们的贼眼粗话气走的。

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那里来过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虽然同属佛教,但互相从不来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来闲话。佛门清规,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没有松弛。吴山庙每天都会聚集四乡八邻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婶婶,因此算得上是一个“旺庙”。庙里有两个外地来的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还有一个本地的庙祝,管零碎杂务。两个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是“当家和尚”,法号“醒禅”,据他自己说,来自甘肃一个叫武威的地方。

与尼姑庵坍塌的泥墙不同,吴山庙的黄墙前年刚刷过,显得比较精神。泥墙、黄墙,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几种颜色,标示着乡人们的公共去处。此刻,只有黄墙最热闹,最通俗。其他几种颜色,太深奥了。

尼姑庵有了动静。

两个年轻女子,由乡长陪着,向那条小路走去。他们前面,村长领着两个年轻农民,撩拨开齐膝的苇草,算是开路。那两个年轻农民边上,还有一个挑工,挑着两个大箱子。这两个大箱子,自然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门前,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去开那把锈得掉渣的老铁锁。摆弄了半天,木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村长吩咐两个年轻农民:“先打扫出一个能下脚的屋子,再全部清扫一遍!”

乡长看到后面跟来十几个农民,就转身对大家说:“这里要办一个小学了,这是两位老师,以后还会来三位。你们一起帮着打扫吧,今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到这里来读书!”

村民们点头称是,眼睛只盯着两位女教师看。两位女教师非常害羞,低头转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们,漂亮得让人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女教师跟着两个年轻的农民跨进了一道门槛,进入到了里院。这下,轮到她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了。满满几垄鲜花,整整齐齐,一半嫩黄,一半浅紫,开得蓬勃而娇艳。

乡长、村长也跟进来了。乡长说:“门关了那么久,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侍候,花怎么还开得那么好?”

村长说:“花这东西,躲人。离得越远,长得越好。”

一位女教师怯生生地问:“这花,谁种的?”

村长说:“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这么多花。”

两位女教师眼睛发亮,也顾不得乡民看她们了,只顾弯腰看花,嗅花,还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动着花。在她们身后,村长指挥着村民们开始打扫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年轻。”乡长对女教师说。

“也和你们一样好看。”一位大婶笑着说。

墙要补,屋要修,上课的桌椅讲台都要做,村长和乡长商量后,找来了乡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个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镇去的年轻石匠也被叫来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自己刚拜师不久的潘木公也请了出来。

潘木公一出场,事情就要做得像样一点了,乡长特意还拨了点钱。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师也陆续到了。走廊墙上,挂了个手摇的铃。以后上课下课,都会听到铃声。

潘木公边干活边东张西望,却很少说话。他细细地看花,看当年尼姑们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师们的背影。女教师一回头,他就把目光转过去,再看花。

他抽烟竿的时间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么,也不跟别人说。

不久,他找到了乡长,说:“我给小学砌一个石门吧,石料已经选好了,乡里出点钱。”

乡长满口答应。那位年轻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帮手。

石门造好了,乡民一看,还是潘木公的老活计,活生生一座崭新的牌坊。只不过,他把毕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还要气派。

石门上方有两道楣梁,上一道,浅浅地用小字刻着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着小学的名字。门基边上,全是鲜花,也是一半嫩黄,一半浅紫。

乡长和几个村长一起,帮着小学辛苦招生,一家家劝说,结果招来的全是男孩子,没有女孩子。

千说万说,每家农民都认定女孩子不能上学。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着纺纱、采桑、洗衣、带领弟弟,哪能两手一甩到小学里去与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识了一些字,什么也不会做,以后还怎么嫁人?

