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388700000007

第7章

在这一段,我要说我大哥的恋爱,这可是他从不承认的一个词,虽然他掩盖不了自己的行为。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他还活着……四十多年里,我四处打探我大哥和二哥的消息,撒出了一张张密密的网,可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离开了交河,离开了如归旅店,他们像两滴水珠汇入了大海,完全没有了原来的形态,这比去捞一根针更为艰难。我对他们说,我大哥叫李恒福,二哥叫李恒贵,他们是河北交河人。我们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死了半边的老槐树,春天的时候树上开满了槐花半个东城都闻得见香——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们家经营着一家大车店,是我爷爷改的,它是祖产,而有梦想的父亲却偏偏叫它什么“如归旅店”。是的,如归旅店。在交河镇,上些年纪的人不会不知道它。在我离开的那天它就不复存在了。我对他们说,我大哥当年是如何走的,他大约去了什么方向,而我二哥又是怎么走的,他又去了什么方向……我也对他们描述了我大哥和二哥当年的样子,我说得极为简单。在这点上,我的笨拙也更清楚地显了出来,闭上眼睛我能清楚地想起他们的神态和表情,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用语言把我想起的表达清楚。当然这点也不重要了。谁知道经历了三四十年,他们都有怎样的变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我撒开一层层一遍遍的网,四处伸出可能的触角,却从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如果他们活着,大约也会撒出同样的网,努力想捕捉到有关我的消息,他们也未必能捕捉得到。在那样的年月。

大哥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王家染房的女儿,王银花,他把心放在她的身上,眼神放在她的身上,魂和魄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留在如归旅店的只剩下一个躯壳,一块木头——在我少年的眼里,那个王银花略有些矮短,长了一副小眼睛,而她还总愿意眯起眼睛来从缝隙里看人,一副很高傲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尖、有些假……在我少年的眼里,王银花没有一丝可爱之处,可我哥哥却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我觉得,如果让我选择,那个低眉顺眼的翠月姐更可爱些,比王银花好一千倍,她坐在你身侧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无法用苍白语言描述的香……可我不是大哥,不是那个脸上生出了痘痘,开始了苍声,有着一副宽肩膀和长腿,七个不服的大哥,我不能代他进行选择。

大哥在十六岁时的爱恋是母亲无意促成的。母亲织布。她和我没疯掉的大娘、四婶曾共用一架织布机,后来经历丧子之痛的大娘突然地疯掉了,她在大伯的看管下竟然跑得不知去向,没有了身影,仅剩下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那架放在大伯家的织布机一下子空了下来,母亲和四婶织布便再没用它。母亲织布,她的活做得不错,她比我父亲的手巧多了,连一向嘴硬的父亲也这样承认。她织好布,一部分家用,一部分放在布行或集市上去卖,而染了颜色的布容易卖个好些的价钱——抱着布去王家染房的活儿就落在了大哥的身上。开始的时候,大哥有八十多个不情愿,需要用些威逼利诱,挂在脸上的这些不情愿根本不用细数。他像个木木的随从,跟在母亲的身后,让白褐色的棉布挡下一小半脸,可见的大半张脸缺少表情。没有几次,大哥的态度忽然有了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大转变,他主动承揽起了抱布染布的活儿,他有了多生出的力气和活力,有了多生出的快乐。这些,在之前的生活里,在如归旅店,它们都是干瘪的种子,没有水分,也不曾得到发芽,再谈不上什么繁茂和茁壮了。

大哥的恋爱是我二哥先察觉到的。二哥对某些事一直有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母亲说他根本不像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父亲的耳朵就没有生好,他听不见窗外的事。二哥对我母亲说,大哥喜欢上了王家的女儿,那个王银花,他保证自己的发现不会有错误。当时,大哥的喜欢还没有后来的强烈,还没有露出半寸的端倪。也就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大哥开始生出伸向王家染房的触角,它牵动着大哥的两条长腿。他总能找到借口,无论这借口多么牵强,支撑不起他的逃走,后来大哥也懒得再给什么理由了,他用自己的办法堵住自己的耳朵,把父亲的斥责和对活的分配堵在外面,变成一缕烟,一道灰尘,从全家人的眼皮下面迅速溜走……嘴硬还是有的,大哥坚决否认他喜欢上了王家女儿,他也参与我二哥与我对王银花的冷嘲,有时甚至比我们表现得还激烈——他说他去王家染房是因为他喜欢上了染布。他决定去学染布,将来,他想开个染房,把我们的旅店改造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想想看,那样我们可以有很多的布,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就穿什么样的衣服,想要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再说,染布远比开破旅店挣钱,他悄悄地看到了,计算过了。人可以不出门,不住店,但总不能不穿衣服吧,只要穿衣服就得……大哥还想继续陈述他的理由但被父亲硬硬地止住了:“我我们只只只只开旅旅店。我们家不不不开染房,给给给十十十万八千块也也也不开。你你你你还是把把心心心思往正正正地方用用吧。房上有有有几块破破破瓦,你给给给我换换下来。”

大哥只好去屋顶上换瓦。他有意用磨磨蹭蹭来表达他的不满,但这不起作用,我的父亲对此能够视而不见。对付我们的消极,父亲可以用到的策略可多了。

二哥根本不看好我大哥的爱情,他说大哥根本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王银花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他,其貌不扬的王银花和她父亲一样,眼睛生在了额头上,能被他们看到的只能是富人、士绅,或者大大小小的官,家境不如他们的人是得不到正眼的,得不到好脸色的。瞎说,大哥用冷笑对他,随后他举出自己的例子,他说这家人根本不像我二哥所说的那样,他没有受到过特别的冷遇,反而享受着亲切和热情。大哥说,老二眼里的所有人都是小人,都有一副蝇营狗苟的小心肠,他应当去检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检查一下自己的心。“你说我长了一颗小人的心是不是?”二哥并不恼火,他笑嘻嘻地,心平气和:“他们是对你好。当然要对你好了,白用的长工,给人家干活又卖力,给你几个笑脸你就飘到天上去了,其实人家从来没把你放眼里。”二哥指了指大哥衣服上的污渍,那是一些纷乱的颜色,尽管大哥在染坊干活时用出了十二分的小心,尽管多数时候他要光着膀子干,但各种颜色还是粘上了一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大哥的脸翻过来了,这一直是大哥努力掩饰的,这等于是打了他的脸,撕了他的脸。他站起来,把自己那张脸凑近了二哥的脸,那种冰冷的笑容有了更低的温度,完全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他恶恶地盯着二哥的脸,仿佛我的二哥是一条隐藏的毒蛇,大哥看出了他滴着黄绿色液汁的毒牙——二哥很快退却下来,他不是大哥的对手,他的体内该生胆量的地方长出的却是懦弱。他躲开大哥的眼和脸,把自己扮演成一条灰溜溜的虫子,歪歪斜斜,逃之夭夭。

