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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婚?这个月第二次了,孙萌萌,指不定我哪回当真了

彭宇森手扶着橱柜往下移,最终按住了把手,缓缓收紧,回头的时候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他慢慢笑开:“离婚?这个月第二次,孙萌萌,指不定我哪回当真了。”

彭宇森手机铃响,自带的单调铃音响了一遍又一遍,他看也不看直接接通,听了半响又站起来去阳台,回来的时候孙萌萌仍在,但情绪已经稳定,静静地看着他。她说:“我们离婚吧。”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披上外衣去玄关换鞋。她自顾自说下去:“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的律师会联系你,希望手续能尽快办妥了。”

彭宇森手扶着橱柜往下移,最终按住了把手,缓缓收紧,回头的时候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五官深刻明晰,眸色比常人来得淡,所以寡情。他慢慢笑开:“离婚?这个月第二次,孙萌萌,指不定我哪回当真了。”

“我是认真的,”她像是累到了极点,勉力开口,“你不快活,我也不开心,你喜欢宋玲玲,那么就应该在一起,爸爸既然走了,不要担心没法交代,我想如果就算他在,也不希望我不开心。”

“我不快活?谁说我不快活,”彭宇森放声大笑,震得胸腔微微起伏,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笑话一样,从没见他笑得这样快意过,“杜思恒跟你说了什么我不管,”他身体前倾,得以更近地看清她脸上痛苦表情,仿佛这能让他感觉痛快,“但我不会离,永远。我的字典里从来只有丧偶,没有离婚!”

她忍不住问:“你不离婚,但你爱她,你不觉得对我们都太残忍了吗?”

他眸色转深,表情瞬间变得冷酷:“残忍,孙萌萌,这一点不残忍,因为你没见过真正的残忍,抛妻弃子忘恩负义另结新欢才叫残忍……”

或许是他脸上神情太吓人,孙萌萌下意识拽住他衣袖,惶恐地不住乞求:“别说了……”

彭宇森一低头就看见她无茧的手指,纤细洁白,没有任何颜色,跟她的人一样,她的唇是淡色的,眼睛仍旧温润,泊着水光,这样微微发抖靠着他,几乎一伸手就能搂住她的肩膀,那窄窄的一束,触感非常美妙,他知道。彭宇森隐忍似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中霎时清明一片,他说:“别让我说太难听的话。”

他拨开她的手,逃离式地走了。

一路疾驶,两旁景色飞一样向后退,车身如箭在夜色下滑出一道笔直的流线,城市已经夜了,霓虹灯耀眼,但许多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比如驱车的彭宇森,或者某处公寓等他的女人。

门一开,她像朵曼陀罗花一样扑上来,香气扑鼻,但是能毒死人,彭宇森心里这样想。但还是伸手回搂住她的细腰,如泄愤似咬上她艳唇,左脚踢门关上,右手狠狠扣住她后脑逼她迎向自己,两人不像是接吻,倒像是一场厮杀,厮杀的对方各怀心思,带着弑人的凶意,如野兽一样死死咬住对方脉门,不肯在这竞技中落了下风。

直吻到下颚抽痛,唇中发涩,他才气喘嘶嘶松开对手,宋玲玲双眼迷离,看清他猩红双眼,心里惊了一惊。他丢下宋玲玲,越过她坐到沙发上去,重重往沙发背上一靠,左手自然搭在扶手上,完全不见一点从情欲中抽身而出的狼狈。这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深谙自己的英俊,也能若无其事运用它得到想要的东西。这也是宋玲玲最痴迷他的原因,不急色,纵然天仙在面前也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自制力太强的男人总会让人觉得过于冷漠,不过她爱死了他的冷漠。

宋玲玲着迷地看着她的男人,控制不住自己温柔地靠过去,拨弄着他十指,用自己的手贴上他掌心比较两者大小,要说这比例完美的身材中最不和谐的东西,应该就是他的手,看得出年少时很吃过一番苦头,掌心中还有一道寸长许的疤痕。她痉挛一样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喃喃呓语:“我们结婚吧……”

他语气淡淡:“我答应过她爸,离婚之后就得离开孙氏。”

“如果她主动提出离婚呢?”她急了,“我不信她还能忍下去。”

他声色不惊看着她,这目光让她感觉陌生,她恐惧似地抓住他胳膊,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我们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我们应该在一起,应该一辈子都在一起。”

彭宇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我们现在就在一起。”

“不一样的,”她委屈地看着他,眼泪掉下来,“你的一切都属于孙萌萌,我算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阿森,你忘记了吗,本来我们就是一对。”

他心烦意乱,打开一盒烟,抽出一支咬入齿间,也不点,望着她,这个脸的主人不算年轻,虽然还美丽,但是眉梢眼角有时光驻锁不住的细纹,彭宇森清楚是自己拖累她这些年,他非常抱歉,他竭力补救,可歉意到了嘴边却仍旧不是承诺,他用夹烟的右手按住她一只手臂,沉沉开口:“对不起,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前功尽弃。”

宋玲玲依偎在心爱的男子身边,慢慢闭上眼睛,笑容飘忽,语气幽幽道:“我感觉,我越来越像我妈妈,她等了一辈子……我呢……阿森,会不会还是一辈子?阿森,你是爱上她了吗?”

这话说的彭宇森心中蓦然一痛,他掷下烟头,大力拉过她人紧紧搂住她。她的额头贴在他胸口,听着坚定有力的心跳声,毛衣上独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却不是烟味。他的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将眼狠狠一闭,低声开口保证:“你放心。”

这三个字,宋玲玲很清楚是这个敢作敢当的男人能做出的所有承诺,他必将会这个承诺出生入死,同样的,他也会被这个承诺日夜折磨。在彭宇森看不见的地方,宋玲玲将脸埋在他胸口,一边唇角轻轻扬起。

要离婚的话孙萌萌之后又提过几次,彭宇森像是终于松口,开始主动联系律师,有意结束这段婚姻关系,但他的话也经常算不得数,往往说定了去见律师,人却已经在飞机上,她打他电话也不接,就喜欢看她干着急的样子,这时候心情也变得出乎意料地好,似笑非笑逗弄她,故意给她气受,“我就不离我就不离。”次数多了全城的律师都快给得罪遍了,都当是他们夫妻闹变扭,算不得数。

