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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雨绕荒村泪垂病榻 江湖惊噩梦血溅沙场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入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

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折断了的芦秆,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江洪被柴烟眯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让他做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子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做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一声,将盆放在地上。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和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了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

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洗漱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于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绝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决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

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这江岸里面去找寻落脚的地方。只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个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户人家,水里也有十几只小渔船,所有我们这里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我在那里找了两个人来和嫂嫂挑东西,我们就去,我已托了一个老婆婆和我们煮着饭了。”冰如听说有个落脚的所在,心里自是宽慰了许多,立刻和王妈来收拾着东西。

江洪又把两只箱子叠起来,站在箱子上,对遭难的人,大声报告了一番。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

到了那江汊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纸条,而左边有座土灶,这里便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只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在灶口下面,钻出来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袄子,虽然上面也钉有两个补丁,却还洗刷得干净,并没有什么油腻。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黄瘦怕人。这倒让冰如心里稍微舒服些。这人家反正是这一间屋子,所以渔网、渔叉、船桨,庄稼人用的锄锹、鱼篮、稻箩,到处都摆塞着。墙壁上又挂着蓑衣,吊着鱼竿,真的很少空地。所幸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都没有灰尘,地下也扫得干净。那老婆子见冰如张望着,便笑道:“我依了这位先生的嘱咐,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袄子的褂子脱了。太太,你放心,我会弄得干净的。我也到九江去过,我知道城里人的脾气。”说着,她两手牵着了衣襟摆。冰如这才晓得这个地方,也是经江洪经营了一番的,便道:“唉!我们是逃难的人,还有什么讲究?老人家,你随便吧。”这时,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东西。那老婆子却搬出一张竹椅子来请冰如坐了。还从灶里取出一只乌黑的瓦罐子来,斟了一饭碗酽茶送过来。冰如看那茶,像马尿一般,里面又是无数的细末子翻腾,也没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纷纷地来到村子里,各处去找落脚所在。这屋子里有几位女眷挤了进来。冰如也不动,也不作声。王妈站在面前,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呀了一声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冰如将一只手托住了头,把头歪枕在椅子靠背上,双目微闭,摇摇头道:“脑子有一点晕,恐怕是走热了。你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刚说到这里,胸里头一阵恶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黄水,江洪本在门口和难民谈话,听到哇的一声,奔向冰如这里来,见她弯了腰还向地面吐着,因对王妈道:“你太太绝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里面屋子里去睡下吧!带来的铺盖,我已经替她在里面床上展开了。”冰如呕吐过了以后,益发感到脑子沉沉的,正是要找个地方躺下。听说之后,就扶着王妈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当时心里郁塞,只觉天旋地转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也顾不得是脏是干净,好在所睡的还是自己的行李。王妈厚厚地给她盖着,她也就蒙头大睡。

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有一盏茶壶式的小小白铁煤油灯,嘴子里燃着灯草,寸多长的火焰,上头冒着几寸长的黑烟。灯光下,照见这屋子依然是堆着箩筐、渔网之类。只靠墙有一张两尺长的小桌子,虽然外面屋子里人声嘈杂,这里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据着这渔户的一张木架子床。床上没有那灰黑的帐子,架上的木头,也还雪白,这算心里安慰了一点。

