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是吴州中小学寒假的第一天。
新的吴州中学在南新区,刚造好一年半,周边不是麦田菜地就是村子。
今天是吴中新高一实验班招考的日子,全市符合报名条件的孩子将来到这里接受考验,竞争十分激烈,只招五个班两百个名额,报名参考的有一千二,这一千二还是优中选优挑出来的。
平和是父母送来的,她只有十三四岁,个子又小,看上去像个小学生,乌黑的头发密而直,眼睛藏着笑意,脸带婴儿肥,校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
“爸爸妈妈,下午早点来接我。”
“难道你要提早交卷?我们一准到,放心吧,好好考试,尽力了就行。”朱安安并不给平和太大压力,毕竟自己女儿年岁小,又没受过大的挫折,怕她承受不了这样惨烈的竞争。
“我会努力的,来接我时能带个梅花糕吗?想吃。”朱安安的徒弟杨海琳家附近有家卖新市梅花糕的,知道平和爱吃后,就经常给她带,让她吃上了瘾。
“就记得吃。知道了,赶紧去吧。”平康水杯递给女儿:“丢三落四的。”
考试还没开始,平和找到自己的考场,跟其他考生一起站在门外等,今天的气温特别低,听说要下雪。
张笑兰拿着考卷进入考场,看孩子们实在冷的很,再看表也差不多了,就把他们都喊了进来,然后马上开空调。抖抖缩缩的孩子们一遇热风,马上就跟一种叫“沙漠玫瑰”的干花遇到水舒展一样,立即蓬勃了起来,话也多了,气氛也活跃了。
张笑兰喜欢活泼的孩子,让她觉得特别有朝气。
今天考四门,上午语文、科学,下午英语、数学,要考到六点钟。
朱安安下午的手术出了点问题,本来只是剖腹产,但打开腹腔发现,孕妇的结肠有拳头大的包块,并已经穿孔,在腹腔内形成了200毫升的脓腔。朱安安是主刀医生,手术的准备不足,同时还需要跟孕妇家属商量,最后征得同意后切除了部分肠道并进行了造瘘。婴儿虽然小了点,但还算健康。
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五点半了,她又累又饿,打电话让平康去接孩子,结果平康说中午喝了点酒开不了,这让朱安安很生气。
“师傅,我还是自己回家吧,你直接去接和和时间正好。”杨海琳的家在南新区。如果朱安安要送她,势必要绕一下。
“没事,来得及,正好顺路。和和说要让我给她带个梅花糕,正好在你家附近买,送过去肯定还是热的。”朱安安收拾好东西拉着杨海琳就走。
车子停在家里,走过去也不过几分钟,今天接孩子的家长多,门口肯定堵,她晚几分钟到说不定路就通畅了呢,朱安安想。
平康知道妻子生气了,老老实实在车子里等她。
“安安,不好意思,今天中午加完班,部门里聚了一下,临时的,我喝得不多,休息一下午了,要不还是我去接吧?”平康小心翼翼征求老婆意见。下周一省里要检查组要来,他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上午对汇报稿又把了把关,对检查组要走访的路线亲自走了一遍才放心。看事情顺利,他作东请加班的同事们吃了便饭,因为是周末中午,可以喝酒,他们喝了一瓶西苕特产的杨梅烧酒。
“喝酒不开车这是铁律,你上去吧,我去接。”朱安安让他从驾驶位上下来。
“那我下也下来了,反正也没什么事,还是陪你一起去吧。”平康疼爱女儿,甚至比朱安安还要宠爱。
“行了行了,坐那边去。”朱安安看了一眼杨海琳,“坐好了?”