孙萌萌是真想哭,他这人坏,哪怕不爱她,却总爱在细处上磨着她,给她不舒坦,让她近不了又走不掉。她其实清楚,彭宇森不是不想离,只是时机不对,人在孙氏刚稳,他不能立即娶了宋玲玲,给旁的人落下忘恩负义的话柄。

几次三番下来折腾地她精疲力竭快要放弃后,他又严肃地开始商议起离婚来,孙萌萌完全就成了实验里被人捉弄的笨狗,主人给出一点诱饵,她就将信将疑走过去,到头来才发觉他就是故意拿她开心。

她母亲没得很早,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只觉得被他骗了很伤心,也会哭,她一哭他的脸又立刻沉下去,冷冷地看她一眼,起身回书房,不管她。

她傻乎乎地掉了会儿眼泪,发觉手机在响,滑开一看是杜思恒的短信,约她怎么还没到。孙萌萌想了很久才意识到今天她约好跟杜思恒吃饭,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丢三落四不说,跟人约好见面不是忘记时间,有时候干脆能把跟谁碰面都忘得一干二净。孙萌萌立刻发过去一个马上,连衣服都不换了,匆匆洗了把脸就出去。

彭宇森站在书房落地窗前,一手插入裤袋 ,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垂眼看她出了前门,她不会开车,也不常出门,索性连家里的司机都给辞了,站在路边张皇四顾,最后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快活地飞奔过去,拉开车门轻巧地钻进一辆私家车。彭宇森转过身,脸上一点表情没有,若无其事用手掌按灭掌心那支燃烧的香烟。

车上杜思恒含笑看她气喘吁吁坐进来,等她系好安全带后才问她:“马上马上,你这个马是有多高啊,上了这么久还没上去。”

孙萌萌吐吐舌头,也怪不好意思的:“我还说呢,今天起来就觉得什么事没做,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到什么事儿没做,后来不想了,不想的时候杜叔叔就把短信发过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没做。”

这一大通话难为她说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说话的人天生音质柔美,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听的人心旷神怡。杜思恒打转方向盘,心思却不在这句话上头,转而问她:“最近总是这样吗?”

“什么样?”

“忘记东西。”

这把孙萌萌给问住了,手指点着下巴回忆他的问题。杜思恒瞥她一眼,在她脸上发现一点异样:“刚哭了?”

孙萌萌一下子不吭声了。杜思恒叹口气,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发顶心:“我都不知道上次跟你说那些话到底是对还是错。”

“生活有很多种,不是说我的这一类就一定行得通,”这是一个一根筋的姑娘,倘若只是自己的病人大可丢开不管,可偏偏他认识这小姑娘十多年,几乎看着她长大。最后杜思恒讲她小时候的事,“……你才一点点大,不要人抱,非要下地走,跌了好几次都不肯我们抱,把你爸爸紧张的啊,弯着腰含着胸跟在你身后爬。当时我就在想,古人说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吧。”他笑,“可现在我算真正体会你爸的心情了,萌萌,知道吗,你现在就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在学,什么都在尝试,也有可能跌倒,也会摔跤,或许会吃到苦头,可杜叔叔是愿意扶你的啊,像从前你的爸爸那样,在你快跌倒的时候伸手扶你一把。”

话未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哭得噎住了,说一个字要停老长时间才能缓过气,可到底叫他听懂了是谢他的意思。杜思恒笑着伸手摸了摸她额发,叹了一口气,像对待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他带她去老地方吃饭,刚坐下就有熟人过来打招呼,是个顶时髦的女孩,看着不比孙萌萌大多少的样子,头发高高梳起简单扎成一个马尾,耳垂沉甸甸挂着两只银质耳坠,妆很浓,但不至于让人反感。见了杜思恒却也规规矩矩的,双腿并拢,毕恭毕敬喊他杜老师。

是他以前的学生,转眼看见孙萌萌,张口要叫师娘的时候遭他用筷子敲了下手背,笑骂道:“这么大了,连点眼色都没有,我四十多岁人找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亏你还是我学生。”

那女生眼睛一眨,笑得分外诚恳:“老师哪算老啊,现在学校都还有人在议论,当年风靡心理系的杜思恒杜老师隐退结婚,不知碎了多少女生们的芳心,听说杜老师又离婚,又有多少女学生们伺机而动。”

杜思恒瞪大眼睛,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后又像是恍然大悟似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当年他们这么恨我。”

师徒两人笑做一团,尤其是那女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杜思恒强忍着笑意给孙萌萌讲当中典故。当年他在M大心理系授课时素以铁面无私著称,班里一男生被他挂科后,心中不忿,回宿舍后在BBS上发帖招架,呼吁班里同学等杜思恒一进教室就用麻袋把他吊起来,打他一顿,应者颇多,全是男生,跳出来反对的人更多,都是不同系自发来回帖的女学生,两厢呼应,各执一词,蔚为当时一景。

师徒说话随意地像同辈朋友一样,不用想也知道杜思恒在大学任教时人缘有多好。经他介绍孙萌萌才知道这女生姓齐,外号兔子,是他们那一届最出挑的毕业生。说到自己得意门生时,杜思恒眼中颇有得色,反倒是兔子很谦虚:“谬赞谬赞,我算我们系不争气的,学得好的都像杜老师去私人诊所开诊了。”

“那你是做什么的呢?”孙萌萌也好奇。

“hr,就是帮老板收拾烂摊子,背黑锅。”兔子笑嘻嘻地说。

吃完饭后照例由杜思恒送她回家。第二天兔子的电话真就过来,想必是之前杜思恒跟她交代过什么,兔子东拉西扯说了一大通,非要拉她出来玩。孙萌萌是最没主见的,刚露出一点犹豫的意思,兔子已经一锤定音替她做好了决定:“下午两点,杜老师诊所碰面。”

怕自己又忘了时间,特意写了一张便签条贴在冰箱上。昨天彭宇森没回家,可不料今晚却忽然回来了,她睡得晕乎乎的,听到楼下开门的动静光着脚跑出去,看到他推门进来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抬头傻乎乎看着他,问得也傻气:“你怎么在这儿呀?”