男学生倒是不少,分了三个班。每天上课,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男学生坐在课桌前,而每个窗口都挤满了村民。附近几个村轮着来,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们嘴上说着看儿子、侄子、弟弟上学后是不是好好听课,其实眼光却离不开讲台。

女教师故意不看窗口,偶尔不小心扫过一眼,总是满脸通红。她们的脸很白,一红就看出来了。

那时这地方还没有见过铅笔和钢笔,一认字就用毛笔,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脸上全是墨迹。

“你看,又写歪了!”女教师手把手教男孩写毛笔字,轻声责备着。

其实男孩子没有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怎么这么长,一抖一抖的。听老师一责备,才回过神来写字,但笔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几个村的大人都在议论,这些女教师是从哪里来的呢?都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她们的“大户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亲为什么也不来看看?该是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说好人家?……这些问题,连村长也不知道,只好问乡长。乡长笑着说:“别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从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点什么。

谁也不敢问老师本人。她们像是一批降落人间的天仙,有云有雾,看不清才对。先是男人们着迷,接着,是女人们着迷了,而且比男人们迷得更细,更浓,更久。女人们几乎天天都用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女教师的发式、衣着、腰身、步态。走近一点,再打量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安静,她们的声音。看过了这一切,还在心里嘀咕,同样是女人,她们却识文断字,到哪里都有饭吃。这么一想,女人们觉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个儿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们倒也不抱怨,觉得自己能够从地底下伸出头来看到这么一群仙女,已经算是好命。

小学里有一个老妇人给女教师们做饭,但这个老妇人也是从外地来的,不爱说话,说了也听不大懂。因此,女教师们是怎么吃饭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师在离小学不远的集镇上买了一捧新上市的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润润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这几个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杨梅树,昨天终于传来消息,并且立即传开:女教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为了满桌子的杨梅,女教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一早,她们走出了校门,娉娉婷婷地进了村。每个屋子都开着门,但都没有人。终于问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全村都进山采杨梅去了。顺着老婆婆的手指,她们走进一个山口。

全是树,满坡满谷的杨梅树,却不见房,也不见人。女教师东看西看不知怎么办,忽然树上传来呼喊声。一声带动好多声,都在叫老师,但还是看不到人。

“老师,我家的杨梅特别好,快到这里来!”

“我家的昨天刚熟,就在你们右手边两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们家,老师,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师们笑着,转身转乱了。越转,喊声越多。

呼喊的孩子们都在树上,下树下坡需要一点时间。终于,他们像小鸟一般飞到女教师们身边,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很想伸手来拉扯女教师,倒是女教师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杨梅山,女教师和村妇们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妇们没料到女教师那么随和,那么有兴致。终于有一个村妇把一个女教师拉到一边,问:“你们小学,收女学生吗?”

“收,收!”几个女教师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我有一个外甥女,住在山南镇,潘木公到他们家做过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为你们学校造校门,带她来玩过。她回去后,天天吵着要来上学。”那个村妇说。

“山南镇?远吗?”女教师问。

“不太远,但进出要翻山。麻烦就在这里,如果来上学,就要起早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热,一个人。”村妇说。

“过两天你带我们到山南镇走一趟,好吗?”女教师说。

女教师们的山南镇之行,招来了小学里的第一个女学生,叫河英。

她来上学实在不容易,每天一来一回要翻两次山。特别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结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险。

一位女教师出了一个主意,让河英翻山时扎上一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会看到,会想办法来帮你。”

河英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边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岭上一个移动的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上天落地。

其实远不止两位女性。

山这边,男学生们还都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窝是孩子们难于割舍的天堂。母亲已经催了几次,都无用,便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亲终于欢快地叫了一声,男孩子也把头伸出被窝。都看到了,雪岭顶上的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净,这红点也就分外耀眼。它划破了雪岭,也把赖在被窝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来了。

河英的上学,成了一个示范。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来上学了,而且,学习成绩都比男学生好。两年后,小学里女生的比例,达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师,也陆续调过来几个。学校,已经越来越像样,对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门了。

我读完小学时才九岁,对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记得有很多难忘的片段,却连不起来。

直到长大之后读到一篇外国小说,才如雷击一般,蓦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联翩。

那篇小说叫《热冰》,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在痛苦的疯癫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冷库。

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

她真的会显灵。有一次,一个青年醉酒误入冷库,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他见到了这块冰:“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不仅是金色的,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层里显得特别清晰。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像在睡梦里,又不像在睡梦中,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

结果,这个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扛住了冷库里的寒冷。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

我相信,只要读了本文前面叙述的朋友,都不难明白这篇小说为什么对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触动。

我觉得,这位姑娘死后被封为圣徒,有点像中国女子死后被批准建立贞节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还是牌坊,姑娘,你难道真死了吗?