我知道,母亲用同样的话,不同的表情和态度对大哥进行过劝告,大哥低着头,也不反驳,但随后依旧我行我素,父亲说:“他他他的耳朵只是摆设,没什么用用用处。”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恋爱,几年后有了这个婚姻。那时,我根本无法猜测在我大哥那里的波涛汹涌,他有种魂不守舍的平静。

夜里,大哥在床上翻滚,呼吸粗重,有时还喘出低低的,经过压抑和控制的叹息。白天,只要他能找到机会便会让自己的腿拉着自己走向王家染坊,他在逃走之前总露一些鬼祟的马脚,我想我的父亲也能看得出来。如果来得及,父亲就按住他,找一些活儿让他去干,而那个脸上生出了痘痘,开始了苍声,有着一副宽肩膀和长腿和七个不服的大哥,则与我的父亲斗智斗勇,阳奉阴违……

我说过,有一段时间,我哥哥在去王家染坊之前总是要先洗一个澡,如果是夏天他会到河里去洗。我也去河里洗澡,这是母亲默许的,虽然她不曾明说,但我领会她希望我能够对大哥的行为有所监视。大哥在河里,赤条条的,像一条青色的鱼。他有着很好的水性。但他并不总是嬉水,他有更重要的事。站在水里,他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身体,从脸到脖子,到胸口,到屁股,到腿……他的裆部生出了郁郁的黑毛,而黑毛丛中的那个物体则坚硬地挺着,有些发红。我的目光躲避着他的那个部位,它让我羞涩,而哥哥对此毫不顾及。他一遍遍闻着自己的腋窝,希望能够完全洗净从如归旅店里带出的气息。我的哥哥真的是用心良苦。

他还用过一种肥皂。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出自于王家染坊。在我们家住店的人没有谁会用到肥皂,我们家也没有。大哥的提议从来没有作用,当家的是我们的父亲。为了能添置肥皂,略显粗糙的大哥用了他能想到的策略,顺着父亲的心理,非常推心置腹的样子:“如果有一些尊贵的客人常来我们旅店里住住,我们的生意就会好起来。我们的档次也就显出来了。他们为何不来?我们太小了,太旧了,太脏了。这些必须改变,必须。”见父亲没有反感的表示,大哥开始滔滔不绝:我们的小一时无法改变,这要以后想办法;至于旧,我们也得一步步来,而脏却是可以马上改变的。他先说我们应当如何除虫,如何监督客人不随地大小便,不把肮脏的痰吐到墙上地上,不把鼻涕抹在床角的隐蔽处和被子上……他说得没有新意,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父亲为此绞过太多的脑汁。可我父亲却给了大哥鼓励:“你你,说说说下去。”父亲的葫芦里肯定有要卖的药,连我都想到了,可大哥对此却毫无察觉。他说,只用水让客人泡脚是不行的,那么厚的臭味根本不可能只让水就给泡没了,一离开水,那股臭还会自己回来,自己升起。怎么办?必须要买肥皂。大哥滔滔历数用肥皂的好处,而父亲的脸已经拉了下来。“我知知知道你要拉拉拉拉什么屎屎。甭甭想。”

大哥一下子变得僵硬,特别是脸上的肌肉,特别是他装出的推心置腹。筷子用力地摔在桌子上,一根筷子蹦了起来,跳到了地上——我的心跟着提了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父亲的脾气,对我们的脾气——可那天,父亲表情平静。他的筷子用正常的速度伸向碗里的一条咸白菜,把它夹进自己的嘴里,嚼着。嚼着。

他心里装着王银花,一叶障目,在疑虑和自欺欺人之间痛苦徘徊,在同样的时刻,另一个怀春的女孩也想着他。是的,是那个翠月,我们邻居的女儿,她和我的大哥青了梅,竹过马,然而随着岁月,那个温暖起来的春天我大哥忽然间就把心抽走,交给了另一个人,这让她……

翠月时常来我们家。她也有种种的借口,譬如找我母亲学习织布、绣花、纳鞋底。一来我们家,她的眼光就会飞快地扫过我们的脸,在我们的神情里捕捉我大哥的动向。这个翠月姐有着那种闺秀的害羞,她从来不问,从来都用那些借口来掩盖,当然我的母亲也和她一直心照不宣。私下里,我的父母也觉得她是我大哥最合适的人选,可一向专制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却无能为力,他收不回我哥哥的心,而且他也羞于对我大哥把话挑明。学习织布、绣花、纳鞋底,统统都是她的借口,我们都看得出来,在那个年纪,她的这些活都做得比我母亲不差。在饭桌上,我母亲反复夸耀邻居的女儿,说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有望夫相,脾气也好,谁娶了她就是祖上的福。平时吃饭父亲很少对别人的话有所参与,他保持着刻板的严肃,时时准备让别人闭闭闭嘴,但在我母亲夸耀翠月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参与了进来,对她的话表示认同。就连平时总爱丢几句松话、讽刺一下别人的二哥也敲起边鼓,我这个刻薄的二哥很少说别人的好——而大哥,低着头,用他少有的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粥,他把上面的一层已经凝结的皮拢在一起,细细地嚼着。几次之后,大哥附和了母亲的说法,他说既然翠月这么好,老二这一个毒人都觉得好,那就把她说给老二得了,也治治老二的毒牙。“你放放放放什么什么屁!”不知父亲怎么来了那么大那么急的火气,他把碗里的粥扣在了大哥的胸口上。

