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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窖

1

寂静与荒凉。不是贫瘠,而是荒凉……

辕马顺着冈峦起伏的郁郁葱葱的山野,不慌不忙地向前奔去,清风徐徐拂来;云雀发颤的啼啭和单调的马蹄声交融在一起,催人入眠。此时,马车正驶上一处山坡,我又一次隐隐约约望到火车站低矮的青灰色轮廓远远地立在天边。可是转瞬之间,峰回路转,再也望不见它了。如今,在马车四周只有休闲地、庄稼和柞树横生的荒谷……

“喂,科尔涅伊,有什么新鲜事?”我问马车夫,他是个晒得黑黑的年轻庄稼汉,微微眯缝着一对聪颖的眼睛。

“新鲜事?”科尔涅伊不卑不亢地反问道,连头也不回,“我们这儿压根儿就没有新鲜事。”

“这么说,你们的日子还是老样子?”

“是的。我们的日子苦得够呛……”

每回我去罗得尼基时,途中总要在我姐姐的庄园里小住几天。从她家也可看出新鲜事确实鲜见。我觉得,仅仅一年前庄园还没有破败到今天这种地步。饭厅的地板和天花板比以往更斜、更黑了,宅第前的花圃已经荒废,树枝长得都戳着了窗户,杂用房的木板屋顶全泛白了,好几处出现了裂隙……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聋子安季普什卡,正牵着一匹套在运水车上的瘦骨嶙峋的马驹,一脚高一脚低地穿过院子,运水车的轱辘已久没有上油,不时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依你说,境况很不妙啰?”我问姐姐道,她正在出神地凝眸远望牧场和溪涧后面的山坡。

“非常不妙,非常!”姐姐似乎挺乐意地立刻承认说,“要是有资金的话,也许还可以恢复元气。要知道这儿的地倒的的确确是金窖。但是需要银行的贷款,贷款!”

“不过这儿可真静啊!”我说。

“这儿唯独静是绰绰有余的,”我的侄子,一个大学生,以忧郁的嘲讽的口吻同意我的话,说,“的确,很静,然而这静,该死的,却可恶之至!它就好像一个干涸的池塘。从远处望去,完全可以入画。可是走到跟前——却臭气冲天,因为池水仅一俄寸深,可是水藻却长得有两俄丈厚,把所有的鲫鱼都憋死了……池底的确有金窖,然而要挖到金窖,哪怕魔鬼亲自出马也休想办到!”

2

官道最初逶迤于一片片小树林间。后来便隐没在属于科洛格里夫产业的茫茫的禁伐林中了。旧时,官道是远远地绕开这片大树林的,而现在马车却可以径直穿过庄园。庄园坐落在一道树木蓊郁的沟壑两侧,庄园内散布着荒芜的果园和一幢幢砖砌的杂用房。马具上铃铛的丁零声刚一传进树林,庄园内的牧羊犬就立刻阴郁地狺狺狂吠起来。这些牧羊犬就是当初科洛格里夫老头儿所豢养的那些凶残的猎狗的后裔,正是那些猎狗,往昔曾守卫过那个老人同样凶残、同样阴郁的生活。当四轮马车在犬吠声中辚辚地驶过架在沟壑上的小桥时,我望见淹没在杂草丛中的一幢毁于火灾的房子的断壁残垣,心里想,如果科洛格里夫这个老头还活着,他看见我们这两个无赖的路人竟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庄园内行车,将会怎样呢?小时候,我曾听人讲起过关于他的好多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他的一群情妇中有一个企图用施过巫术的草浸成的毒汁,把他鸩死——他察觉后,竟设私刑将她幽禁在修道院内。当颁布解放令[36]的时候,他“发了神经病”,据说,是“完完全全疯”了,从此他几乎足不出户,再也不顾家业,任其一天天破落下去。每到夜里,就心惊胆战,生怕被人杀死,通宵戴着一顶缀有圣徒遗骨的小帽子[37],坐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唪读经文、赞美诗和自编的忏悔文。在一个秋风肃杀的日子里,家人发现他已直挺挺地死在祈祷室里了……