她的表情太稚气,身上还穿着一件小熊格子睡衣,头发非常长了,没有打理,发尾俏皮地打着一个个卷儿。彭宇森一愣,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下看,看见她光着的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面,这样孩子气,心底有个地方蓦地软了一下,他没察觉自己声音也软了下来:“还没睡?”

孙萌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是睡糊涂了,心里一笑,自己转身往厨房走去。他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外头应酬,酒喝了不少,东西却没吃多少,只说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吃的,刚摸着把手正要使力,眼睛像是给别的东西刺了一下。彭宇森顿了顿,单手掀下便签条,孙萌萌的字其实非常漂亮,从小临名师的帖,又有专人指点,因为有钱,所以小细节都妥帖。她写:明2,诊所。

写得非常含糊,但彭宇森一眼看出。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为此感到愤怒,但胸口明明有一把火缓慢从容地烧起,一丛一丛舔舐着他的心。他收紧手,将纸条揉碎在掌心,扬手抛入垃圾桶,霍然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心中燃沸的火却经久不息。

彭宇森从冰箱里挑出一连啤酒,孙萌萌悄无声息跟进来,站在身后,轻声提醒他:“别喝酒了,我给你煮点面吃。”

他猛一回头,是带着恨意和杀气的,这女孩在玩他!他恨自己轻易被她俘虏,嫉妒接近她的每一个人!大概是自己脸上表情太吓人,孙萌萌撞见他眼惊了惊,下意识后退两步,扶着墙站稳后却见他只是提着啤酒立在原地,眼神冷漠,表情疏离,不冷不淡地望着她,或许看的根本就不是她。因为很快他就出去,再没看她一眼。

孙萌萌不明所以望着空荡荡的冰箱门,心情灰暗,始终没能明白他发怒的原因。

因为没了便签提醒,她果然把下午两点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那张便签条还躺在垃圾桶里。她收到兔子打来的电话,从杜医生的诊所里,问她:“萌萌,你什么时候到呀?”

孙萌萌回忆了片刻,立刻惊醒,忙不迭更衣洗漱,等她赶去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半个钟头,杜思恒忧心忡忡看着她风风火火闯进来,正要说话,一旁看杂志的兔子见她来立刻跳起来,拉着她忙不迭往外走,急得她只来得及回头冲杜思恒喊了一声:“杜叔叔,我先走了。”

兔子是个急脾气,杜思恒诶了一声还没开口,两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她竟然会带自己去蹦极,孙萌萌从来不知道蹦极还有协会,当知道兔子是其中副会长后,她想她终于能够理解兔子第一天打扮的原因,一个可以成立蹦极协会的女生,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人有违和感。

玩蹦极的男生居多,更多是情侣一对一对过来,会有浪漫的男生在坠到半空中突然掏出戒指求婚。团队里,兔子主要组织策划,另个女生则负责引开那些蒙在鼓里的女孩们,跟她们东拉西扯,不知怎么聊到相遇这个话题上,答案总逃不了日久生情或一见钟情这些常规套路,但有趣的是过程,几乎每个人都与她们的男友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邂逅经历,女孩子或腼腆或幸福地讲述初见的情形,孙萌萌沉默地听,心里忽然像是下起了一场雨。

她是怎么遇见彭宇森的呢?

这些年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但好时光如珍宝,即便淹没在过去也能在她回头的第一眼发出璀璨光芒,提醒她记起,十七岁的孙萌萌无论过得什么日子,但都是好的个体,快乐的,鲜活的,有个长她许多一味宠爱她的大哥,她的父亲是本城最有钱的商户,重要的是对她千依百顺,自丧妻后就再没起过续弦的念头,在外面的女人是决计不带回家里给孩子们难堪,这一点上,他可以作为所有成功父亲的表率。

她唯一的烦恼就是失去自由,她住进了父兄高高筑起的塔楼中,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别说她自己。

孙萌萌又烦又恼,又忧又愁,硬生生愁出一枚智齿来,痛得中午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喊爸爸,吓得孙父一跃而起,一路风驰电掣带她去看牙医,挂了急诊。可怜这个爸爸又是当爹又是做娘,像个挨训的孩子,听着科室里小他快二十来岁的年轻医生训他不关心女儿牙齿健康,责问他为什么不定期来做检查。另一个孩子在门外,旁人眼中没心没肺的样子,一本正经研究自动贩卖机,好奇它们是怎么吃进硬币吐出饮料来的。

等在门外的司机刚掏出烟盒,护士小姐指了指禁止吸烟的牌子提醒他,于是讪讪拿着烟出去,回来的时候孙萌萌已不见踪影,他只当小姐又被叫回会诊室,端端正正坐在门外的长凳上,岂料老爷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见他第一句就问:“萌萌人呢?”

司机脑子重重震了一下。

她悄悄溜出去,只要躲过了看着她的司机,医院的护士是不必在意的,都当她是来看病的病人。孙萌萌正大光明问清了方向,顶着七月的毒太阳,一路踩着行道树的绿荫走,饶是这样仍晒得两颊红扑扑,T恤湿透,粘在背上全是汗,她没料到天会热到这种程度,看到附近有一家冷饮店立刻进去,对牢人家屋内的空调一直吹,爽是爽,但也有人不高兴,是附近工地打工的人,嫌她挡住通风口,用方言发牢骚。孙萌萌稍稍动了半边身子,意思也能让对方吹到一半,接着她就听到有人在笑。

她一转身,看到一张黝黑的年轻脸庞,棱角分明,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见彭宇森的脸,当时只觉得锋芒毕露。

显然他也是这群打工者中的一员,从衣服上来看应该还是小头目一类的人物,可这样年轻,旁边还有胡子花白的老人家,她轻轻嘁了一下,也别开了眼睛。

凉快过后想买点喝的,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她钱包是从来不肯放钱,嫌它弄脏钱包,冷饮店又不准人刷卡,她一下怵在那儿,正尴尬地要命,身后有人拍了几枚硬币在柜台上,一字排开,她将眼一眯,青春期少女才有的那种笑声,“真阔绰。”