饭桌上的不欢而散没有影响母亲的坚持,她悄悄地找过大哥,苦口婆心。可大哥的心太小、太偏,他装下了王银花之后就再也装不下他人,不只是翠月。他甚至把全家的劝说和分析看成是对自己的考验,这是路上必经的沟与坎,他坚持着自己的勇往直前。

翠月还是常来。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她的心脏里有一束幻想的、还没有展开的花儿。有时她会和大哥遇见,两个人十分陌生地打过招呼,侧着身,然后走开。她知道大哥是去哪儿,她知道大哥心里的人,她知道一切,比我们知道得还多。但她一直不说,不问,只是用借口到我家里来,想办法和我大哥相遇,然后匆匆地、陌生地分开。多数时候没有那个擦肩而过的机会,我大哥能躲就躲,一向揣着七个不服、勇猛的大哥竟对翠月有种惧怕,这种惧怕看上去比我和二哥对父亲的惧怕尤甚。当时我还小,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实在太多。近两年的时间,翠月姐隔三岔五来我们家,如果是一块石头也会被她焐热了,然而我的大哥不是石头,他不具备那种石头的属性。我母亲也有些怕了,她觉得无论自己如何对翠月好也弥补不了心里的愧疚,有几次她都想说孩子你不用来了,有几次她都想在翠月的面前哭出声来,狠狠地骂我大哥几句给自己和翠月出出气——终于有一天,翠月真的不再到我们家来了。她和我母亲说,父母给她定了亲。也不算太远,南王庄,有二十几里的路程。她说她以后可能不能常过来了,显得,不好。说着翠月姐突然地哭出了声来,这些年,我们还从来没有见她哭过。母亲搂着她,一起哭。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眼睛也红红的,他在看我大哥的时候有种特别的寒冷,厌恶。她们一起哭了很久,最后翠月姐拿出几双鞋给我母亲,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有,母亲的,父亲的,大哥的,二哥和我的,一人一双。她没量过我们的脚,但她却完全知道,她做得都非常合脚。她说,她一直把我们当成是自己的家人,要走了,留个念想。她和我母亲一直在屋里坐到天黑,我猜测她是想等我大哥回来,专门和他道个别。母亲悄悄叫我二哥去王家染坊,但那奸猾的二哥一走便不知去向,他根本没去王家。大哥回来的时候天已有些黑了,他先擦了把脸,在进屋的时候看到了在昏暗中坐着的翠月和母亲。他愣了一下,冲着翠月尴尬地一笑,来了,然后随手拿了一件什么东西便走向了偏房,走进了更深的昏暗——这时翠月站起来,婶,我走了。她看了一眼我们家的偏房,我走了。母亲冲着偏房大喊叫出了我大哥,她声音的异样我们都能听得出来:“你没看到翠月来么?你送送她。”翠月姐拉了拉我母亲的衣袖:“不用了,不用了,也不黑。”大哥从偏房里走出来,他大概也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门口,翠月姐擦着他的身子侧身走了出去。“别送了,这么近。”

那个晚上,一家人都用了所能用出的冷来对待我的大哥,包括我。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我想那个秋天他提前感受了冬天的风与寒。母亲把翠月做给他的鞋丢给他,还没有说话眼圈就先红了,她张了张口,张了张口,突然举起自己的拳头,朝哥哥的背上一下下地砸去……那个晚上。

第二天大哥起来得很晚。他洗过脸,便把母亲拉到一边,走到另外的房间里去。“看什什么看!”父亲敲敲手里的锯,他的脸比昨天更长,“干干干干活!”过了很久,母亲急急地冲着我父亲走过来:“他爹,他爹,咱儿子,他的心回来了。”她对着我父亲的眼,“他让我们找个媒人去说说,你看,你看……”父亲沉思了一下,“就就就是怕怕怕怕……晚了。”他突然转向我,“看看看什么看,干干你的活活活!”

真的是晚了。媒人说她去了,和翠月的父母说了,刚有些活动,可翠月却坚持不再更改,她说,既然答应了人家,都定下来了,再悔不让人家敲我们的脊梁骨?我们不是大户,但做人的道理懂,基本的仁义礼信还是有的。“我自己找她去。”大哥收起支着的耳朵,丢下正和我父母说话的媒人,朝外面走去……然而,真的是晚了。我大哥也拿出了他的韧性,接连几日去邻居家里,可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能看得出结果。他对我说,现在他才想到翠月的好。他不能原谅自己。可他,没有机会了。说着,他竟低低地哭了起来。

大哥对王银花的爱也同时无疾而终,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的,当然情况也许并非如此,具体的真实只有哥哥一个人掌握,而他守口如瓶。他不让我们再谈过去的事,他不想再想起,不想再听。他安心地待在家里,和父亲一起料理旅店里的事儿,甚至有了更多的热心,这让我的父亲终于松了口气。他知道我们都对这家如归旅店并不上心,但它最终还得留给我们。我们,至少是其中的某一个人,要将它一直经营下去,把生意能够越做越大。他对我们说,无论干什么事,不用心是不行的,不努力是不行的,不坚持是不行的。他对我们说,他用了这么多的苦心,其实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我们的儿孙。而我们到他这个年纪,肯定也和他一样。收回心的大哥,让父亲的话多了起来。

