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科病房
（三）三个相依为命的男人
肖羽很少能看到这么温馨暖人而又心酸的场景！
肖羽今天收治了一个患者。患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办住院的时候是一家三口来的。老爷子和两个儿子，看衣着言行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聊天的时候得知，老爷子的老伴儿前两年已经因病去世了。
大儿子约摸五十岁左右，身高大概不到一米六，白白胖胖的，是个典型的小头智障者，老是吐拉着半个舌头，目光呆滞，傻傻痴笑着一直跟着老爷子和他弟弟。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就只知道呵呵呵地傻笑，或者表达一些类如“想吃、渴了”等简单的词汇。
小儿子约摸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是个正常人。老爷子躺在床前动不了，都是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办手续，还得时不常地照顾他的智障哥哥。
肖羽看得出来，小儿子是个孝子，不光是对老爷子关心，对他的智障哥哥也是用心照顾。老爷子也是一样，躺在床上动不了了，眼睛却一直盯着儿子们，眼睛里满满地都是对孩子慈爱的神情。住院手续刚办完，就催着小儿子去上班。
小儿子不放心老父亲，不想去，就说，“我先不去了，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们两个。”
老爷子不想儿子耽搁上班，就说，“你不上班去，哪来的钱照顾我们两个。”
智障大儿子在旁边待着就只会呵呵地傻笑。
肖羽在旁边看着，感觉着既温馨又心酸，于是就跟小儿子说，“你去上班吧，老爷子只是血压高，没有别的大毛病。有什么事儿，我帮你照应着点，你就安心上班去吧。”
小儿子看看躺在床上的老爷子，又看看旁边痴痴傻傻的哥哥，满脸都是焦虑不舍的表情。“大夫，您看我爸吃的喝的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
肖羽想了想说，“你就给老爷子买箱牛奶吧，多补补钙。”
“好，我这就去。”小儿子转身就走了。
不多会儿，小儿子就提着一箱牛奶和一盒西洋参切片回来了。
肖羽还奇怪怎么还买了西洋参呢。
小儿子看到了肖羽的表情，主动解释，“嗨，我这不是看着邻床的也有这个吗？我这也给我爸买点补补身体。”
肖羽看了一眼邻床的床头柜上确实也放着一盒西洋参切片，不禁又感叹这小儿子确实孝顺。
老爷子病情确实不严重，只是高血压导致的头晕，经过检查，也没有发现别的毛病，只需要输液静养，改善症状，把血压降下来就行了。但是老爷子和小儿子却都表现得很焦虑不安。主要原因就是担心这个智障大儿子没人照顾。
每天早上小儿子上班的时候，就会先把他的智障哥哥送到医院来，放到老爷子病床前，他再去上班。智障哥哥就会老老实实在病床前待上一天，什么也不干，就是待在老爷子的病床前，傻傻呆呆而又安详踏实守着老爷子。到了饭点，护工送饭过来，就跟着老爷子一起吃，吃完饭了就靠在床边迷糊一会儿。睡醒了就继续老老实实守在老爷子身边坐着，直到他弟弟下班回来，一家三口人坐在老爷子病床前聊会天，在医院一起吃完晚饭，两个儿子就一起回家了。
“我一直单身，没有结婚。家里面就我们爷三个，我爸现在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大夫，您一定要治好我爸的病。我们家不能没有我爸。”小儿子下了班来到病房，肖羽在跟小儿子交代病情的时候，小儿子神情紧张，唯恐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早前自从发现我哥哥得了这个毛病，我爸妈带着他看遍了各个医院，一直没有治好。为了照顾我哥哥，我爸妈都提前办了病退，一边带我哥哥看病，一边摆个地摊。后来又盘了个小商铺，卖点烟酒百货，勉强维持生计。”小儿子难得遇到肖羽这么和善的人能耐心地听他诉苦唠叨，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了。
“我爸妈都抽烟，从我记事儿那会就抽。我妈在的时候，我妈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里里外外都是我妈一个人操心操劳，外面去摆摊挣钱，回家做饭洗衣操持家务。我爸也不容易，每天一大早就得出门找活挣钱去，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