幸好有这位父亲,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冰封了。于是,这块冰也就成了“热冰”,埋藏着生命信号,掩饰着无限可能。

在冰库里,这姑娘依然美丽。甚至,更加美丽。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胆怀疑了——

为什么家乡那么多立了贞节牌坊的自杀女子,墓中却是空的?我怀疑,她们实际上并没有自杀,而是由她们的父亲悄悄转移了。

那些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着把一个葬仪立即变成两个葬仪。于是,半夜的小船,简薄的行装,无人的棺木,装扮的大殓……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亲的号啕大哭却是真的,泪滴溅在白胡白发上。毕生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怀疑,这样的半夜小船,装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没有死亡,而未婚妻却“猝死”了,“被拐”了,“失踪”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别小船的,总是父亲。因为母亲裹着小脚,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边哭出声来。父亲很少说话,步子轻轻,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与那位把女儿封进冰库的外国父亲,完全相同。

中国的小船没有封进冰库,那么,究竟划到了哪一个荒湖,哪一条小河?

我怀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经猜出八九。当初,他听年轻石匠说坟墓都是空的,为什么如此紧张地追问?他第一次来到废弃的尼姑庵,为什么在东张西望后很少说话,不断抽烟?他为什么自告奋勇,为小学建造了一个很像牌坊的石门?……

我渐渐明白了,我们乡间为什么留有那么多无言的牌坊,却又涌来那么多陌生的美丽,尼姑的美丽,女教师的美丽?

我渐渐明白了,女教师们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学生,连翻山越岭也不在乎?

河英,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就像那束冰封的金发。

冰封的金发终于被两个现代青年用小车推出了冰库,那个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冻。一群黑发飘飘的中国姑娘并没有靠别人的小车,她们自己解冻了,解冻在四处潜行的安静中。

这些美貌绝伦的东方女子,也为一个个乡村解了冻,为一道道山梁解了冻,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冻。

我已经断定,在大地还在沉睡时悄悄出现的熹微晨光,与《中国历代失踪女子名录》有关。但是,这部名录,是山川之玄,岁月之秘。它无痕无迹,无符无字,却被天地铭记。

我只知,自己,就是从那解冻了的乡村走出。

同类推荐
  • 奥州小路:日汉对照(双语译林)

    奥州小路:日汉对照(双语译林)

    《奥州小路:日汉对照(双语译林)》是日本著名俳句诗人、在日本被称作俳圣的松尾芭蕉(1644—1694)的一篇游记。它不仅被称为是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中最高水平的游记,也是松尾芭蕉文学的巅峰所在。1889年5月16日(旧历3月27日),46岁的松尾芭蕉与弟子河合曾良一起从位于江户(现东京)深川的采茶庵出发出游日本的东北地区和北陆地区,历时约150天。《奥州小路》就是这段历程的游记,松尾芭蕉以细腻的文笔和真实的感觉记录了旅程的所见所闻,并创作了大量的著名俳句。
  • 与心灵有个约会(滋润心灵的温馨故事集)

    与心灵有个约会(滋润心灵的温馨故事集)

    本书包括《心爱永恒》、《巧遇》、《爱的示意》、《父母心》、《播种生命》、《一路同行》、《选择人生》、《最后一美元》、《寻找一颗善心》等124篇故事。
  • 春底林野:许地山散文

    春底林野:许地山散文

    许地山散文以其特有的宗教情结,短小的形式,丰富诡奇的联想,深邃的人生哲理,精彩地表现了他散文创作的独创性。其选择题材和创作技巧别具一格,不仅开拓了新文学的描写领域,同时也丰富了新文学的创作方法。本书收录了许地山散文创作的精品,读者可以感受到这位作家细腻的情感和浓郁的文人气息。
  • 丝绸之路:重新开始的旅程

    丝绸之路:重新开始的旅程

    作者徒步从中国西安出发,经过兰州、张掖、骆驼围子、乌鲁木齐、霍尔果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伊朗、土耳其、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斯洛文尼亚,最终到达意大利罗马,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丝绸之路徒步游。并用手中的笔和相机,记录下沿途的风土民情、历史文化、经济现状、政治冲突,宗教信仰以及对当下的关怀和对未来的思考。
  • 找不到北