只有母亲,她有她的忧心。她有时自语,觉得大哥变了个人。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她把自己的担心也笼罩在我的心上。有时我悄悄地盯着哥哥的脸,他没有少掉什么。他还是一副旧样子。除了胡须长得比之前更厚。他去洗澡的时候我还跟着他,他想教我游泳可我总学不会,我的脚只要一离开水里的地面就会呛水,让我陷入虫茧一样的恐惧里去,所以他在背后推我的时候我就大声呼喊,这样自然就呛入了更多的水,呛入的水甚至会把我的声音也一起呛掉——我大哥不是一个好老师,一直不是。他就自己去游。有时会潜在水中很久,水面上抹掉了他的全部痕迹,我盯着他入水的地方而他却从一个远处冒出头来,有时手里还抓着不断挣扎的鱼。他在水里擦洗身体,尽管不再去王家染坊,但那种一丝不苟的擦洗还是让他保留了下来,在这样的时候我会偷偷瞄一眼他的下体,那个从黑色毛头里探出的东西依然是直直的,坚挺的,有些发红。我很想问他和那个王银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翠月姐又为什么没有被他追回,可我一张口,一提起这个话题,大哥就生出很不恰当的愤怒。“小孩子知道什么。滚一边去!”我离开交河镇的时候,翠月早已嫁到南王庄去了,据说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同样是据说,据说她的婆婆是个很厉害的人,待她一点儿都不好,经常打骂,还没有出月子就把她赶到了地里去干活儿,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她送我大哥的鞋他一次也没穿过,那真的是一种纪念,大哥把它放在一个很个人的地方,有时悄悄拿出来,看一看。站在门外,他也听到了有关翠月婆婆的据说,我们听见他用凶恶的声音骂了一句,而等我们向外看时,他已经走远了。都是命啊,母亲感叹。她的泪水流得不知不觉。

母亲的忧心没有变成现实,我大哥并没有制造什么事儿,他只是先后拒绝了几个媒人的提亲,每拒绝一次,母亲就会多叹几口气,都是命啊。她的说法经过几次反复之后引起了父亲的反感:“他要要要不不是折腾,会会会会是这这这样?该,该该该该。”许多日子,大哥都像父亲的一个多出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按我父亲的吩咐做这做那儿,这是他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以前我们都有层出的借口,都要想方设法逃离父亲的注意。现在,大哥固定在父亲的视线里了。这让我和二哥多少松了点气。

高贵的客人终于来了,至少我父亲是这样认为的(其实我们全家人也都这么认为)。可能是在一个秋天吧,也可能是接近夏至时的春天,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我老了,脑子时常会有某种浑浊,何况我对时令一向感觉模糊。我们的如归旅店里,住进了三名从济南来的大学生。他们和我大哥的年龄相仿,也许会大他一两岁,两个男的,其中一个略胖,生着一脸的痘痘,还有一个女的。他们说是要去北边,至于去北边做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清楚的是,他们在我们的店里住了下来,并且还住了一段不少的时间。他们说要在这里进行考察。要找一些人。

我父亲把他们看成是高贵的客人,他说,这些人如果放在大清,就是秀才,举人,翰林,是要当大官的。父亲说,当年,我们如归旅店也曾接待过贵人,是一个县令和他的夫人,包下了一间房。他们待人和善,说什么话都是极其温雅客气的,一点儿也没有架子,可是不怒自威。我们镇上许多人都在门外悄悄看过他们,他们看到镇上的人探头探脑也不恼,反而冲着那些眼神点点头,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儿。他们拉着几个大箱子,里面除了丝质的衣服和被子之外就是书,我父亲见到了。“你看看人家的做做做派,你你你看人人家的站站站站,坐,你看人人人家的……”父亲抬着头,眼睛盯着一块还算平整的墙皮,发出悠长的感慨。他的眼睛睁着,看见的却是旧日,是早已过去的时光。(四叔也曾提到过,我们的大车店住过一个什么县长,他和我父亲的印象反差巨大。他说那个人整天阴沉着脸,四叔给他送洗脚水他头也不抬,在四叔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说话了,但眼睛还盯在自己手里的书上:你闻闻这屋里是什么味儿。那个夫人倒是好些,人也漂亮,就是总是咳,可能得了什么病吧。他们住了两天就走了。后来传来消息,大清亡了,已经是民国了,这个县长官当不成了,只好带着夫人回老家。之所以住进我们的大车店,是因为慌不择路,是因为他们在逃亡。)

那三个学生的到来让我们兴奋,特别是我的大哥,贮藏在他身体里、被失恋的冷水浇灭的小火苗又开始有了想要燃烧的迹象。也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大哥所显示的殷勤的缘故,那三个学生很快地就接纳了他,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大哥甚至不自觉地和我二哥与我拉开了距离,和学生们的亲近使他也沾染上了高贵,仿佛我们俩才是“他们”,和他不是一种人。为此他没有少受二哥的冷嘲热讽,可这次,大哥不恼。他笑笑,拍拍二哥的头或肩膀:“别嫉妒啊,谁让你不济呢?我们家的大才子。”——这让习惯于阴阳怪气(这是父亲给二哥下的定语)、少有火气的二哥倒发起了火。

白天,大哥充当合格的向导,按他们的要求在镇上走走,或者到略远的地方去,至于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大哥对此守口如瓶,尽管他知道我的父亲母亲也想打探。他拿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要在平时,这肯定会遭到父亲的严厉斥责,然而在这件事上父亲却有了少有的纵容。其实白天不在店里干活也是父亲默许的,二哥拉着我冲我母亲表示了不满,母亲说,你大哥陪客人也是正当的事儿,让他长长见识也好,这个家以后还靠他领着呢。何况,这几个人是住店的,我们得招待好他们,这样我们的旅店才能赚到钱。二哥认定母亲的说法是一种强词夺理,但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能怀揣愤愤和不满,去井边挑水,把洗好的床单晾在绳上,在墙角和褥子底下寻找臭虫、虱子和潮虫,打扫房间和院落,劈柴,检查修补那些木板床、旧桌椅,把茶壶茶杯洗净。二哥把他的不满悄悄发泄在学生们睡的床上,他或者用锤子混乱地敲几下床,或者用脚踢,或者把痰吐到褥子边上然后擦去,但小留一点痕迹……我也学过他的样子,在他没看到的时候。

傍晚,或者吃过晚饭后,我大哥也会去他们那里坐坐,说说话,如果我大哥不过去,那个满脸痘痘的男生还会探出头来叫,这让我大哥的脸上有了更多的光,他很享受。除了不说他们具体都去了一些什么地方,大哥尽一切可能的机会抓住我们和我们讲那三个学生。二哥说,如果不让他显摆一下他真的会被憋死。每当大哥讲那三个学生,二哥就会故意地敲敲打打,岔开话题,表示自己对此没有兴趣,但,他装得不像。