“庄园还没卖掉吧,你知道吗?”我问科尔涅伊。

“卖掉了,”他回答,“听说价钱卖得可贱哩,才几个子儿!现在的主人派了个管家住在这里,可管家会给你好好管吗?又不是自个儿的产业。哪怕就是货物,没有主人照料,也会跟没爹没娘的孤儿一样。这儿的地——可真是金窖呀!”

“地好吗?”

“黑土层足有一俄尺[38]厚。再说这树林子呢!”

的确,这是一片极好的树林。白桦散发出苦涩而又清新的气息,马具上的铃铛在葳蕤的枝叶下欢快地丁零作响,小鸟在葱茏的密林中悦耳地啁啾鸣唱……在林中的旷地上,芳草萋萋,繁花似锦,百年的白桦树枝叶扶疏地伫立其间,或两棵,或三棵。树根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入暮前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绿荫如盖的树梢,并把一道又一道亮得耀眼的光束穿过白色的树干间的空隙投到地上。待马车行至林边时,迎面射来一道道银灰色的光。这一道道光颤抖着,融合着,变得越来越宽阔……不一会儿,我们重又驶到了田野上,重又闻到了正在扬花的黑麦的甜滋滋的芳香,馋得两匹拉边套的马尽管四蹄在不停地奔跑,却还各自咬下了一束多汁的麦秆……

“嗬,瞧,那边就是巴图里内村。”科尔涅伊以讥讽的口吻说。

我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么,那儿的境况也不妙?”

“年轻的全飞走了,丢下老婆子一个人,她已经山穷水尽,想把庄园变卖掉。”

“找个什么借口才能上她那儿去看看呢?”

“您就说,您想看看房子,你们罗德尼基家想买下来……”

3

马车驶入巴图里内村——这是个大村庄,然而“地主老爷”的村庄会有一幅什么景象,已不言而喻!——巴图里内村内一片死寂。狭长的小池塘里,一池黄色的泥浆水在斜阳下落寞地闪着光;一个村妇在撒满牲口粪的土坝旁,用捣衣杵懒洋洋地捶打着湿淋淋的灰不溜丢的粗布衣裳……从土坝开始,就是上坡路了,路旁是巴图里内家的果园。果园倒还保持着一派苍润华滋的气象,使人如入画境,而且是像田园诗式的风景画。花园深处露出了一幢灰色的宅第,然而深褐色的屋顶却已锈痕斑驳。唉,庄园啊,庄园!你是一首写尽了荒凉的长诗!牲畜栏只留下四堵空壁,原先仆人住的木房连窗扇都没有了,只剩下空空的窗洞,屋内自门槛起,遍地长满了牛蒡和野芝麻。在供“下人进出的边门”的台阶上,一个老太婆正瞪着一对不停地淌泪的眼睛,惊惧地望着我。而我呢,有点发窘地向她说明了来意,告诉她我是来看房子的,她听了,就急着去通报女主人。

“我这就去禀告,这就去。”她嘟囔着说,消失在黑洞洞的门厅里。

巴图里娜听到这样的禀报后出来,想必是不好受的吧!果然,几分钟后,当大门开启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老妇人的惘然若失的脸庞和一对微笑着的和蔼的碧眼,眼中含有羞愧之色……我们两人都装出一副样子,表示很高兴能够相识,并把我来看房子看成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巴图里娜做了个亲切的手势,邀我进屋,而她的另一只手却瑟瑟发抖,竭力想把她穿的那件廉价的深色新印花布短上衣的衣领扣住。

我喃喃地讲了几句客套话,走进了门厅……啊,这里简直像是蹩脚的小客栈!昏暗,闷热,四壁被马合烟的烟炱熏得黑不溜秋,抽烟的是巴图里娜家过去的总管德隆,他至今还不愿离去……右边的一扇门就是通向他的斗室的;正面是老妇人的房间,里面只有一扇双层玻璃窗,透进一点点光线,窗玻璃由于年深日久而老化了,泛出各种颜色……

“我们现在住的是偏房,”巴图里娜羞愧地解释说,“您想必也知道,这些年我们尽是什么年景,再说,偏房里冬天要暖和些……”

“我也许惊扰您了吧?”