    找不到北

    与其致力于对黑车的清理打击,不如倾力竭力甚而像我们常常做的那样——举全市之力——做好我们的城市公共交通工作。
热门推荐
  • 有情有义的感恩故事(感悟青少年心灵的故事)

    有情有义的感恩故事(感悟青少年心灵的故事)

    成长,是大自然最寻常的奇迹,比如一粒种子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成长,也是人生最朴素的过程,我们都要从孩童长成大人。每一个好故事,都会给孩子们种下完美人生的种子。本丛书精选了众多极具代表性的故事,阅读这些温暖而充满智慧的故事,能够使青少年受到启发和教益,提高素质,培养趣味。本丛书内容丰富,可读性强,是青少年最佳的课外知识读物。
  • 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

    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

    本书介绍了村官李家庚同志,带领全村民众脱贫致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把党的富民政策变成农民的致富热情和行动的先进模范事迹。
  • 不正常的超凡世界

    不正常的超凡世界

    穿越到奇幻世界,白落遇到的第一个危机居然是没有身份证!长期冥想导致腰间盘突出的魔导师沉迷纸片人老婆的死灵术士因为养猫掉毛而抓狂的驱魔人玩网游一年不下线的吸血鬼超凡者沉迷网络,白落手持梦幻科技,化身异界钢铁侠。轻松快乐的故事开始了。
  • 寒门宠后

    寒门宠后

    深宫似海,女人如花,摇曳生姿地绽放在寂寞的深宫;尔虞我诈,刀光剑影,都敌不过你倾城一笑的风华!——这脸皮堪比城墙的贱人居然是传说中英明神武的皇上,老天啊,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玩耍了?——这小娘子真是美呆了,美绝了,反正救命之恩,朕无以为报,要不,以身相许?——皇上,臣妾还小,十三虚岁,葵水都没来,您将近而立,三公主都跟臣妾一样大,您真的下得了这个嘴?——啊哈哈,爱妃真是太美了,太坏了,太招人稀罕了,就算装了一肚子坏水阴了这个整那个,朕还是好喜欢好喜欢啊,怎么办?秦瑄:昭昭,我怎么觉得你对朕一直不冷不热的呢?你不爱朕了?容昭:恭喜陛下,您终于认清现实了!秦瑄:容昭你个白眼狼,枉我对你这么好,世上还有比朕更出色的男人吗?你不喜欢朕,还能喜欢谁?容昭:麻烦陛下让一下,臣妾想去吐一吐。秦瑄:啊,怎么了,昭昭,你又有啦?容昭:不是,臣妾是被恶心的。秦瑄:……容昭:陛下,别这么看臣妾行么?请您正视您那高大上的八尺男儿身,您还记得您不是深宫怨妇吗?秦瑄:昭昭你个白眼狼!容昭:乖!——看寒门嫡女从小主登上后宫巅峰的传奇!
  • 我的心在高原

    我的心在高原

    高原在赫赫有名的互联网巨头公司“C厂”任劳任怨、隐忍苦干整整三年。但她性格固执,又不善交际,三年来始终处于公司的边缘地带,甚至随时有被淘汰的风险,而空降的部门领导李钊却对她另眼相看。高原就这样在职场的利益和情感纠葛中,一步步走向欲望的深渊,最终不堪重负逃离名利场,找回失落的初心。故事立足于当下热门的互联网行业,呈现出互联网从业者辗转打拼的生存焦虑和精神需求,涉及到多个热议的社会话题:996、KPI、小镇青年、涌入大城市、网红经济……等,折射出现代年轻人关于心灵救赎和欲望之间的矛盾和角力,对“我是谁?”有了新的思考。
  • 花开已半夏人走茶未凉

    花开已半夏人走茶未凉

    她,裴小染,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初二生,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过完这个初中生活,但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去了一个专门为她布置的圈套……蒋洛婷的转学到底是为了什么韩思娅又是有着什么秘密以往自大的洛煜轩为何同样转来梧中?
  • 妖孽六君