彭宇森被这句话的表情撩了一下,眼中聚起一点点笑意,但幸好只在眼睛里,要不然指不定她该怎么翻脸了,十几岁的孙萌萌正赶上青春期,用杜思恒形容她的话讲,她就像一盆用千娇万宠灌出来的马蹄莲,花是极美的,叶是翠绿的,香味却霸道刺激,让人闻到一口就无从招架。

她听了很不高兴,找来大叠马蹄莲的资料,看了之后更加生气,生这种花的气。

但这一切彭宇森是不知道的,在他眼里这是一个非常秀气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双眸一清如水,好像能看见底下所有东西,但其实是没有的。她的心思都在嘴巴上,“我没钱还你。”摆定了不松口的姿势,只有孩子才有胡闹的权利。在当时彭宇森的眼里,她不就跟个孩子没甚分别吗?他终于笑了,笑声低低,告诉她,“不用你还。”

傍晚他从工地回来,发现那女生还在,蹲在冷饮店门口,拎着半空了的可乐瓶,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明明已经过去了,还是没忍住又绕过来,问她:“怎么还在这儿?”

孙萌萌扬起脸来,一线斜光照在她不施脂粉的干净脸庞上,像玉似的,看不到一点瑕疵,眼睛钉牢他手上的铝制盒饭,咕嘟了一声,他没听清,过了一会儿就哑然失笑了,是这个女孩咽了口口水。

他心蓦地一软,他没有妹妹,如果有的话可能也跟她一样吧,这样想着,彭宇森把手里的盒饭递给她,她眉毛一扬,嘴上一点亏都不吃,“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你要是想要我还你钱,那干脆拿回去自己吃吧。”

哪有嘴巴这么坏的孩子,彭宇森皱皱眉,倒也没说什么,将饭盒搁在她膝上,转身进了她身后店里,回来的时候拿着一瓶矿泉水,一瓶橙汁,他把橙汁放盒饭旁边,仰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下去大半瓶。

孙萌萌当即讪讪,再没吱声,也许真是饿了,拿过饭盒就开吃,她吃得很慢,但非常专注,眼睛只管盯牢食物,好像小兔子抓住胡萝卜一样全神贯注。看得彭宇森直想笑,她察觉到了,咽下嘴巴里的米饭,愕然转头问他:“你笑什么?”

他点了点下巴。她拿手一摸,有两枚饭粒,也笑了。

笑起来其实非常好看,双眸弯如月牙,天真无矫饰,不算倾国倾城,但是相当干净,像是雨后冲刷过的树叶,颜色鲜妍,呼吸清新,会让人心动。

天渐渐暗下去,两道路灯陆续亮起,日间还萧条的街道陆陆续续有了人声鼎沸,有外地来打工的在街边摆摊,卖些日常生活用品,说的都是她从未听过的各地方言,往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在这里生活的人,她所接触的世界从出生起就被父兄打点地精美崭新,从没想过生活的城市会有这样世俗热闹的一面,只在语文课本上见到过,斯卡布罗的集市。

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地看,彭宇森倒是不放心起来,这里鱼龙混杂,最不安生,放一个小姑娘在这儿指不定发生什么事。他不得已又问:“你大人呢?”

孙萌萌这才想起已经溜出来一个下午,火急火燎从地上跳起来,下一秒又垂头丧气坐回去:“我不知道啊,他们大概还在生气吧。”

彭宇森倒替她担心起来,想了又想没有妥当的法子,只得问:“要不去我家里等?”

她目光一下变得警觉,狐疑地看着他。

这种目光让他难受,彭宇森顿时也冷了下来,因为他嗅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酸气,站在面前的又是这样一个干净通透的女孩子。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转身要走时听到背后有人笑意盈盈叫了他一声阿森:“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回头,就看见下班回来的老乡宋玲玲推着自行车,她在附近的批发市场倒卖衣服,常常半夜才回家。彭宇森挺意外的,问:“今天下班还挺早。”

“老板娘麻将赢了,心情好,让我们几个小妹早走了。”她把手里一个油腻腻的袋子递过去给他,“给你买的。”

彭宇森也不客气,接过就呼哧呼哧全吃了。宋玲玲笑眯眯地看他,动手拍打他身上,帮他把衣服上沾的灰尘掸掉,举止亲密,倒像是城市里寻常小情侣那样。孙萌萌因为他们对话用的是方言,一时没懂两人什么关系,这一下就清清楚楚,心里顿时像吃进一只橙子,忽然沉甸甸地涩起来。

宋玲玲很快就注意到她,看着她,惊悟似的,目光一点点冷下来,有冰冷的火焰在跳。孙萌萌像被里边的火给烫了一下,心里有点怕,不自觉后退几步,躲在彭宇森身后。他也注意到宋玲玲的反常,只当她心有嫌隙,下意识护住了他认为弱的孙萌萌,这个小动作刺激到了宋玲玲,她脸一沉,冷哼了一声,径直走掉。

彭宇森也被弄糊涂了,转身去找孙萌萌,却听她惊喜地呀了一声,回过头的时候她已经像只小雀鸟一样快活地扑了过去。私家车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满脸焦急,张皇地四处搜寻,一见她眼睛都亮了,远远地就打开手臂,一把高高托抱住扑到怀里的孙萌萌。对孙协志来说,能找到她已经谢天谢地,哪还敢再说一句重话,只连声问她饿不饿,端详着她脸又心疼地要命,一个劲儿问怎么晒成这样。

孙萌萌将头一摇,“不饿,有人请我吃了。”转头去找那人给哥哥认识,彭宇森早不见了踪影。

在之后想偷偷溜出去就变得难上加难,孙父为了找她只差没把这座城市的下水道掘出来,不仅增派了看她的人,恨不得出趟门都将女儿带在身边,她出不去,没奈何找哥哥孙协志帮忙,他忙摇手,一脸丧气:“别,妹妹绕过我,下一生做牛做马来还欠妹妹的恩情。”

她翻了个小白眼,切了一声。

孙志协笑归笑,是决计不肯助纣为虐的。幸得有一日司机接她下钢琴课稍稍去迟了一点,她借口肚子痛,要提早回去,钢琴老师知道孙家规矩大,如何都不肯,执意要陪她去医院,碰巧又有别的学生岔进来问问题,她得隙悄悄溜了出去。