老妇人晃动着脑袋,纳闷地、疑惑地望着我,显然没听清我的话。

“我是否惊扰您了?”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巴图里娜终于听明白了,连忙微微一笑。

“哪里的话,”她用一种纡尊降贵的和悦的口吻回答说,“请吧。”

随即推开了通向走廊的门。

这里的房间空荡荡的,更加阴森了!头一间屋,我从走廊上向里边瞥了一眼,它一度曾是书房,可现在却当了贮藏室;里边放着一个搁盐的木柜,一只装有黍米的木桶、一些玻璃瓶、好几个长了铜绿的烛台……第二间屋,原先是卧室,里边耸立着一张空无一物的大床,活像是一具石椁……老妇人故意落在我后面,躲进贮藏室去了,装作是要去找件什么东西似的。我慢慢地步入空落落的、发出回响的大厅,大厅的角落里到处乱堆着书籍、尘封的水彩肖像画和桌子的断腿……在里面牌桌的上方歪悬着一面挂镜,冷不防一只寒鸦从挂镜后面飞了出来,从一扇破窗户里冲了出去……我由于毫无防备,吓了一大跳,赶紧朝那扇已经龟裂了的阳台玻璃门退去,好不容易才把这扇门打开——落日强烈的阳光使我急忙闭上眼睛。多么美妙的黄昏呀!花草树木是那样欣欣向荣,那样苍翠欲滴,年复一年地使春天得以再生。在夹杂着丁香和野蔷薇的繁茂的樱桃园里,温顺的斑鸠正在低吟浅唱,歌声是那样甜蜜。只有斑鸠才是正在覆灭的地主巢穴的忠实朋友!

4

薄暮在田野上迎接我们。金光烁烁的淡紫色云翳犹如群岛一般星罗棋布在西半天上,远方晴朗的天陲温柔得异乎寻常。

“叔叔,给匣火柴!”一群在休闲地上放马的孩子中,有个男孩高喊着,从田埂上跳了起来,飞也似的追上了马车。

但是科尔涅伊却板着脸,想着心事,一面朝那男孩扬起马鞭凌空抽了一下,并且很高兴能够抽这么一下,一面却并不凶狠地吆喝着辕马。

“他在想什么心事?”我凝视着他头上那顶晒得褪了色的便帽,想道。

这时,科尔涅伊在驭者座上稍微转过点身子来,一面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着一匹拉边套的马闪闪发亮的蹄铁,一面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呀,”他说,“也不光是老爷们日子不好过……听农民银行说,银行肯帮庄户人的忙!得了吧,还是不要银行帮忙的好,借债的日子好得了吗?!我们庄户人家可以勒紧裤带,买他一百两百亩地,当然啰,是合伙买进,可这就会闹得不可开交,你要算计我,我要算计你。一旦翻了脸——就没法收拾,只好去上吊!”

“不过,”我说,“如今每个县都只剩下三四个大户人家了,说明土地已经分到庄户人手里。”

“是落到了城里的商人和老板手里,”科尔涅伊纠正说,“落到了他们手里,可不是庄户人手里……土地还是没有真正的主人,那些家伙不过是看到地价便宜才买地的,他们哪里肯搬到乡下来住!哼,应当狠狠地收拾收拾他们——这些个魔鬼!”

“这么做合适吗?”