大哥说他们叫他“劳苦兄弟”,是的,他们没有把他当成是外人,他们说,所有的劳苦大众都是一家。大哥说现在是国家危亡的紧要关头了,东北都让日本人占领了,外面发生了很多的大事,而我们在镇上就像井里的青蛙。大哥把他所听到的、记下的一股脑地倒给我们,他所说的,是那些在大槐树底下纳凉的老人们,那些住店的拉车的、卖鱼的所没有说过的。大哥说天下早就不太平了,洋人用他们的枪炮一次次打开我们的国门,强迫我们和他们通商,烧杀抢掠,明明是到我们的土地上来抢劫却又要我们割地赔款,现在,日本占了东北不说,还在打上海,打天津。德国人盯着我们,英国人盯着我们,法国人盯着我们,他们根本上是一群虎狼。而腐败的大清政府,民国政府(父亲摔了一下筷子,什什么话,还反反反反了你了)……现在那些大军阀只为自己的地盘打打杀杀,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不顾我们这个国家的危亡。大哥说,前几年,学生们在北平闹事你们都听说过吧,具体是怎么回事你们不知道吧?他们说,是为了“二十一条”,日本人那时想要吞掉青岛!他们烧了一个大官的房子,那个大官吓破了胆,换了一身仆人的衣服,从后门的狗洞里逃走了(瞎说,二哥盯着屋顶,大官家的院子能出狗洞?出了狗洞也不让人修一修?)……他们说,劳苦大众应团结一心,把这个国家从列强的手里解救出来,自己做主,建立一个新世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哥一字一顿,我猜测,他记住这个词可用了不少心思)。我大哥说……父亲终于站出来制止他了:“国国国家那那么大大大,当当官的都都都管不不好你你你操操什么心?他他他们干的事你你你你有有什么责责责?”父亲说,人家学生们将来是要当官的,是要当翰林当总督当总长当省长的,闹一闹也许有好处,你和人家不一样,你得脚踏实地。就是给你个县长当你也不会不是?我们老百姓要的,就是过好日子,就是平平安安,你把心思用在我们这个家上就行了,用在自己的父母兄弟身上就行了。有些话,听听就是了,可不能当真。要在前几年,议论这些事是要杀头的,你要记得大伯家华哥哥的教训。他给家带来了什么?是灾祸,弄得你大伯抬不起头来,弄得你大娘得了失心病疯掉了,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破人亡啊。“你你你你别别别不知道自自己吃吃几碗碗碗干干饭。”

大哥停止了自己的话,但他的脖子还是硬着,这些日子,他的七个不服都长得更大了。母亲插嘴,是啊,你华哥哥整天舞枪弄棒,爱打抱不平,到天津去贩布头本来好好的,可正赶上有人在街头鼓动,年轻气盛的他一时冲动,糊里糊涂就加入了进去,结果还不是被杀了头,你知道这事对你大伯打击多大,对你大娘打击多大!当父母的,不求……“别说了,我知道。”大哥继续硬了硬他的脖子,脱下自己的鞋,在床边上用力地敲了敲。这时,二哥伸伸懒腰,把鼻子里的气挤出了一些,我知道,他要开口了,他一定想到了什么能击中我大哥要害的词。

那三个学生还在我们店里住着,他们依然是尊贵的,我的大哥也一如既往,把自己的身子扎到他们那里去。后来,那三个学生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准备排一出什么戏,这种戏不需要唱腔,我大哥也受邀加入了进去……我大哥分到的角色是,一个小店员。但店主不是我的父亲,在那出戏里,店主很坏,他由那个瘦些的男生扮演,我和母亲有次看见他悄悄地用我们家灶底的灰抹在自己的嘴角,充当胡子——这一悄悄行动被我们看在眼里,他也看到了我们的注意。那个学生,冲我们摆摆手,露出他口里的牙齿,然后回到他们的屋里。母亲说这叫什么戏啊,这哪里是戏啊,戏哪能这么演啊,哪能这么扮啊。我的母亲是个戏迷,喜欢京戏、梆子,《捉放曹》《法门寺》《四郎探母》《打金枝》《铡美案》,她觉得自己在戏剧上有充分的发言权。这叫什么戏啊,你看人家京剧里,人家的髯口是怎么戴的,是老生是花脸还是丑儿,是包公是曹操,胡子戴起来都是有区别的,人家多么讲究……我母亲的说法遭到了二哥的嘲笑,他说娘哪你不懂就别说话,人家这叫文明戏,是从西洋传来的,在城里时兴着呢。说这话时二哥也加入了三个学生的队伍中,他们在修改过的戏中又加了一个角色,找不到人,只好让他去凑个人数。新加入的二哥显得比我大哥更卖力气。现在,轮到我用鼻孔的气表示自己的轻蔑了,在三个人中间,我被完全地孤立了出来,这一孤立让我心生怨愤,满腹的委屈。

加入排戏队伍的二哥回来说,大哥又爱上了,肯定错不了,你看他的眼神。“谁?”母亲一时没回过神来,“还能有谁?”二哥笑眯眯地说。母亲想了想:“不会吧?”

尽管大哥矢口否认,他说那个脸上长有痘痘的男生在追这个女生,她大概对他也多少有点儿意思,自己这样的身份,怎么会……但我们细想一下,又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傻孩子,这能有什么结果啊?”