她记性差,只囫囵记全了一个地名,指手画脚形容一番。开出租车的师傅见多识广,狐疑一扫她,疑惑这样干净整洁的女孩子怎么会想去那样一个地方。孙萌萌也不管他,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仍旧是那家冷饮店,三三两两的打工者也没有变。她坐在台阶上,膝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只便当盒,是上午她请阿姨多做的一份,怕冷得太快,用碎花布裹得严严实实。她其实也不十分明白自己心思,嘴上说着无法还,心里想的却不归她管,这个男人帮过她,没有恶意,她是个小女孩子,没有计算出其他的因果,一门心思想再见他一次。

她等到太阳西斜也没有等到彭宇森的身影,想找人打听这个男人的去向,张口却发现她压根就不知道这男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单眼皮,瞳仁明亮,皮肤是黝黑的,太阳晒出来的肤色,这样一个人似乎只有这种颜色才跟他相衬,太白就失了气势。这是一个跟哥哥或者爸爸截然不同的男人。

孙萌萌垂头丧气,都快哭了,眼睛看着腕表,心想再过一圈就走,从此再也不来这儿,可明明过了无数圈,她还在这儿傻等。等到后来天都快暗了她才放弃,垂头丧气站起来,抬头却见前面慢慢围过来三四个小青年,各个吊儿郎当,笑得不怀好意,一个伸手碰她一下,一个推她一下,嘴上也是不干不净的。她从没遇到这种阵仗,几乎连怕都忘了,只是呆呆看着小青年,把怀里的便当盒搂得更紧一点。周围的人知这几个是当地最头疼的恶棍,警察都不管,见这情形纷纷拿脚走开,走得更远一些。

待其中一个走得过分近,手快碰到她胸部的时候,孙萌萌一咬唇,伸腿猛踹对方下裆,大概没人料到这跟瓷娃娃一般的人也会来这一招,剩下几个就愣了一下神的工夫,孙萌萌弯腰哧溜从中间溜出去,压根不敢回头看,只捡人多的地方跑,只是她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七弯八拐,竟跑进了死胡同,这可快了小青年们的意,见她走投无路了也不跑,淫笑着一步步把她逼到死角去,孙萌萌大睁双眼,知道求生无路,梗着脖子大声道:“你们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小青年们顿时乐了:“你爸是谁,你爸就算是天王老子,今天你落我们兄弟手里还能怎么样?”

孙萌萌不住摇头,眼泪凝在眼眶里,硬是不让它掉下来。就算退无可退,但仍旧往后退,徒劳地做着把身体嵌进土墙里的尝试,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闭上眼睛许久却不见对方的手碰到自己。她把眼一睁,只见那群小青年背后一人,立在弄堂口那盏坏掉的路灯下,冷冷开口:“你们把她怎么了?”

小青年回头看去。见那人从近旁捡了一只破的铁质垃圾桶,掂了几掂,向着这边过来,走得不算快,但浑身杀意凛然,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剑。从黑暗处走到路灯下,借着头顶那点不甚分明的光,她立刻认出了这个出现救她的男人,眼泪哗地一声终于冲了下来。

小青年四下一瞟,见只他一人,互相使了一记眼色,一帮人于是慢慢朝他围过去。彭宇森是练过的,冲上前先撂倒两个,铁质垃圾桶惯出去再撞到一人额头,划出寸许长的伤口,见了血,痛得那人倒地嗷嗷大喊杀人了,众人心怯,忙着扶他起来,一边盯住他一边一起往弄堂口撤,他踹开一个爬得慢的,走过去俯身要拉孙萌萌起来,却见她忽然惊恐睁大眼睛,一声小心还没出口,他已经察觉到了劈面的风声,身体向右一躲,持它的主人往左横过来,他再躲已经来不及,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冷酷,伸手一把握住刀刃,就势一夺,手劲奇大,对方没抓住,他腾出另一只手揪住他脑后衣襟,往后一扔,连人带刀就飞出去重重栽在地上。他垂下手,任由鲜血滴答在地上积成一个浅滩,也不管,目光锐利如刀,喝道:“还不滚。”

小青年连滚带爬逃走了。

孙萌萌是真的吓坏了,坏人走了她反倒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完全就是孩子哭泣的方式。看清了彭宇森,也认出了他,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脖子,哭得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栗,哭湿了他胸前衣服,冷冰冰的,这冰冷一点点往他心里钻,起先只是一个角落,再到整个心脏,让他也感受到她的恐惧,让他也为她难过。

彭宇森心中百味陈杂,被两种情感连番撕扯,这滋味简直比赶走那帮小青年还让彭宇森烦闷,当务之急是迅速把她带离这里,可她压根听不见去,一味哭,委屈到了极点,势要把心里的害怕都哭出来才作罢,边哭还边用力往他怀里蹭,眼泪婆娑,眼是水洗过的玉,睫毛湿漉漉的,一下一下扫过他心底,他口干舌燥往下看,双唇是天生的粉色,非蜜水浸泡才有的润,所以必定是甜的。

头上有根弦猛然绷紧,将断不能断,绷得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热得快炸掉。彭宇森手上有伤,只怕自己的血污了她,更不能推开她,或者他压根没有这样想,从孙萌萌角度只能看见他蠕动的喉结,眼神越来越深,越深越沉,傍晚的最后一点天光都被吸进他眼睛里去,她偏不知轻重,在他怀里一动,嘴里诶了一声,伸一指点他的喉结,“在动。”

他低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因为光吻是绝对不够的,他口干舌燥,被眼前这个人置在火上反复烧烤,所以不能放过她。狂风暴雨一样掠夺,他用舌尖灵活撬开她双唇,她的一切对自己而言都甜美崭新,是他渴望已久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所以绝不可以放过。

可就当他意乱神迷神魂颠倒时,有一个人却并不专心,她在好奇,她非常好奇,好奇感受他滚烫的唇,搂着自己腰如烙铁一样烫的掌心,好奇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如何能在瞬间控制住自己整个意识,然后任他为所欲为。

很久他才松开她,呼吸压抑,脸朝另一个方向,她看不到的方向。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控制某种即将脱缰的情绪,回过头已再无多余的表情,平静地告诉她:“走吧。”