王妈靠了一堆篾箩,坐在短板凳上,睁眼望了床上,看见冰如睁开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觉得怎么样了?刚才可是大烧了一阵。”冰如喘了气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这个荒野的渔村上,那怎么办呢?”王妈道:“那倒不要紧。江先生说,他一定陪着我们。九江船来了,接着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这人家,是这村子上最干净的一家。这张木床,还是那个老太婆娶新儿媳的新床呢。”冰如闭眼养了一会神,见那小桌上,已放着一把洗白净了的旧瓷壶,因在枕上点点头道:“桌上那是开水吗?”王妈道:“江先生把这村子跑遍了,找到这样一把壶,又把瓦壶烧开了一壶水,他在门外问了好几回了。”说着,把粗瓷饭碗,倒了一碗开水来。冰如喝了半碗开水,因向王妈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烦江先生了,我心里非常不过意。”王妈笑道:“你说不过意,若听了江先生的话,那才更新鲜呢。他说约着我们坐了这条船,才遇到了飞机轰炸,他心里非常过不去。”冰如道:“我们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这种人,总算交对了。”江洪正伸进一个头来,向门里探望着,听了这话,便站定了,等了一等。等着冰如不说话了,这才问着王妈道:“你们太太,总算好些了吧?”王妈摸了一摸冰如的额头,回转来向江洪摇了两摇头,又把眉毛皱了两皱。江洪低声道:“发烧烧得很厉害吗?”王妈又点点头。江洪道:“请你告诉太太,不必发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说完了这话,他缩头就走了。

冰如虽还烧得糊里糊涂的,这些话却听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于被抛弃在这荒凉的渔村;一方面可又焦虑着,若是赶脱了九江来的轮船,就不能预料怎样到汉口去,可要耽误江洪的公事。心里这样想着,就迷糊地做了好几场梦,等到自己醒来,看到小桌上,已换了瓦器菜油灯,点着一粒绿豆大小的灯火,照着屋顶里阴沉沉的,抬头看见那茅屋上,垂下来的乱草,在空中摇撼着。侧耳听听屋子外面,风呼呼沙沙地刮了雨点响,在灯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墙上,开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面糊的旧报纸,焦黄着破了几块窟窿,那窟窿里的碎纸片儿,被风吹得飘飘闪动。这就听到的笃的笃,茅檐下落下的水溜,打着地面响。先倒是不理会这响声,在枕上把眼睛睁着久了,便觉得这檐溜声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来,不容人再把眼睛闭上。看看王妈,和衣睡在脚底下,牵着一床被,盖了半截身子。只听鼾呼声,呼噜呼噜地不断,想到人家伺候着整天的,也就不去惊动她,就这样睁了眼睛,望着茅屋顶。虽然屋外面窸窸窣窣,雨点牵连地响,可是屋子里面还沉寂极了,可以听到外面屋子里任何响动声音。先是听到有人脚步响,后来有人轻轻的说话声,随着就有人推开了屋子的门,冰如吓了一跳,又不敢看,听到脚步进了房,停了一会,那脚步却又向外走着。冰如那心房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出来,周身出着汗,人不知道怎么好。这时人走了,微微睁眼看时,正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那老太婆。她出得门去,又把门反带上了,却听到她向人道:“江先生,她两个都睡着了,睡得很好。”冰如这才明白,原来是江洪请这老太太代表进屋探病的,他既是在暗里注意,显然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也就不必去感谢他。侧了身子,向窗户上望着,看了那碎纸片打着转转,只管出神。那碎纸悠悠地动着,外面的风势,已很微小,而那淅沥淅沥的雨声,很清楚地听着。夜已很深了,不知是茅屋下哪里的缝隙,放进一丝一丝江风来,觉得那青油灯光,缓缓向下坐,而面孔上也触得一阵凉气。这时,心里说不出来是怎样的难受,眼角里突然地挤出一阵泪珠。自己伤心,自己没有法子去遏止,随了泪珠向枕头上滚去。后来远远地听到两三声鸡叫,这才一个翻身向里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让外面屋子里人的动乱所惊醒的。王妈倒是坐在屋子里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并不用冰如来问,先告诉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愿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疑心。江洪听到里面有了谈话声,就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病好些了?”冰如在枕上抬起头来点了两点,哼着道:“不要紧,无非受点感冒罢了。江先生,你不必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来的话,你尽管走。我们将来包一只渔船,也到得了九江。”江洪手扶了门框,深深地点着头道:“嫂嫂安歇吧,我当然会料理自己的事。”冰如料着他也不会因了这几句话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这样声明两句,心里是过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风细雨不停,料着在渔村里避难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过来后,这位房东,又带了她的儿媳妇进房来陪着谈话,却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两天两夜,冰如也就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温度已经低落,头也轻松着不昏沉了。看那纸窗户外面,有一片阳光,知道天气晴了。洗漱以后,穿衣走到外面屋子来。果然是太阳高高地照着,门外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泥浆,左右邻居,或开门,或半掩着门,静悄悄的,并不看到同舟的难民。岸下的江汊子却涨了一点水,那一排小渔船仿佛高升了些。

