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樊城中的一处小破屋
微弱的煤油灯火急促跳跃着，似一颗将死的心脏。
“母亲，阿娇，吃完这顿，咱们就走。”
男人突然打破了沉默，言语中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右手握着手中的筷子，左臂扶着残破的碗，碗中是糠煮的粥，零星漂浮着几片野菜叶，
桌子正中间放着一锅鸡汤，端正地放着，像是什么神圣的祭品。
那只鸡，是如今这个家里最贵重的东西。
三人沉默的吃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时不时的往对方碗里加上一点鸡肉。
男人那扶着碗的左小臂下是光秃秃的，
男人的左手在很久之前就已被人齐齐斩断。
“亮哥，我，我对不住你。”
女人早已泣不成声。
“是我没用，不怪你。”
男人语气平静，他垂了眼，似乎说着什么再平常不过的话。
“娇娇儿，别怕，咱们一家人，谁也不会丢下了谁，就是死，咱们也死在一起。”
主位上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伸出手，紧紧握住自己儿子和儿媳的双手，眼中分明已是一片破碎，绝望。
……
“我就猜到你们不会乖乖就范！”
“陈亮，你个死残废，还当自己是校尉呢？爷看上了你老婆那是你的福气，不识抬举！居然想着逃跑！”
“呸！”
男人狠狠啐了一口
……
“给我打！”
……
樊城门口正上演着一出大戏，
苏璃一行人有姜家的通关文牒，倒是一路畅通，而那些普通的百姓，可就没这份运气了，
不过东华郡内如今处处是乌烟瘴气，尤其是在这城门口，门阀小吏欺压难民百姓，或抢或打或杀的戏码，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接着是男人裂肺的怒嚎。
苏璃到底没忍住，将车帘掀起，
看为首那人的穿着，应当是个士族子弟。
似是那女子不堪受辱，撞到了那持剑的世家子弟剑上，而他脚上踩的正在被一群人拳打脚踢的男人，应该就是那女子的丈夫，
真是烈性的女子，
而那女子旁边，竟然还躺着一个老妇人，苏璃听着旁边人的窃窃私语，才知道那老妇人是那名唤陈亮的男子的母亲。
男人几乎失了智
他咆哮着挣扎着
“你们！你们这些鱼肉乡里的士族！你们吃着百姓的供奉，受着边关将士的保护，你们，你们”
“要不是战场上失了左手，又怎会由着尔等宵小如此欺辱！可笑我陈亮一世磊落，战场上未被荒人杀害，如今却被自己的同乡逼迫至此！”
“你们！你们……”
却还不待他继续说下去，那士卒便一脚飞踢了过去
“胆敢质疑我们？小爷今天还就告诉你，贱民就是贱民，生来就该是贱命一条。”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贱民？
照这样说，他们又何尝不是这世族口中所说的贱民，若方才只是有些不忍的话，而此时，许多人交换了眼神，他们看到，彼此眼中都已是蓄满了极力压制的愤怒。
这命如草芥的世道，谁家没受过这些世家子弟欺辱？谁家又没死几个骨肉至亲？
他们比谁都明白这句话，
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
他们从出生起便注定了，只能看着，受着。
那千户淬了一口，直道晦气，看来是已失了兴致，正准备一剑结果了陈亮，
苏璃皱了眉，这是一家子都要折在这儿了？
苏璃垂了帘子，阻隔了自己的视线，她看到了陈亮的眼神，一个被仇恨浸泡过的眼神，
一个与她很像的眼神。
车中的几人都已有些坐不住，想到这几日的经历，却也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看着苏璃。
他们有要事在身，着急赶到京华城，
再说这种事情，苏璃右手摩挲上腰间的玉佩，
这些天来他们看的太多了，最初的时候，他们倒是出了几次头，还接济了那些难民，可结果
是他们成了只显眼的肥羊，沿路被难民包围，土匪抢盗，粮食盘缠没了大半，甚至还遭遇了一波刺杀，耽搁了好些时日。
后来他们学乖了，一路上不闻不问，也不多管闲事，这才有了几天安生日子，眼下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
苏璃本是这样想的
原本是这样想的
……
“城门还让不让人进了？”
声音不大，却刚好制止了那千户砍下去的手，语气中似乎透着几分恼怒。
所有人都目光一瞬间聚集在苏璃的马车上，这其中，
包括一个戴着木制面具的男子，男子缓缓收回手中的暗器。
人群也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松了口气，可说话的苏璃却皱起了眉。
原本
实在不必
趟这趟浑水的
“哪儿来的小娘儿们这么嚣张？”
“放肆！京华姜家嫡长女姜璃在此，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说话？”