再看我大哥,他看那个女生的眼神便有了特别,异样。他的行为动作,也有了特别和异样,虽然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我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露一下头,然后消失,他们猜不到我要观察什么,他们把我都当成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大了,足够大了。我猜测,大哥,此时的大哥再接近这几个学生已和原来的目的不尽相同,他一看到那个短头发的、有一张圆脸的女生时,便会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异样流动,在不去王家染房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血流得那么快,冲击着理智,让他胆战心惊。我的猜测应当是靠谱的,因为有几次,我发现大哥的脸会莫名地变红。

他又把一片树叶放进了自己的眼里。

我发现,他又有了偷偷的辗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满天星斗的时候,在月色如水的时候。有时他还偷偷走下床去,蹑手蹑脚,一个人待在外面,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如果翻身醒来的二哥问他,他就简短地回答,撒尿。这不是真的,我知道,一泡尿绝对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绝对。有天夜里,我正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好像是被一群长着绿眼睛的狗在穷追不舍,在整个黑白的梦中只有它们的眼睛带有色彩,这更让我感到恐怖。这里二哥推醒了我,他小声说,你看他干什么去了,别让他发现。

我看到了我大哥。那夜月光很好,大片大片,相互挤压,粘连,擦拭,我第一次觉得我们的旅店并不像我平时看到的那么衰败,那么斑驳。大哥在月光中缓缓走着,在学生们睡下的窗外徘徊,每当路过窗口的时候他都装作无意地停一下,朝那扇窗子的里面望一望。他没发现我的存在,可他,在这个自以为没有人的时刻还是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那时,他真希望自己有一条长长的脖子,或者是一阵风,一只蚊子,直接地飞进里面去。三个学生住在一间房子里,另外的房子还得留给别的住店的客人。我父亲说,他们三个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我们家也曾住过一些女人,她们或是去远方投亲,或是因为这事那事而背井离乡,如果客房紧张的时候父亲就安排她们和男人们住在一起,之间放一个象征性的隔开的物品就是了。虽然住我们旅店的那些贩夫走卒多多少少都有些卑劣,一有女性住进来(不管她是四十五十还是只有七八岁)便能勾起他们的兴奋,往往一晚上都大呼小叫,滔滔不绝地讲一些裤带以下的笑话和故事,有人也借出门进门的时候对女人们动手动脚,好在父亲盯得严没发生过什么大事(父亲说,我们是好人家,得立得住,得对得起我们的招牌。要是出了事,我们的牌子就砸了,会让别人瞧不起的。不出事还有人说三道四呢)。那间屋里有四张床,本来是各自放的,但在这些学生入住之前,我父亲和我二哥将它们钉在了一起。一张床已经塌过两次了,我父亲已经没有能力把它修得像一张新床,没办法保证吱吱扭扭、摇摇晃晃的它不会再倒塌一次,而几张床钉在一起就强多了。是大车店的时候每间房子里都只有一排大炕,把四张床钉好,二哥私下里说父亲跑了一圈儿还是回到了大车站的老路上,只是大床替代了大炕。家雀就是家雀它怎么打扮也成不了老鹰。大哥朝里面张望,虽然有月光可借,但里面还是黑洞洞一片,他又不好意思凑近窗口去看。他在月光的地面上来回走动,心事重重。

我知道大哥的心里有一只怎么样的小兽,抓得他的心肺鲜血淋漓。那几张床是钉在一起的,父亲也没有在其中放什么象征性的隔开物,当然这并不是父亲的疏忽所致。他被无法表白的爱、自卑、妒忌与猜疑烧灼着,空有一身力气——多年之后,我在工厂里做工,听一个什么什么代表在台上发言,他举了一个《红楼梦》里的例子,说林妹妹肯定不爱焦大,焦大也不会爱上林妹妹,因为他们属于不同的阶级……他说得不对。林妹妹不爱焦大也许会是事实,而焦大会不会爱上林妹妹就难说了。我觉得我有焦大爱上林妹妹的例子,而且不止一个。在我当兵的时候,连里一个班长,作战相当勇猛,不识字,但爱吹笛子,就为了一个大家的小姐开了小差,据说还对人家进行了强奸。两天后他被抓了回来,我们看着他从队伍的前面押走,他竟然笑着和我们,特别是他班里的人打招呼,说自己值了,下辈子还要和我们做兄弟……要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处决——

当然经历了那么多的世事,风风雨雨的,我知道自己什么话该说,在什么时候自己必须闭上臭嘴。

是的,我大哥空有一身的力气。

我偷眼观瞧,那个女学生对大哥的心思毫无察觉,她醉心于排练,醉心于向我大哥二哥讲演,倒是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看出了,他对我大哥的举动报以冷笑,却并不点破。一叶障目的大哥偷偷进行着练习,分配给他的角色并没有几句台词,还不如最后给我二哥的多,但他那么刻苦、仔细、兢兢业业。可他空有一身的力气,他的动作、表情总有些笨拙、僵硬、带着木质的气息——这大概也是他有力气的结果,太重视的结果。

他们的戏最终演了两场,一场是在泊头大集上,另一场则在我们旅店里。在泊头大集上的戏我没有去看,旅店里有那么多的活儿,哥哥们走后,它们都落在了我的头上。旅店里的戏我倒是看了,那天邻居们、住店的都聚在一起,槐树下黑压压一片。没什么意思。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老人们、四婶婶和二姑夫也这么说,他们说看不懂,看不出好来。远不如看梆子过瘾。四婶说,我大哥上场的时候她差点笑岔了气,怎么那么笨啊,要不是早知道,她肯定会认为我大哥是个瘸子。有必要说一下我的二哥,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他怯场了,脸涨得通红,说什么都不上去,最后还是我大哥黑着脸把他拉上了台……稳下来,二哥的表演要远比我大哥强得多,大哥自己也这么承认。平日的那种松松垮垮的劲儿也不见了,虽然还能见到一些怯懦。母亲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她没有专心看戏,她说你父亲能让你们演戏,而且是在旅店里,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真是给足了那几个学生面子,他其实是向镇上的人显摆,旅店里住进了高贵的客人,他和旅店的身价似乎也高了起来。

在学生们走后,离开了交河,再无消息,大哥的表演还遭受着我们的嘲笑。嘲笑他最厉害的是我的四婶,我母亲说自己没好好地看,像一群斗鸡似的。我大哥一上场,一亮相,她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进进出出怎么能行?她实在是看不下去。

在戏演过不久,学生们就走了,好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而他们在交河的活也基本完成。有次我母亲说漏了嘴,学生们是被我父亲劝走的,好像有什么人找上了门了,向我父亲打听这些人的情况,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心里生起了蓬乱的草,何况,有我大伯家华哥哥的例子。母亲说,这事不能告诉我大哥,千万。那个活祖宗,他要知道了还不恨你父亲一辈子。