江洪站在一只渔船的船艄上,和那船夫在说话。她回头见王妈也走出来,便忙问道:“九江已经来船,把人接走了?”王妈皱了眉道:“前天就走了,江先生怕你着急,让千万不要把话告诉你。”冰如道:“难道大家都是冒着雨上船的吗?”王妈道:“就是为了这个,江先生不愿你这生病的人在雨里拖了走。”冰如靠了门框站定,极目一看江汊子对岸,芦花苍茫一片,直接云天。面前这几棵柳树,经过了几天风吹雨洗,把枯条上的细小枝子打落了不少,那树上更显着空疏。心想,就留在这荒寒的地方住下去吗?一回头,不知道江洪几时站在了面前,他笑道:“嫂嫂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着急。不要紧,我已经和这只渔船老板商量好了。”说着,伸手一指岸脚下一只大些的渔船,接着道,“趁了这上午好晴天,让他们把船上洗刷干净了,下午我们就搬上船去,由他们送我们到九江。他说了,纵然遇不到顺风,背两天半的纤,也可以把船拉到九江。既是背纤,船就不会到江心去,嫂嫂你可以放心了。”

冰如对那渔船看看,有两三丈长,中间的篷舱,却不到一丈,两个船夫,正在那里用布扫帚搓抹着船板。心里想着,舱还没有床大,男女同处一舱,怎么方便?但是却点点头道:“我想着,一切江先生都会布置好的。等将来志坚回来,重重报答。”江洪道:“朋友患难相交,有‘报答’两字,便是不安。嫂嫂不必勉强起来,只管安心休息着。等船板干了,就搬东西上船,趁着天气好,今天还可以走个二三十里路。”冰如道:“船板容易干的,我们收拾东西搬了上去,船板也就干了。我索性到那渔船上去躺下。”江洪只笑着说了一声“嫂子比我还急”,也就照办了。他在那渔船小舱前后,挂了两床毡子挡了外面的风,将冰如主仆的铺盖相对地展开着,让她二人安歇。冰如经了一番行动,又疲倦了,上得船来,就躺下了。心里虽念着江洪和这两个船夫,不知道在哪里安歇。但病后的身体,禁不住摇荡,不能细想。上船之后,船夫受到江洪催促,就开了船了。岸上一个船夫背着纤,艄上一个船夫把着舵。江洪却露天坐在船头上。冰如在这一叶扁舟上,让它摇动着两三里路,便睡着了,睡醒时,船已停在一个小江镇上,江洪却在船头上支着低小的笠篷,原来他就在船头上展开了行李。这渔船简陋,前后并无舱板遮盖,中舱和船头尾只有一条毡子隔着。她心想,若不是有王妈做伴,这实是太不方便了。

一会子工夫,船夫已做了晚饭送来。掀开舱前的毡子,饭茶碗就摆在船头舱板上。而那地方,还是江洪掀开一角被头让出来的。冰如有三四天不曾吃干饭,看到那里摆着红米饭,还有辣椒末、干豆豉、炒萝卜干、煮青菜、煮鱼,一切都很香,觉得食欲大动,就让王妈把盖被作了一捆,撑腰坐住。那船头上虽已支盖了笠篷,因为太低小,江洪却推开了一块笠席,露天坐着,坐在那里,倒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光。冰如觉得这样吃饭,倒很别致,浸着鱼汤,便吃了一碗红米饭。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黑,反衬着满天星光灿烂。