彭宇森的平静超乎常理,让孙萌萌有一瞬间以为他忘了自己是谁,但并没有,接着他站起身,背对着她,跟她讲:“以后不要来这儿。”

伤口仍在滴血,但似乎这并不是最煎熬的地方,对彭宇森来讲,尤其当孙萌萌一无所知,追上来拉他的手,忧心忡忡要看他伤势时,他用一种比先前更冷淡的声音阻止了她:“滚。”

孙萌萌绕到他面前,特意对牢他的脸,他实在太高了,就算踮起脚也够不到他下巴,头仰得脖子非常酸,但她锲而不舍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找到他的眼睛。她刚哭过,眼眶一圈微粉的红色,连带眉骨上方都是一片羞怯的红,细而长的眉,远山一样静,湖水一样浅,让他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罪孽,她给他的罪。

他命令自己冷面以对,她偏偏不识好歹,举高怀里包装精美的便当盒,嘴里自动配音圣诞节的铃铛响,这时候更像个孩子,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举止非常可爱,笑得更可爱:“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彭宇森低声喝道:“滚。”

从没有人这样呵斥过自己,她惊了一惊,不是不委屈,嘴上却还是笑嘻嘻:“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就当着了。”

彭宇森手一挥,掀翻了她手上便当盒,另一只手反握她手腕,一把把她扯到自己眼睛底下,声线极冷,是掺了碎冰:“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是好人,我也不可能对你破例,如果下一次再让我遇见你,我会占有你,跟刚刚那样,跟那些人一样,把你当成那些自动送上门的女人,我不会对你心怀好意。最好记住我今天的话。”

他的表情与几日前遇到的那个男人天差地别,一席话硬梆梆地砸在她心口,听得孙萌萌一下子呆在原地,半响才傻乎乎地问:“你是在吓我吗?”

彭宇森面无表情,丢开她的手,绕开她往弄堂口走。她压根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反转,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他人高腿长,几步没了踪影,她却听见外边警鸣大作,远远近近都是那单调的声音。孙父找上交通队有过交情的好友,求人全城找他二度失踪的女儿,终于找到了这儿。

孙父几乎像是老了一轮,由孙协志扶着站在一列车队最首看孙萌萌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背上简直就像驮着一座山,快要撑不住倒下来。她又羞又愧,抬头叫了一声爸爸,眼泪跟着滚了下来,心想即便爸爸打她骂她,也是她活该,只盼他不要气坏身体。孙协志只怕老人家真下重手,抢先吩咐后边的阿姨,让她带小姐上车,孙父却只字未语,摇了摇手腕子,叹道:“去吧,让阿姨给你换一件衣服,跟爸爸回家。”

众人纷纷散去,只留远处一人立在阴影里,默然注视她所乘汽车离开后,转身沿原路返回,路灯间或拉长间或缩短他投射在地上的阴影,寂寥孤独,他拐了几拐走回那个弄堂口,那个便当盒扔在地上,他垂目看了一会儿,蹲在地上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带走了它。

车上孙父才终于跟孙协志讲了心事:“萌萌今年十八,快二十了,她刚出生的时候我拿着她的生辰八字去庙里找人算了一卦,庙里有修为的大师亲自给卜的,说她二十到头有一道坎,眼看她一天天大,我的心里就像揣着块石头,那石头也一天天跟着大。”

孙协志劝他:“爸爸放心,我回头就开了那司机,往后会让人再看得紧一点。”

“我是怕灾要是真来,怎么防都防不住。”

孙父年近四十方得一女,便是有金山银山在跟前也不如女儿一滴眼泪来得贵重,可就是养得贵,怕将来走的路要比旁人更辛苦,这些天孙父夜不能寐,忧心忡忡,记性更是每况愈下,怎么都想不出一个两全的计策,现今能依仗的只剩下孙协志,他侧身抓牢儿子一双手,眼中已见泪,哀哀求他:“我就萌萌一个女儿,将来能靠的,只有你这一个哥哥了。”

这话说得孙协志心中恻然,再三保证后孙父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下来。

但当时他们谁都没想到,再坚固的防守都没阻挡意外的来临,在她二十岁前一天的生日宴会上。

之后的整整一年不光是她生命总最灰暗的一年,还是笼罩整个孙家的一团阴云。她辍学在家中,非常孤单,脾气古怪,房间不能放名贵的物品,因为她会通通将它们砸碎,每周日都被哥哥带去杜思恒的心理诊所,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胆战心惊,仿佛她是一件瓷器,或者更脆弱的东西,风吹草动都能牵扯别人的神经,哥哥是这样,父亲更是,他们的表情都非常统一,小心翼翼地呵护,绝口不提地回避,看她的目光含有痛意和怜惜。

那时候她是坏的,人和心都坏,刻意制造恶意的破坏,他们的纵容让她没有一点得逞的快意,连杜思恒都拿她没办法。她不是不配合,但凡让她做的心理复健她确实照做,只是成果拿上来只会让人哭笑不得。杜思恒明白,她心里结了一个疙瘩,独自一人咬牙忍受,不爆发会折磨自己,爆发出来不光毁了她自己,连旁人都会伤得体无完肤。

可她总是忍,一点点挨着,咬着,用她那一套方法喂食自己伤口,伤口会不会结疤,或者是不是还在淌血,除了她,不可能再有人知道。

杜思恒将分析讲给来接她回家的孙父听,眼睁睁见一个叱咤生意场几十年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像个孩子一样无助。那段时间孙协志几乎不去公司,整日守着她,怕她有意外,但她总是安静的,被确诊是重度抑郁后,孙协志穷尽一切办法也未能如愿让她开口说话,或者看自己一眼,直到有天她坐在窗口,窗外楼下一大片花园正在翻修,她呆呆地看,孙协志进来,帮她把膝盖上的毯子拉上一点,耳朵里听她突然轻轻说了一个地名。

孙协志心里一惊,当即联系助理,助理很快就将那地名的信息回馈给他,是萌萌两次离家出走最后被找到的地方。他亲自开车去,意外在那里遇到了下班的彭宇森。孙协志对他其实有点印象,第一次找萌萌的时候就碰到过他,任何能帮助萌萌复健的尝试他都愿意一试,他走上前,当着那男人的面介绍自己姓孙。

彭宇森的目光陡然一利,刺他过来,孙协志只觉这人眼光太锋芒毕露,心里略感不快,但还是将孙萌萌的照片递过去,彬彬有礼地问他是否认识。

彭宇森摇头走掉,走开了老远又踱回来,慢腾腾问:“她怎么了?”