“我妈在的时候，家里的事儿我从来没有操过心。我中学毕业就没再上学，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想干了就干一阵儿，不想干了就在家歇着。我爸妈为我这个哥哥耗尽了精力操碎了心，也没有多少功夫搭理我，反正我也是吃喝不愁不操心，想干啥就干啥去。我没事就喜欢去潘家园、十里河文玩市场逛，买个鱼，斗个鸟，盘点珠子，揉个核桃，穷日子穷过，日子过得倒也闲散舒服。”小儿子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老爷子又接着说。
“直到2013年，我妈得了肺病，哎，都是抽烟闹的。我看着我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口一口地喘不过来气，我觉得天都塌了。家里面没人管了，我哥哥没人管了，我也没人管了。”说着说着，小儿子眼看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当时，我都跪在我妈的治疗大夫跟前，哭着求大夫治好我妈的病。”说着说着，小儿子又埋怨世道的不公、人情的冷暖。
“大夫，您说我们穷苦老百姓怎么就住不进去友谊、宣武这些大医院呢，我都给他们跪下了，还是住不进去院。我妈最后是在友谊医院的急诊室去世的，直到她去世了，她都没能住进医院，都没能踏踏实实地在病房里好好地给她治治病，我妈就是在急诊室里那么嘈杂的地方去世的。我妈受了一辈子苦，临死了这受苦的日子都没能消停了。就在急诊室的过道里，那人啊，来来往往吵闹不休；那风啊，一直呼呼地吹着就没停；那急诊室的门啊，就叽叽哇哇地一会开一会关，我都恨不得给它拿铁条给焊上。”
“我妈终究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当大夫告诉我我妈已经去世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一整天我都浑浑噩噩的。我就觉得我一直在我们家的胡同里走，一直走，就听着我妈在胡同里的那头叫我，我就听着我妈的叫声往胡同里走，走……，那胡同仿佛就没有尽头，我就走啊走啊，怎么都走不到头。直到又听到我爸在后面叫我，不停地叫我，我才停了下来。”
小儿子抹了把脸上的泪花，又接着说，“大夫，我跟您说，我妈走的那一天，我也真的是不想活了。我就想跟她一走了之，走了也就不用再受这苦了。”
肖羽听了也是心酸，她扯了一张纸巾递给小儿子。
“我也想，我们家现在就剩我一个全乎人了，我要再走了，我爸怎么办？我这个哥哥怎么办？我得先把他们伺候走了，我才能安心走啊。到那个时候，我才能安心去见我妈去，我还是想守着我妈过，还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我爸、我妈、我哥，还有我，还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
“所以这次我爸病，我也不想再去友谊、宣武这些大医院，就来咱们这个医院住院就挺好，至少能住进院来，让我们能够踏踏实实地安安心心地住在这儿治病，让我们也能感觉到我们这些穷苦人也能有尊严。这儿的大夫对我们这些病人也上心，态度也好。尤其是肖大夫您对我爸的关心照顾和用心治疗，我都看在了眼里，您是一个好大夫，真心地感谢您！”小儿子说着说着，站起来就给肖羽鞠了一躬。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街道上对我们家也挺关心，逢年过节还给家里送油送米送面，有时候还给发点慰问金。我爸这一病，居委会和街道听说了，还到家里来慰问了。跟我们说，让我们放宽心，街道上不会不管我们，让我好好照顾生病的老爷子，我哥这儿，街道可以出钱给送到养老院，保证我哥得到周到的照顾。可养老院再好，也不如家里好。我爸不舍得让我哥去住养老院，我也不舍得让我哥去住养老院。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也是好日子。一家人在一起都生活惯了，少了谁都不行。”说着说着，小儿子脸上终于流露出幸福知足的神情来。
肖羽一直没有打断小儿子的倾诉，她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和苦难，就让他索性敞开了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心里郁积的压力和烦恼。肖羽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看到小儿子脸上浮现出些许轻松欣慰的情绪来，才插嘴说了几句宽慰他的话。
“你就放宽心吧，你家老爷子身体好着呢。没有别的毛病，就是血压升高导致的头部晕眩，再输几天液，在医院好好静养休息，很快就能出院了。”
这时候护工送饭来了，一家人在病房里温温馨馨地吃完饭，看看老爷子也没有什么事儿，小儿子领着他哥哥回家了。
肖羽看着这物质贫穷而精神富足、家庭和美的一家人，心里说不清是温暖还是心酸。抬头看看窗外夜色降临，灯火璀璨，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睡过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