    妖孽六君

    单身的小资女竟莫名其妙的穿在了新婚王妃身上…好吧,看在夫君长的那么妖孽的份上,她认了。未料到自己的身份其实只是人质,离!才不受这鸟气~她从来不拈花惹草,只是为什么…门外来了那么多找她算账的妖孽男…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群惹不起的主的…他,邪气孤傲的野心王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江山与她都势在必得他,放荡不羁的风流神医,遇见她之后,流连花丛却索然无味,此生之愿便是与她长相厮守他,暗教教主,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下贱的,不屑一顾,但是她不一样。他,征战沙场的大将军,骁勇善战,终是身陷情关。他,风煞宫的天字绝情杀手,所向无敌,却败给了这个迷糊的女人…不容错过的精彩花絮~【NO.1】“南宫逸,别以为你是什么狗屁王爷,老娘就怕你,我告诉你,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某女手叉腰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有蛇”某男淡淡的说。“啊,快,快把它赶走。”某男一脸鄙视的看着现在正像考拉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NO.2】“娘子,怎么办,你种的恶果谁吃呢?”某男面色潮红,戏谑的看着奋力挣扎的人。“呵呵,呵呵,真的不是我干的。”某女慌乱的摆着手。“其实,是谁已经不所谓了。”说着一把把她抗在了肩上。“救命啊,快来人啊。”某女拳打脚踢的反抗着。“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没人会来的。”…一群见死不救的混蛋【NO.3】“金夜焕,你帮我个忙好不好?”某女不怀好意的看着眼走远的人。“什么,什么事啊?”某男觉得阴森森的“放心,不是叫你杀人放火。就是…”“姑奶奶,你还不如叫我杀人放火去!”【NO.4】“女人,记住要叫我秋。”“为什么呢,你明明叫秋玥的啊。”“不要问为什么。”冷冷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哦,哦。好”某女见苗头不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和这。“你给我记住,要叫我玥。”某男咬牙切齿的说“可是,你明明说让我叫你秋的啊”某女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他。“不想死的话,就叫我玥。”懒得和她废话。“呵呵,玥,我记住了。”某女讨好的说着,心里却在翻着白眼,不就是打架厉害吗,拽什么拽,还不一样是白痴,连自己叫什么都搞不清~~~~~~~~~~~~【潇湘拼字群】姐妹好文~~~极品娘亲腹黑儿/非常特别兽宠无赖娘子/伊洛蔓魅世青莲/惆怅客果果儿子们,太闷騒/冷优然首席特工王妃/真爱未凉逗宠俏王妃/遇见未知嗜血狂后/三昧水忏
  • 一往情深几许时

    一往情深几许时

    宋兮兮:“一觉醒来,穿越就算了,卧槽,这男人还捆着我!塞“抹布”闹洞房?“唔…唔…房开唔,糊蛋”某男瞥了一眼(满头黑线的丢开布)(这里是小白一只,希望大家多多包涵,欢迎指导,不喜勿喷)甜文1v1墨深没有胆子敢多娶,因为自己家祖宗要供着,自己娶的老婆,当然要放在心尖尖上。
  • 从此亦相伴

    从此亦相伴

    桃花树之上有个少女,她睁开眼睛,拂落了几朵桃花。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人生。从今天起她叫“妩瑶”。纵然是个灵师眼中的废物,纵然是个没有绝世容貌的平凡人,她却用自己的努力弥补了这一切。都说——人生下来一无所有,死亦是。可是,正是因为人生下来一无所有,才能拥有一切啊。所以,她用她的人生演绎出了“不同”的命运,打破了别人眼中她的命运。你好,今天。我叫妩瑶,请多多关照。
  • 吃就能变强

    吃就能变强

    这是一个属于源力的世界。源兽横行,魇魔肆虐,只有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这险恶的世道中,随身携带的辅助器成了苏远安身立命的资本。吞噬变异树,精气+120,体质+7,力量+7,获得能力【快速痊愈】吞噬雷豹,能力点+10,力量+6,敏捷+8,获得源技【雷光掌】吞噬灾龙,毒抗+50,体质+70,获得源技【灾厄波动】食物便是力量,这是一个吞噬成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