“好了。”杨海琳自动坐到了后排。
车子发动时,天真的下起雪来了,但似乎是雪子,落在车了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的一片。下雪的傍晚,出城有点堵,好在没堵死,杨海琳家很快到了。
“师傅,赶时间,您不用下车了,我去买。”杨海琳立即跑到斜对面的梅花糕铺子买了六个,把袋子递给了平康。
“海琳,那边过去是不是有条近道?”朱安安早上送平和看到过。
“是的,那是牛角村,大路拐进村子,一直往前开,就能到,就是路不宽,师傅您开不快,还不如走大路。”杨海琳建议说。
“好的,知道了。”朱安安挥挥手开走了。
朱安安为什么最后选择走牛角村的小道,无人得知。
江南的冬天,接近六点,天已全黑,要不是下雪,有雪的反光,再加上车灯,否则这里的路更难开。
这里属于南新区三期和四期之间,三期的开发还只开了个头,四期更是还在图纸上。吴中孤零零地坐落在这片空地上,除了进校的路,周边有的路只有路基,有的只是铺了一层石子,有的已长满了荒草,有的干脆被种上了菜。吴中周边的地,都还没开发,有的虽说开发了,也只是圈了个围墙,不知道是工厂还是小区,听说是区政府等着吴中把这周边的地捂熟捂热了再卖,这样政府可以连这块地附近的公共设施比如道路都交给开发商去完成。
朱安安就这样开上了一条不归路。
裴允昨天期末考试刚结束,一般孩子今天肯定好好睡个懒觉好好玩一天,但他不能。
他父亲裴正强本来是一家集体企业的送货司机,几年前,产品销路出现了问题,效益严重下滑,前年他成了企业第一批内退人员,所谓内退,其实就是下岗,给一笔钱,一般也就几万块,离开企业自谋生路。裴正强拿着这笔钱去跟人合伙做生意,后来还把家里的积蓄投了进去,结果生意失败不说,合伙人卷走本金跑了,把十多万块钱的债留给了裴正强。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母亲王丽华也因丝织业不景气下岗了,拿的可怜的遣散费给了裴正强,结果还差十二万,白马知道了,硬是从父母那借了一万,直让马明喊他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王丽华跟哥哥王新华去借钱,王新华却只愿意借一万。为了十万块钱,又快年底了,债主天天上门,还扬言要打裴正强,裴正强只好逃了出去。
裴允的舅舅王新华一家就住在牛角村,属于开发区的四期,区里早就量好面积不让他们动了。但你政府量归量,他们偷偷造归造,造好了,出租给外地人就是一笔收入,真拆的时候还有了跟政府讨价还价的理由,所以没钱的借钱也要违建。
听说舅舅王新华正在偷偷盖房子,裴允想去帮忙,趁机再跟他借借钱看。
违建不能大张旗鼓,一般都是叫几个亲戚趁天黑搞。王新华只有一个儿子王高,今年正好十八岁,外甥裴允主动提出过来帮忙,他当然欢迎,裴允个高,听话,干活卖力,不像他儿子喜欢偷懒。
乡下人造房子都是相互帮忙,王新华给不少邻居帮过忙,拌水泥、搬砖、砌墙都不在话下,这次不过是在正房后面搭一间平房,难不倒他。
三个人早早吃好晚饭,天一黑就干起了活。小货车运来的建筑材料都堆在路边,他们今天就是要把砖和沙搬到后面,开始砌墙。
砖很沉,虽然有三轮车,但搬上搬下还是很吃力,裴允抢着干了这最累的活。
王高负责运沙子,他看有裴允帮忙,就放慢了动作,等着裴允搬好砖再来帮他运沙子。裴允已经把砖运得差不多了,那一小堆沙子,王高还没有运完。
因为对舅舅有所求,他不敢偷懒,干得很卖力。明明是冬天,他还是干出了一身薄汗,手上虽然有手套,但砖的棱角有些锋利,把他一双习惯拿笔的手勒得通红。
突然,一道光柱穿透黑夜而来,让他一时看不清眼前的砖块,机器低沉的轰鸣声微微震动着他脚下的雪地,声音越来越近。