“她生病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不知先生是否有空,见见她,跟她说会儿话?”

看他的打扮就知是附近工地最常见的民工,起先孙协志是不抱期望的,便是点头也认定他是奔着坑蒙拐骗去,不料对方郑重其事回自己:“我先去换件衣服,方便的话您等我一下。”

孙协志和他一道回家,萌萌却不在,阿姨带着她去公园散步,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彭宇森反倒格外有耐心,坐在客厅,手放在膝上,人是极端正沉稳的,孙协志问了许多事,都被他实实虚虚挡了回去,他问的却只有一个:“她怎么生的病?”

“她生日宴会上,有人持刀杀人,萌萌目睹了整个过程,受了很大的刺激。”

傍晚六点,阿姨推着孙萌萌回来,一路上就听到铁门开合的声响。彭宇森立即站起身,看向门口。孙协志瞥了他一眼,人没动,心里已有了计算。

萌萌从大厅正门坐着轮椅进来,阿姨蹲下来给她换软拖,她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哥哥身边的男人,目光沉郁如水,却又有一层不同寻常的光在泠泠波动,她眼一眨,有两行泪立即滑下。那男人身体一震,双手无意识收紧,人却慢慢坐回了沙发上去。

孙协志一见此间情景,招了招手示意阿姨,自己也拿脚走开,去了客厅的小房间,站在门后观察两人动静。萌萌默默无声低头流泪,彭宇森一直没动,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要走,经过她身边时浑身一颤,跟过了电似的,整个人定在那儿。孙协志心一紧,以为会有什么事,但并没有,他人接着就走了。

谁都不知道那天那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她的病却逐渐有了起色,能跟人进行一些较简单的对话,天气好的时候会去公园散步。孙协志派人寸步不离,跟去的人回来跟他讲,小姐没有什么反常表现,就是沿着湖心一直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找到了就会很开心,找不到这一天都没有好心情。

孙协志没有过问孙萌萌在找什么东西,后来自己开车去了一趟,将车停在公园门口停车场,迎面就遇到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从公园出来,帽檐压得极低,身上外套还有一层浅浅的雾水痕迹。孙协志第一眼没能认出他,待进了公园才有一道白光倏忽映亮心底,他想起他是谁。

在那之后孙协志再也没有插手妹妹去公园散步的决定。他爱他的妹妹,所以一年之后她跑来跟他宣布她还爱那个男人的时候,孙协志就告诉自己,世间上没有两种是爱不能并存的,包括亲情和爱情,除非他爱她的方式不对。

倘若妹妹爱这个男人,他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三年婚姻终于让孙萌萌明白杜思恒话里的意思,结合的对方并不只是相爱就可以支撑婚姻的形式,内核千变万化,它将考验更多的东西,譬如男方的自律和她的信心,也或者,从头至尾彭宇森根本不爱自己,爱情只是假象,她给自己制造的幻想,当她知道哥哥孙协志为了他们婚姻万无一失不再有威胁,调查了与彭宇森所有有关系的人,并将最大的威胁宋玲玲送出了国。

在他们结婚当天。

孙萌萌长长叹了口气,对面的小女生托腮正准备听她的爱情故事,她微微一笑:“我的好没意思,不听也罢。”

女孩子不依,又仗着年纪小,撒娇卖萌非要她讲,缠得她男朋友都看不下去,好脾气地过来拉她,两人手拉手跑到别处去拍照。眼下正值春末,山上季候比山下来得更迟一些,她坐缆车上山来,脚底一片心旷神怡的绿,漫山都是绿树刚换了的新叶,空气清新,风景秀妍。

进行到下午的时候兔子着急忙慌跑来,告诉她刚才主管给她打电话,发现她做的报表中两个数据跟上边给的回执有出入,严厉命她马上回公司。这事原本也不算大,把账一抹就好,岂料大boss休息日突然莅临公司加班,这让公司留守的主管如临大敌,立将兔子召回。

萌萌看她这样也急了,立刻收拾东西随她下山,坐公交先去市里,再打的直奔公司,到了楼下却发现原本一声不吭跟着她的萌萌脸色苍白,兔子心想是这来去一番周折累到她,一边按电梯一边满怀歉意地同她解释:“太对不起了,你先去楼上坐坐休息一会儿,我等处理完再送你去杜老师诊所。”

话说到一半电梯门就开了,是从地下停车场直升上来,彭宇森同宋玲玲站在电梯里,不带神情地看着外边两个人。萌萌愣住了,从前一直觉得他们像,眉眼鼻子和说话做事的方式,也许是默契,也许只是在一起太久。孙萌萌心里烦乱,手腕都给自己掐出了无数个月牙儿,彭宇森看没看她不知道,倒是宋玲玲往里一让,空出些位置,无形之中隔开了两路人,四个人的位置成了她跟兔子贴墙站,中间是宋玲玲,最外边是彭宇森。

兔子叫了一声彭总,他没回头,淡淡应了一声。反倒同为一级的宋玲玲竭力敷衍,半侧身,笑问兔子:“去哪玩了?”

“西峰林。”

“那里风景不错。”

“是啊,跟朋友蹦极呢,宋小姐有兴趣一起啊。”

“别了,”她忙摇手,“不行,我恐高,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怪吓人的。”

两人有问有答,气氛也不算僵。五楼又进来一批人,三三两两纷纷叫着彭总,他点点头,往里退了点,后边就站着孙萌萌,没留神皮鞋踩着她球鞋,一个灰色的印子,她轻轻呀了一声,缩回脚,彭宇森倒是没反应,反是宋玲玲双眼锐利直刺她过来。

兔子是完全不知道萌萌跟彭宇森的关系,杜思恒也没和她讲,只说这是他认识很久的小朋友,让她多多关照。孙萌萌心里想的什么她全不知道,见她脸色发白,伸手碰一碰她:“你怎么了呀?”