柳儿呵斥道，说着下车将通关文书递了过去。
“姜家？姜璃？”
那世家子手边的师爷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千户挑挑眉，“原来是姜家大小姐，失敬失敬。”
“我们小姐缺个马夫，这人我们要了。”
说着柳儿指了指他脚下的陈亮。
……
草草葬了母亲和妻子
上车后的陈亮沉默着一言不发，眼中是一片死寂。
同行了几个时辰后，他突然开了口
他问苏璃
“你为什么救我？”
“我说了，我缺一个马夫。”
陈亮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苏璃没有回答，只是抬头认真地盯着陈亮。
”你，你们，”他用手指了一车内一圈
“一定都觉得我该感恩戴德吧，你可是救下了我的性命啊！”
陈亮说着双眼慢慢挣得通红，他吼道：“明明你一句话便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明明你们一早便在那儿了！却偏偏，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来，你既不打算救，又为什么多此一举，不让我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死在那儿？”
陈亮的话颇有些无理取闹，柳儿听了这话自然是十分的愤怒，觉得这人忒不识抬举，本想出口喝斥，可话到嘴边，却莫名的有些
心虚
是的，心虚，苏璃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不可否认，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是少些麻烦，可对陈亮，却是家破人亡。
“你们这些世族，真是虚伪又卑鄙！一边诵经礼佛一边做尽坏事，在你们眼中，我们这些人的命向来就贱如杂草吧，你们此时一定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又做了桩天大的好事，可笑这世道何其不公，你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澜洲没有丝毫建树，可却一句话便轻易决定我们的生死！”
“你告诉我！凭什么？！”
车上几人一时间都愣住了，没人说话，车里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
“虽然我并非有意，但终究没有救下你的家人，我很抱歉。”
许久，苏璃终是垂眸道，那一瞬间，陈亮的话击碎了她的冷漠。
男子被这声抱歉，惊得抬头死死地盯住了苏璃，
“不过我并非姜家人，也不是你口中的士族，我叫苏璃，苏云城苏家人，苏家人不轻待任何澜州子民的生命，这是祖训，真的抱歉。”
陈亮本一心求死，原以为苏璃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如同一只满身尖锐的刺猬，良久，嗤笑一声道
“原来是苏家人，我倒听人提起过，你们苏家先祖曾对澜州人许诺过一些事，如今看来，苏家人？呵，不过是笑话。”
这话实在过分了，车上几人微微皱了眉，
苏璃却没有生气，
“无论你信与不信，苏家人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陈亮当过兵，他当然知道苏家军是怎样的，也同样打心底里敬重，方才那些不过是气话，可是，他现在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些，他只恨不得同妻母一同去了。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报仇。”几乎想也不想，陈亮恨道
“向谁报？怎么报？”
“张极！！他如何害我，我便千倍还之！”
“不对。”
苏璃摇摇头
“你真正的仇人不是他，至少，不只是，应该是背后那些纵他行恶的世家，还有这个腐朽的东华郡，这不公的世道，这些才是造就这一切的根源。”
……
陈亮最后还是走了
“带着她们那份，好好活下去，还有，”
“你记住，那不是笑话！数百年来，我苏家从未忘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我们每一代都在为此奋战，你既是从北荒战场上回来，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当知道……”
你当知道，那里埋着我苏家多少铁血忠魂。
这是走之前苏璃对陈亮说的话
……
这件事对苏璃一行人来说，只是个小小插曲，众人都没太放在心上，只有苏璃，看着陈亮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对了，还有方才在樊城门口，她隐隐有种感觉，身后似乎有一道熟悉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