但科尔涅伊避而不答,把话扯开了。

“该饮马了。”他干巴巴地说。

“到伏尔戈勒再饮也不迟。”

“好吧,伏尔戈勒就伏尔戈勒……唉,天不早了!”

天气变得凉飕飕的,夕阳正在黯淡下去。田野呈现出一种凄迷的蓝色,残阳像一个巨大的没有光泽的火球,正冉冉地落入远方地平线的后面。在这令人荡气回肠的惆怅的景色中,在那映衬着没有光泽的红色巨盾的瓦蓝色的远方,蕴含着某种古俄罗斯的遗风。你看,那巨盾更其昏暗了。随后就只剩下状似弯弓的一条边缘,末了,空中只残留着一抹颤抖不已的火红色的余晖……夏夜暗蓝的暮色正在迅速地洒落下来,就好像有个人不露形迹地播种着它。牧场上已颇有寒意,好似在地窖里一般,披满露珠的花卉树木散发出浓郁的气息,偶尔才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暖风……在朦胧的暮色中,道旁树木的细枝依稀可辨,群鸦正竖起羽毛在这些细枝上栖息……而在东方的天边,苍白的月亮正在慢慢地抬起她那硕大的脸庞。

马车的弹簧声和铃铛声,打破了黑魆魆的山村的死一般的寂静,此时此刻,这些山村显得多么凄凉啊!这条久已被人遗忘、久已没有车辆驶过的古道,又是多么萧条和冷落呀!谢天谢地,月亮总算升起来了!万物可以有点生气了……

5

伏尔戈勒是我去世了的姑母的田庄,现已废弃,无人居住,只剩下一个四周是草原的小村子,这儿早先是祖父的庄园和一个很大的村落,后来把庄园拆掉了,村落中的人有四分之三移居到了西伯利亚。马车顺着长长的下坡路行驶了很久很久,待月亮终于升高到把四周都照亮的时候,我看到马车正飞快地压倒茂密的、落满露水的青草,朝一间孤零零地筑在山坳斜坡上的耳房疾驰而去。铃声停息了,我们陷入了坟墓般死寂的氛围之中。

“这儿可够荒凉的了!”科尔涅伊一面从驭者座上跳下,一面感叹说。他的声音在四堵空壁的附近响得出奇,“您在这儿的台阶上坐一会儿,我饮马去,回头再喂它们些燕麦。”

说罢,他牵着几匹马向山坡下的井台慢慢走去,马具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我走上耳房的木台阶,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这儿,在这山坳中,荒山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山脚下横着伏尔戈勒河干涸的河床,而空明惨白的月色则异样地照亮着这些荒山。面对这一切,我不寒而栗了!当年空旷的庭院如今成了庄户人的牧场,而在牧场后面,黑乎乎地矗立着七间低矮窳陋的农舍,它们把自己的夜的生活深深地隐匿起来……

“科尔涅伊,”他刚从山坡下牵着马走上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上路吧!让马慢慢走好了,到了家再喂料。”

科尔涅伊站停下来。

“噢,闷得慌吗?”

“闷得慌。不过,见他的鬼去……咱们上路吧!”

“现在还算好呢,”科尔涅伊不无讥讽地说。“要是您秋天或者冬天来走走看!”

“在这种地方,你们怎么生活得下去的?”

科尔涅伊望着地下,卷了根烟,有好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后来,他终于字斟句酌地回答说:

“眼下先这么生活着呗……”

“‘眼下’,什么意思?那么今后呢?”

“今后——再看着办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反正总会有什么办法的……总不至于待在这儿搓他妈一辈子的草鞋吧。老百姓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谋生嘛,要不然就……”

“就怎样?”

在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科尔涅伊的脸,他沉着头,紧锁着眉头,坚不作答。

“要不然就怎么样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科尔涅伊回答说,口气完全是冷冷的了,“上路吧,老爷,不早了!”

说罢就默默地爬到了驭者的座位上。

19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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