萌萌额头尽是虚汗,还未说话脸却先红了,凑到她耳边,兔子立刻明白,站得与她近一点,扶着她。叮一声,电梯门开,前边的人让着彭宇森。兔子故意落后她几步,扫了一眼她穿的裤子,又小跑追上她,挺高兴告诉她:“看不出来。”

彭宇森终于在公司门口停下,转过头,她形容不出他那时候的目光,是实在的落在她身上,像有意从她脸上看出点不同寻常。但很快又转过头去,因为迎面有过来的人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温文有礼的,“你好。”

萌萌的心七上八下。

就为了做张表,一拖就拖到快七点,拖到后来兔子都不敢跟萌萌解释,偷偷打电话给杜思恒,门诊的小护士接,说杜医生已经下班走了。萌萌却觉是自己打扰人家工作,合上杂志站起来跟她讲:“那我先回去吧。”

兔子简直愧疚到了极点:“都怪我,原本就是我约你出来的,没料到……”

话没说完彭宇森从他自己的办公室出来,白衬衫着身,袖子挽到手肘,头发有点乱,因为人英俊,这点乱都显得顺眼俏皮。办公室小姑娘们眼眨啊眨,目不转睛地看,难得大boss下来,眼睛都快要飞出爱心来。

原来他的办公室正对自己座位,萌萌一直没发觉这一点。他出来只是为了吩咐宋玲玲:“按这个单子,去买点吃的上来。”

满层楼都是谢谢彭总的声音,竟然还有人冲他吹口哨,萌萌从来不知道他在公司是这个样子,觉得挺好笑,低头抿嘴微微笑了笑。彭宇森一眼瞥见,移开视线,对准办公室一盆绿色植物,好一会儿仍觉眼前白花花的,亮地不行。

有了吃的,兔子喜笑颜开,回过身来拉她的手:“那吃点再走吧,要不然让杜老师知道了,他该不认我这个学生了。”

孙萌萌心乱如麻,一时想快快走,一时却想多留,毫无头绪已被兔子硬拉着她又坐下。

宋玲玲很快回来,一个隔间一个隔间来送茶点饮料,有个女生打开塑料袋,一连四杯,都是最不讨喜的红糖姜茶,嘴上不说什么抱怨的话,只笑盈盈问周围分发饮料的同事:“有谁要喝姜茶么?我跟她换。”

兔子拿到的是冰柠檬,与那女生换来姜茶,拆了吸管给萌萌,眼睛笑得弯弯的,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可真幸运,公司几乎没人喝这个,这回却买了。”同事们纷纷过去取小蛋糕,她也去,抢来一块巧克力起司,也给萌萌,将她当小朋友招待。她有点像孙协志,但是不一样的,她没有义务这样护着她,就算是杜思恒要求的。萌萌心里一暖,抬头冲她笑,却发现她正看着自己身后,表情古怪,萌萌疑惑地顺她视线望过去。

是彭宇森,拿着一杯姜糖红茶,也看到了她位置上放着的,一挑眉。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温柔的,心疼的,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的笑:“原来已经有了,我还想着你就是这几天。”他接着说,“等下先别急着走,我送你回家。”

兔子的表情慢慢淡了下来,再看萌萌时已经变得跟刚才两样,眉仍是眉,嘴依旧是嘴,不过五官给冻住了,若无其事叫了声彭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她一定以为是自己故意瞒着她!

萌萌的心骤然跌进谷底,惶惶朝彭宇森看去。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对准这个遭他陷害的小白兔,脸上是一个恶意得逞的笑,嘴唇无声张合,萌萌看懂他说的:我,故,意,的。

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却越没法说,不是有意瞒着兔子,但兔子可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跟个傻瓜没两样,听杜思恒说她爸爸去世,也心疼她,巴巴叫她出来玩,她却跟看笑话一样,明明同自己老板关系非同寻常,却一声都没吭。她是北方人,性子直,本科学的又是心理,一门心思认定她是有意瞒着自己,知道了自己是这家公司职员,说不定心里正撇清关系,怕自己赖上她谋取什么好处。

兔子慢慢将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仍是笑,但那笑忽然隔她有了万丈远:“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联系。”

孙萌萌的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她对兔子的亲切感可遇而不可求。只怕现在再说也是徒劳,她浑身发凉,径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掉头去找彭宇森。他人就在走廊,齿间咬着一根烟,手里的火机火焰明灭,他低下头,点着了,但也不吸,抬脸冲走过来兴师问罪的萌萌微微一笑,像是料定她会来找自己。她觉得为这种事哭实在太丢脸,可她真的忍不住,话未开口,眼泪已经簌簌掉下去,她抽噎着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彭宇森拔下烟,露齿一笑,牙齿洁白,脸上带着顽劣的笑。他凑过去,欣赏她眼睛里的委屈和痛意,故意说:“我乐意啊,我就乐意,你管我。”

萌萌一下子就噎住了,这样无赖的话无赖的人,却被他说的做的理直气壮。只剩下哭,鼻子都给揉红了,更像一只白白的小兔子,人是聪明可爱的,却总在这些事上被他耍得团团转,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一边拭去脸上的眼泪,一边含着哭腔指责这个罪魁祸首:“坏人。”

香烟燃到尽头,烫了一下他心口。

三年前彭宇森听说她生病,跟孙协志回孙家看她。当时她也哭了,他命令自己硬下心肠,已经为她破了一次戒,从此往后她就跟自己毫无关系,就这么一遍遍提醒自己,逼着自己目不斜视走过她身边,却听见她轻轻说:“坏人。”

他被重重震了一下,他的心包括他的身体。

如果说那天的彭宇森心没有碎,那一定是他嘴硬。他怎么可能不心碎,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子,曾经又可爱又让他心烦,第一次见她是在冷饮店,她霸占了整个空调,只看得到她背影,起先他也不怎么在意,瞥过去的时候她正转过脸来,顶秀气的女孩子,细而淡的眉,烟扫一样,他没念过多少书,却总觉得这样的眉毛是含愁的。

她说真阔绰的时候,是可爱的,她说没钱还你的时候,又是让人气的,第二次以及之后的无数次遇见,彭宇森命令自己不可以再对她有任何感情,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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