汽车即将从他身边经过,去不知怎么突然一顿,然后加速拐向另一边,冲向一棵行道树,“砰——”汽车撞在树上,直接把树撞断后,又冲进了河里。
裴允呆呆着看着这突出其来发生的一切,像个木偶人一样,定在了那里。
王新华听到声音,扔下三轮车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裴允指了指车的方向,“汽车撞树,掉水里了。”他颤抖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快,跟我去看看。”王新华毕竟年长,立刻作出了决断,裴允这才反应了过来。
两个人冲到河边,看到一辆白色汽车半浮在水里。
“出什么事啦?”王高兴奋地跑了过来。
“快去报警,让你妈喊些人来帮忙。”王新华指挥儿子。
车子离河岸有点距离,站在岸上根本够不着,裴允个子高腿长胳膊长,但他也够不着。
“下河。”王新华当机立断。
裴允也没有犹豫,他一直搬砖,身上的外套早就脱了,只剩下一件薄毛衣,但一入水,原本冒着薄汗的身体本能地一哆嗦,可能由于心急车里的人,他似乎并没感到多么地冷,继续向前走。
水已没过两人的腰,胸。
借着雪光,看到车子前排坐着两个人,但因为安全气囊已经打开,反而让他们看不清楚车里面人的受伤情况。
车子在逐渐灌水的过程中,由于车门内外的压差大,再加上撞击后变形,车门很难打开。裴允试了试副驾驶位的门把手焦急地说:“舅舅,车门打不开。”
王新华看了看离岸距离,又折回去,拿了被扔在岸边的两块碎砖回来。
舅甥俩开始砸车窗。
“舅舅,砸车窗边缘或四角。”裴允是司机的儿子,常识比一般人懂一些。车窗边缘或四角更容易砸开。
车窗一破,车内气压发生变化,车头下倾、车尾翘起漂浮在水上,逐渐下沉。
裴允试了试车把手,还是打不开,手伸进车窗,拨开安全气囊,看见一个已经昏迷的中年男人。
他把手伸进车门,一手按下开门键,另一手拉门,但车门已经变形,要顺利打开十分不易。裴允用膝盖去顶车门,也不知道试了多少次,可能这时内外压力相当,他终于成功地打开了车门,但车门只能打开一半,他摸索着解开安全带,把男人拉了出来。
“小允,这里水太深了,过不去。”在另一边的王新华只砸开了后车窗玻璃,但人无法绕到驾驶位,好不容易拉到车门,但这一边的车门变形更严重,根本打不开。
裴允拉着昏迷的男人,不知道怎么办好。“舅舅,你先过来,把他送上去,我从这边爬过去看看。”
王新华又从车后面绕回来,接住了男人。“车子沉下去了,你小心点。”
王高来到了河边,打开了手机电筒,为他们照明,却没敢下水。他妈妈陈建芬带着几个人随后也赶了过来。
“你们帮着下去救救吧?”陈建芬见丈夫和外甥还在水里,有些紧张,怂恿来的人下去救人。
“这么冷,我这把年纪怎么吃得消啊。”
“我不会游泳。”
“看样子不行了,救不上来了。”
“老王他们上来肯定吃不消,我去拿床棉被来。”
陈建芬想想也对,也赶紧回家抱棉被去了。
叫来的人心思各异,这么冷的天下水,确实大多数人不太有勇气。
车头已经全部入水,副驾驶位上半瘪的气囊在水里飘荡,雪的反光昏暗,手机的灯光也只变成了一圈光晕,裴允这时候爬进去,弄不好自己也会没命。
裴允还是想试试,他吸了口气,扯开气囊,上半身爬了进去,他摸到了人,又去找安全带,却怎么也摸不着。
“小允,快上来。”王新华拖着一个人,回头看到车子几乎已经沉下去了,还有裴允飘浮着的两条腿,有点急了,妹妹就这一个儿子,要是没人,他怎么跟她交待。
裴允退了出来,这时候听到警笛声由远即近,不由松了口气,一歇气,就觉出了无边的森冷。
“警察来了,我们先救这个吧。”王新华让裴允过去帮忙。
裴允精疲力竭,只得离开。
到了岸边,看热闹的几个人也纷纷伸出手来拉了他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