船艄上船夫送了一盏竹筒架着瓦碟的菜油灯进来,灯有个长钩子,便挂在笠篷下。江洪坐在船头上,见冰如面黄发散,便道:“在船上,吃了晚饭就睡觉,嫂嫂身体刚好,不必添饭了。有人说,吃了饭就睡,也可以助消化。但是胃里过饱,晚上一定做梦。”冰如听说,也就不敢吃了。饭后各用干手巾浸些江水擦擦脸,又睡下。江洪先扯下了遮隔舱内外的毯子,盖起了笠篷,并没有什么声息,悄悄地便睡着了。冰如因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却找了王妈闲谈,直把一灯菜油都点干,还在黑暗中和王妈谈了一阵。她之所以谈得这样有意思,就是因为想到了南京,又想到了上海的战事,这多日没有看到报,也没有听到广播,究不知时局的形势,转变到了什么程度,王妈并没有出征的丈夫在前线,自然不如冰如那样挂念得厉害,慢慢地谈着话,慢慢地只有了简单的答复,最后又哼应着一两声而不说话了。

夜深了,江潮打着船板,啪啪有声,她的幻觉,感到这有些像军人马靴上的马刺触地声。记得丈夫孙志坚临别的那一晚上,十分恩爱。送他走出大门,直等那马刺碰地声听不到了,自己还不忍回去呢。这时,那马刺的托的托、哗朗哗朗的声音,兀自响着。这一颗心乱跳跃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孙志坚,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一支步枪走过来。他很惊讶地叫道:“冰如你怎么走到最前线的地方来?”冰如抢上前两步,两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望了他的脸,因道:“我来找你的,你还好,也罢。”志坚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这个出口,掩护另外一营人,去达到他们的任务。刚才对方来了约一连人,让我们两支机关枪扫灭了。前面还有更多的敌军要来,走是来不及了,找一个掩蔽的地方躲着吧。”冰如听说,大吃一惊,看时,前面是一座小山岗的峡口。在峡口外是一条大路,梯形的田块,缓缓挨叠了下去。在那荒废的稻田上,横七竖八倒了很多死尸。这峡口两边,仅仅是浮土挖的两个小坑,两架机关枪,架在土堆上,枪口朝了梯形的田。枪后各伏着三个人,两个按着步枪,四个守着机枪。冰如真想不到会身临此地,待要找个退身之计的时候,立刻眼前轰然之声大作,尘土飞起来几丈高,正是炮弹向这里打来。糊里糊涂和志坚伏在地上,志坚握了她的手道:“长官让我们死守这里六小时,不到六小时,无论炮火怎样猛烈,我们是不走的。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机会,让我夫妇双双遇着了,难得得很。”冰如只觉左右前后,全是炮弹落下。尘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连蓑草一齐震动,人简直吓麻木了,说不出话来。这样炮击了约半小时,连自己在内,守着的八个人,直挺地贴地睡着,一丝丝不敢动。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骑兵,向峡口冲过来。这里两挺机关枪,咯咯咯响着,向峡口外扫射了去,就在这机关枪声中,那骑兵连人带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们也向这里放着枪,八个人中,已有三个人在地面滚了两滚而不能动了。志坚已不再顾到他的爱妻,跳到右边掩蔽,代替了一名中弹的机枪手,他的头向掩蔽空隙贴近,手捧住了枪膛,继续着扫射,也不过二十分钟,骑兵退了下去,一切声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阵地的武装同志,只有三个是活的了。志坚伏在机枪下,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向左边守着机枪的两个志士大笑道:“我们接近胜利了,到限期只剩了一小时。”说着,在身上掏出火柴纸烟来,伏在掩体下面,微昂着头,点了一支烟吸着。冰如见他态度自然,也就清醒过来。正想到那机枪下去,可是轰隆隆大响,炮弹又向这里猛袭过来,一炮跟着一炮,没有两分钟的停歇,她实在是不敢动。等到炮停止,就见左边守着两挺机枪的两个士兵,让一块倒下来的崖石压住了。