他们走的时候大哥显得很平静,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一握手,有分寸地说再见,再见。他的眼神从那个女生的脸上扫过,并没有太多的停留。他帮那几个人提包,送到槐树下,然后那几个人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吧。我大哥就冲他们挥挥手,我们是,兄弟。大哥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间顿了顿,我猜测,原来他大概想在兄弟前面加一个什么样的定语。

他们走后,大哥依然平静,他没用父亲吩咐便拿起扫帚,扫起了院子。可扫了一半儿人就没了,直到傍晚才重新回到家里。他说他有些累,吃饭不用等他,竟一个人朝里屋走去。“回回回来!”父亲的话也没能叫住他。

第二天,父亲把我们叫到一起,很郑重地对我们说,该把心拢一拢了,收回来了,得认清自己是家雀。知道我们叫什么吗?叫草民。知道为什么叫草民吗?别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家的事有国家来管,别瞎掺和,明朝亡了还有大清,大清亡了还有民国,什么人当官我们都一样,我们都得做生意,钱都得这样一点一点地挣。挣不到钱,吃不上饭,说什么都没用。父亲说,官府的人(大哥说,现在叫警察)来过了,那几个学生不地道,大概还想谋反,要不是他狠狠地破费了一下,也许大哥二哥都要被抓走了。“别别别别什么事事事都不不干,净净给我惹惹惹事。我是怕怕怕你们陷陷陷进去。”

父亲还谈起我们的祖上,他们都是些规矩人,遵从先人的礼法,仁义礼智信,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人不能做坏事儿,更不能做大逆不道的事儿,不光给自己的今生今世惹祸,到了阴间也没有好下场。父亲说我们家族的人,在外人面前都能直得起腰来,都能让人家论得住,可惜,出了你华哥哥这样一个杀材,丢尽了脸面,不光弄得自己家破人亡,害得整个李家都跟着矮了半头。要不是民国了,说不定我们也要遭到牵连,这样的人招人恨。

父亲说,从明天开始,谁也不许再提那三个学生,再也不要提国家、洋人、民族危亡那样的屁话,它们不能当饭吃。你们要想我们的旅店。要想,自己做的对不对得起自己的家,能不能在别人面前不矮人家一截儿。

结结巴巴的父亲说到很晚。我早就困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脑袋里边已是一片浑浊,后面的话都只是飘过,没有进入到我的耳朵。二哥也哈欠连连。这样的话,父亲已说得够多了。他和大哥的耳朵都已反反复复磨出了足够的茧子。

同类推荐
  • 将军一去

    将军一去

    我姥姥赵诵琴留下一个皮箱。箱子老得很,把儿都掉了,看商标,是上海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西。箱子里乱,啥都有:菱花镜一面;几张字画,是姥姥的;还有她的手稿,写纳兰性德的那个小说;旧相册,散落的旧照片……我坐小板凳上,慢慢拾掇那箱子。每一样东西,都是我姥姥摸过的。苏子说:“自其变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就是说,从变化的角度看,世界每一瞬间都在变——比如有无,比如生死,比如我姥姥我妈,她们曾经是我生命里最亲爱的存在,现在都没有了。苏子又说:“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 哥们儿弟兄(中篇小说)

    哥们儿弟兄(中篇小说)

    电话铃第一声响起,我便在战栗中惊醒。打开台灯一看,石英钟指着零时十分。我不敢接电话。我知道这个时间的电话内容基本上没什么好消息。作为团政委,我怕团里出事儿;作为老大,我怕老家出事儿。等第三下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犹豫着接了电话。是大弟从老家打来的,声音跟以往有很大差距:“大哥吗?咱娘不行了……”自大弟家安上电话,轻易不打一次,打过来基本上都有事儿,有好事儿的时候极少。娘长年生病,我每天都过得惊惊乍乍,对家里的电话既想又怕,尤其是深夜。电话一响,我发毛就乍起来。放下电话,我把眼睛微微闭了一下,我感到,有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 老乌哲学

    老乌哲学

    工作是嘉兴市中级法院的一名法官。已发表小说100万余字,散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江南》、《山花》、《百花洲》等期刊。
  • 老乡

    老乡

    姚小帅的运气是从他35岁这年好起来的。之前他的日子不但过得捉襟见肘,而且有些凄惶:来京城工作七八年了,住的房子还是老婆单位提供的一间宿舍,刚开始那两年,宿舍还显得宽敞些,前年儿子姚郑又迫不及待地来到人间,一家三口挤在一起,屋子里简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 闹市口

    闹市口

    尚二爷拦住说,玩意儿是闲情,也是做人不是,慢慢品吧。尚二爷是那年开春去世的。夏景天,富三爷坐在院子里喝茶,他叫过玉书说,尚二爷这一没,我就跟塌了半边膀子似的,老哥哥临走,没再问我是怎么把鸟“荣”来的,呵呵,尚二爷看重规矩,规矩真那么要紧吗?你说。玉书拿着蒲扇给富三爷呼扇着,说,二爷临了都没问,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要咂摸,不能说。
热门推荐
  • 穿越之丑后休夫