志坚却还伏在掩体里,很自在地喷着烟。冰如问道:“过了限期了吗?”志坚看了手表,笑道:“我们完成了任务。过了限期十分钟了。冰如,你不要以我为念,江洪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去依托着他吧,我们再会了,握握手吧。”他丟了嘴里的纸烟,伸出一只手来。冰如跳过去,蹲在地上看时,见他半边胸襟,完全是血染了,只喊了一句志坚,便说不出话了。志坚坐起来,倒在她怀里,一手握着她,一手掏出一方手绢,替她擦着眼泪,微笑道:“傻孩子,人生这样结束了,不很痛快吗?来!同我一齐喊两句口号。”说着,跳起来,高举了手叫道:“中华民族万岁!”冰如看他高举了一只流着鲜血的手,大为感动,也跳着叫起来道:“中华民族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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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刹:佛教中指恶鬼,指食人肉之恶鬼。恶魔:佛教语。障碍佛法的恶神的总称。上官御淏,传闻中的恶魔王爷,传说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太重,接连在新婚之夜克死了两个新娘,所以没有人敢嫁给他。白雪薇,白家小公主,传说她很美,传说她很温柔,传说她不爱说话,传说她除了女红什么都不会。传说…她,代号罗刹女,传说她是一个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女人。传说她形如恶鬼,心如蛇蝎。这个世界上传说太多,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那传说是真还是假,直到,传说与传说相遇,才知道…白家,上官家等家族为修真世家,所以此文背景后期为修真界,以玄幻为主打。片段一:“我娶你,只是因为我的府里需要一个女人。”看着面前面容绝美却显得有些怯弱的不像是世家子弟的女子警告的说道。雪薇听了上官御淏的话,身体一抖,眼底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怯怯的抬头看了上官御淏一眼。点点头,然后大红喜袍除下,转身躺入床内不言不语。他知她不能言语,故也不再多言,只和衣躺下。片段二:“站住!你是何人!竟敢夺本王的火莲花!”上官御淏冷冷的喝道,看着前面急于离开的有些熟悉的背影。“站住的是傻瓜,听你的更是白痴!”远去的背影不仅没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空中传来这么一句话。——————————————————————————ps:此文女主前期与后期性格差异巨大,简介为后期性格。▼▽▼▽▼▽▼▽▼▼▽▼▽▼▽▼▽▼▼▽▼▽▼▽▼▽▼▼▽▼▽▼▽▼▽▼▼▽▼▽▼▽▼▽▼推荐自己的穿越文:《独爱冷夫君》链接:卷一虞素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学生而已,虽然她上课睡觉,下课乱跳。但是也不用这么玩她吧?穿越?而且还是这么恐怖的直接空中飞人?天!不会摔死吧?冷无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杀手,只是杀的都是些无人敢惹的强人,呃外加喜欢玩灭门,其他的没什么的。不过这天却杀着杀着,杀出了一个从天而降的牛皮糖。“喂?你在做什么?”虞素冰睁着天真的眼睛,无视那满地的鲜血,抓着冷无幽的衣袖。“杀人。”冷冷的回答,冷冷的眼神,却没有挣开那白净的小手。“杀人?哇!好厉害!”崇拜的眼神,天真的话语,冲淡了那血腥的气息。一场穿越,两个被世人恐惧的人相遇,相识相知。卷二“哼!以为我失忆了就可以随意欺负我?还想骗我?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看着面前的幽晟遥,虞素冰的脸上带着冷冷的讽刺。脚下踩着不知道是哪个姬妾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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