    穿越之丑后休夫

    明明在医院打点滴,醒来之后却跑到古代。死了娘,爹不爱,典型的可怜虫,还好有个丫鬟相依为命。生日过的好好的,老爹突然来了,要她参加选秀女。就凭她那副尊容?据说还是先皇钦点的,见鬼了,点她干什么啊。选就选吧,总之也选不上。京城出来个专杀秀女的变态,她很不幸成为靶子。人家一包春药灌下去,她就主动脱光衣服送上门。关键时刻跑出个‘大侠’救了她。非常倒霉,虽然没被变态糟蹋,最终还是失身了。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大侠’。残花败柳的她被家人逼着去选秀,很幸运失身之事被遮掩了过去。本以为以她人见人怕,花见花谢的尊容,绝对落选。很不幸,太后立排众议,将她留了下来。关键时刻,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孩子他爹就是强奸自己那个混蛋.。到底要怎么办?这个孩子到底要把要呢。一咬牙,要吧,孩子无辜啊。为了不让自己怀孕的事露馅,干脆得罪皇帝,进冷宫安胎。哎,无宠的日子难过啊,今天这个找麻烦,明天那个来羞辱,还要隐瞒自己怀孕的事实,难啊。不知道太后是不是吃错药,对她好的没话说,什么事都替她扛了。无宠妃子做的好好的,太后非要立她做皇后。皇后还没做,后宫那帮女人就虎视耽耽,她不干了,辞职。带了珠宝丫鬟,夜半三更去翻墙。被逮到了,打进冷宫。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又给弄了出来。宫廷冷清,朝堂寂寞,她的小日子还真是不寂寞,和八王爷对对诗,与侍卫统领打打架,今天跟这个逃跑,明天跟那个似奔,皇帝气的想掐死她。侍寝之夜,直接将皇帝暴打一顿逃离皇宫,顺便送上休书一封。“皇帝小子,本宫决定红杏出墙,特地休了你”看看,哪有这样的女人.........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丑女还会遇到什么呢?离开了宫廷她将会怎样?与那个高高在上男人,究竟会不会再续前缘?继续关注.....PS:看了文案,许多大大误以为本文纯后宫,实在是楚楚之过。此文绝对是天马行空文,江湖,宫廷,商场,什么都带点。其实虽然叫丑后,可是写后宫争斗的戏分太少。因为某楚认为敛容神经大条,长的又丑,资本太少。此文女主角非善良之辈,不喜者勿入。引得头晕,呕吐就乃楚楚之罪过了。重要注:看本文时候千万不要喝水或进食,危险!危险!QQ群1:13534516(满)QQ群2:35314648(满)QQ群346188156(空)偶没事的时候做了个视频,大家去看看.?prand=1推荐好妹妹所谓伊人的文《杀手皇后》
  • 阿达兰时光漫步

    阿达兰时光漫步

    阿达兰星球上同时存在两种智慧生命创造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在对两大文明的讲述中回望人类的历史吧!
  • 一朝一梦

    一朝一梦

    一觉醒来,世界怎么就变了啊?倒霉女孩阴差阳错,踏足禁忌的幸福之都。在这个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的世界,是安然接受,还是设法逃离?
  • 老公太温柔

    老公太温柔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为任何男人动心,可是他硬要把自己拉进了他的世界。因为他的温柔,她的心禁不住也开始了跳动。原来爱是这样的美好。既然心已经不受控制,那就让它跳吧!可是,就在她爱上他以后,却又让她发现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原来,他早就有了自己的爱人。为什么要骗她啊!自己做错什么了?如果不爱她就不要来招惹她啊!既然让她得到了,又怎么可以再失去啊!心会痛哎!可是,心都不在了又要怎么去挽留。她,不该相信的!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爱呢?原来,温柔也可以如此的伤人,比残酷更伤人。那她,可不可以不要了,不要如此伤人的温柔。不要再爱了。还是离开吧!还他自由,还自己自由。虽然放手,是那么的不容易,可是放手了,痛就会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见他了,真的不要了。可是世界真的很小。五年后,他们还是相遇了。他不再温柔,处处刁难她,变得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让她不知所措。他,不爱她。可是为了不让母亲再逼他而娶了她。本以为,那么无所求的一个女孩子,想要离开她的时候应该很容易。可是,当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自己的心为什么会有点酸。她离开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早就爱上了她。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想要再找回她,可是为什么都找不到她,自己真的伤她很重吗?她说,是他的温柔伤了她。那好,他就不要再温柔。从此,他变得冷酷,甚至,不近人情。五年后,当再次遇到她,心已经不受控制。发现,她的身边有了别的男人,他竟会如此害怕。不行,决不允许她再离开自己。就算她不再爱自己,也不允许.。新文《婚后试爱》在结婚前一天,看到自己的未婚夫与别的女人在她亲手布置的婚房内抵死缠绵,她该怎么办?哭喊,愤怒,揍人,还是要死要活?这些她都做了,可换来的是什么?“你就是死,也别死在我面前。”面对未婚夫无情的怒吼,泪潸然落下。他说喜欢温柔可爱的女孩,所以她磨平自己的棱角,收起骄傲的自尊,只为,可以在他眼中有她影子,可现在她得到是什么?背叛,羞辱。“其实,只要你还像以前一样,我还是愿意娶你的。”听着他冰冷的话语,她压制住将要狂涌的泪水,挺直背脊没有丝毫犹豫的掉头、远走。她,从来不是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她有自己的天空要翱翔,没有时间在这里与一只乌鸦废话。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他难得错愕的晃了眼。
  • 汉帆

    汉帆

    十七世纪之前是陆权时代,谁控制了最肥沃土地,谁就可以成为世界的霸主,十七世纪之后,随着大航海的发展,陆权时代逐渐终结,谁控制了海洋,谁就可以成为世界的霸主。
  • 快穿攻略之叶罗丽精灵梦

    快穿攻略之叶罗丽精灵梦

    温凉,一个痞里痞气却又理智到极致的人,因感到世界无聊被系统绑定,去到了动漫叶罗丽精灵梦的世界,去攻略里面的一个又一个人物水王子:静水湖不及你的一分一毫。颜爵:你是我世界中最浓重的一抹色彩。金王子:我的剑为保护你拿起。庞尊:你是我愿温柔以待的唯一。……(作者简介无能,请看文)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穿越之嗜血皇妃

    穿越之嗜血皇妃

    本是最知名的酒吧舞后,却遭到同台舞女的陷害,穿越到不知名的蓝星大陆。成为将军之女,意外被人掳走,她勤学苦练,成为郡主,成为蝶谷谷主,成为罗刹门的最高统治者,誓要报复!辗转于各国太子之间,撒下片片桃花,且看将军之女如何玩转古代!(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剑仙在上

    剑仙在上

    霸者无双!勇者无惧!仁者无敌!人族纷争,妖族霍乱,神族自危,诸强鼎立,风云际会。少年十载出深山,一步入凡尘,却只是世俗轮回的阴谋伊始……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